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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取水


晨光熹微,天边泛起的鱼肚白带着一股料峭的春寒,穿透了窗棂上的桑皮纸,落在了房间里。

顾怀睁开眼,没有立刻起身。

他在听。

窗外不再是那种令人心慌的死寂,也不再是流民们压抑的**。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虽然微弱、却充满生机的嘈杂:远处溪边妇人们捣衣的闷响,近处青壮们修补破屋残墙的叮当声,还有福伯在主屋前指挥分发晨粥的吆喝声。

这是活着的鲜活气息。

顾怀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浑身骨节发出一阵轻响。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睡得最安稳的一觉,没有饿到胃壁痉挛的绞痛,没有不知明日何处栖身的茫然,也没有那种随时会被这个乱世吞没的惶恐。

他在庄园充满烟火气的声响中坐起,穿衣,洗漱,一支简单的簪子定住发髻,推开窗子,略带寒意的湿润空气扑面而来,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危机度过了。

刘全死了,张威死了,陈识被迫上了船,他在江陵城乃至这片乱世,终于有了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立足之地。

但他并没有多少轻松感。

现在的家底有什么?

一处虽然大却依旧破败的庄园;五十几个刚刚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庄民;从刘全的尸体上扒下来的金银。

不够。

远远不够。

顾怀走到桌前,拿起那几份墨迹已干的文书。

江陵团练使,盐务协办,以及那份准许他在城外自由屯垦的批文。

这些,才是真正能安身立命的东西。

但想要彻底拿到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团练只有名头,官府不会拨钱,不会给粮,只有一批淘汰的破烂兵甲--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送过来。

开荒更是个无底洞,粮食不是种下去就能立刻填饱肚子,熬过春耕夏种才能等到秋收。

这长达半年的时间跨度,意味着庄子必须先像填海一样喂饱无数张嘴。

所以说白了,想要做这两件事情,都需要大量的钱财来做前提--也就是那份看起来极为诱人的官府盐引订单。

谈好了和官府三七分成,乍看之下似乎有些亏,但考虑到这不再是像之前一样是私盐路子,而是江陵地界所有的官盐生意,而且粗盐坯子还是由官府提供--

哪怕只拿三成,也是一笔庞大到不敢想象的利润,足够顾怀吃撑了。

但庞大的利润也意味着需要提供相应庞大的产量,像之前那样因陋就简、靠着十几口大铁锅和人力搅拌的作坊,是没办法做到的。

一天能产多少?一百斤?两百斤?

杯水车薪。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官府在江陵地界公开出售的官盐,对质量的要求不会像之前的雪花盐那样高。

所以,是时候进行工坊的改良了。

顾怀推开房门,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

“福伯。”

“少爷,您醒了,”门外候着的老仆腰板似乎比以前直了一些,脸上的皱纹里也填满了有盼头的生气,“早饭备好了,老奴这就叫人送过来。”

“不急着吃。”

顾怀摆了摆手:“让李易、老何,吃完早饭后到工坊见我。”

“少爷您不多歇会儿?这还早着呢,有什么事也得吃完了东西再...”

“没什么胃口,”顾怀笑了笑,“而且也不是该歇的时候,从今天开始,才是真的要开始忙起来了。”

他的视线落在远处正在排队领粥的庄民身上,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逐渐变得幽深起来。

对了,还有一点。

现在的工分制实在太粗糙了,仅仅是“干活换饭吃”,对于一群快饿死的人来说,这足够了。

但对于一群已经吃饱了饭、开始有了更多念想的人来说,这还不够。

人一旦吃饱了,就会想要更多,这是刻在人性骨子里的贪欲,但也是动力。

得想办法利用起来啊...

......

一刻钟后,顾怀站在了庄园后方的那条河流边。

这里地势低洼,水流因为河道的收窄而变得格外湍急,所以是工坊区的取水地。

顾怀、李易、老何都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场景。

几个汉子,赤着脚站在冰冷的泥水里,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两个沉重的木桶,腰上缠着粗麻绳,咬着牙,一步一滑地从溪边往上爬。

“嗨--哟!”

号子声沉闷压抑。

他们要把水提上去,倒进简陋的蓄水池,再由另一批人一桶桶提到过滤池。

效率低得令人发指。

顾怀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看着那些汉子冻得发紫、满是冻疮的脚,没有说话。

他沉默地思索了很久、很久,才开口问道:“看出什么了吗?”

老何是个哑巴,所以只能由李易来回答,他迟疑地说道:“公子的工分制很管用,为了吃上肉,大家都很卖力,没有人偷懒...”

“我不是说这个。”

顾怀轻轻摇头:“我是说,现在的制盐工坊,存在两个严重的问题。”

“其一,是挑水靠人力,肩膀扛,腰背驮;其二,是制盐靠熬煮,柴火烧,人力盯。”

他顿了顿,说道:“然而实际上,有更简单、更省力的法子。”

李易和老何脸上都露出了迷茫。

在他们看来,能有现在这般规模,已经是从前不敢想的事情了,工分制激励下,人人争先,效率比之前高了数倍,公子为何还如此不满意?

“老何,你应该见过浇灌农田用的水车吧?”

老何点了点头,那是常见的农具,利用水流转动轮盘,将低处的水提上高处灌溉农田,没什么稀奇的。

但片刻后他又恍然,公子提起这个,是想建个水车将水送进庄里?

他连连摆手,急得抓耳挠腮,示意此事没有公子想的那么简单,不然这庄子的前主人早就建起来了,哪里至于等到今天还要让人下来打水?

然而顾怀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只是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这里水太低,庄子太高,所以筒车不能将水送进庄子,是么?”

老何连连点头。

“所以,一般的筒车是不行的,”顾怀说,“我们需要更大的家伙。”

顾怀没有再多解释,而是折了一根树枝,蹲下身在湿润的河滩泥地上画了起来。

起初,老何只是恭敬地看着,但随着顾怀手下的线条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老何的眼睛,慢慢地瞪大了。

顾怀画的,是两个轮子。

两个巨大得超乎老何想象的轮子。

“首先在河边,立一根巨轴,要用最硬的木头,深埋入地,稳如磐石,”顾怀的声音在流水声的交映显得格外清晰沉稳,“车轮直径,要达到三丈,高耸入云。”

“然后,在高处的庄外,再立一个,将两个筒车,用轮辐连接起来。”

然后,他在轮辐之间,又画上了一个个斜着绑缚的竹筒。

“看到这些竹筒了吗?要有倾斜的角度,当水流冲击下面的叶板,车轮就会被推动旋转,竹筒在低处吃水,随着轮辐前往高处筒车,然后筒口自然向下,水就会倾泻而出。”

“接着,水落入槽,顺着水槽便能流遍整个庄子。”

顾怀扔掉树枝,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看向老何:“这就是‘高转筒车’,当然,除了送水之外,我们也可以开拓一下思路,比如我们可以用一组简单的齿轮和杠杆结构,将两个筒车都连接到一旁的石磨上,这样一来,水流推动巨轮,巨轮带动连杆,只要河水不干,这石磨就能日夜不息地转动,将坚硬的矿石或者矿盐碾成粉末。”

“老何,你觉得这东西怎么样?”

老何没有回答,因为他整个人已经僵在了原地。

他是个匠人--虽然是个哑巴,虽然瘸了一条腿,但他也是个跟铁石木料打了一辈子交道的顶尖匠人。

他几乎是在看到图画成型的瞬间,就看懂了其中的门道。

用这种筒车,水一定能送上去...

利用水流,可以不用人力,也能日夜敲打的石磨...

这么简单的思路,为什么之前一直没人能想到?!

“阿...阿巴...”

老何激动得浑身颤抖,他指着图纸,又指指自己,喉咙里发出急促的怪声,双手在空中疯狂地比划着他的想法--这种结构...这里要用榫卯...这里要加固...

顾怀看懂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当然,这些方面你比较专业,而且你先别慌,光有筒车还不够,说到底这些东西都是为了制盐服务,那么我们还需要其他的东西。”

顾怀领着李易和老何走到高处,继续说道:“水进了庄子,接下来便是要考虑怎么输送制盐用的卤水,一般的水槽是不行的,得用老竹,去青皮,通内节,首尾相接,这样才能避免腐蚀和渗漏,接口处还得密封,缠麻绳加固。”

“当然,这样的水槽,除了会在制盐的工坊区使用,也会蔓延到每家每户,到时候庄子里的人不用来河边挑水,也能随时取用到活水了,这样会方便许多,也会省下许多人力。”

李易和老何呆呆地看着他。

当他们的目光还停留在昨日,为了庄子在乱世里的存续而感到兴奋时,眼前这个年轻的读书人,目光却已经看到了那么远--在想办法解决取水问题的同时,他甚至还考虑到了让庄子里的每家每户都有水可用!

然而顾怀带给他们的震撼还没完。

顾怀看向了那片开阔的河滩,因为碎石较多,种不出庄稼的缘故,那片河滩一直荒废着,但在顾怀眼里,这片河滩俨然有其他用处。

因为那里面南,阳光充足,没有任何遮挡,同时风力强劲。

“水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是制盐,”顾怀指向那片河滩,“以后我们就不靠锅煮了,我们建盐池。”

“盐池?”李易有些疑惑。

“对,”顾怀说,“现在工坊已经昼夜不息地开火煮盐了,长此以往,附近的树都砍光之后,该去哪儿找更多的柴火?到时候光是买柴就要花不知道多少银子。”

“所以我们要换一种生产方式,建一排由高到低、方方正正的池子,初步沉淀过的盐水,进入第一个池子;第二个池子里铺细沙,再次过滤;第三个池子,铺更细的木炭灰,第四个,第五个...”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最低处。

“那里要建几个面积最大的池子,池底用石板铺平,尽量光滑,顶上...我们暂时用厚油布搭起棚子,要透光。”

他抬起头,看着目瞪口呆的两人:“让过滤后的干净盐水,在这些池子里慢慢流淌,停留,让水分自然蒸发,最后...”

他轻声道:“...我们就能直接在池底收集到析出的盐晶。”

层层叠叠,如同梯田。

以天日为火,用风力为柴。

风掠过河滩,带来溪水的湿气和泥土的腥味。

李易和老何彻底呆住了。

不用烧柴?不用守着一口口大锅不停地搅拌、添火、担心烧干或者溢锅?就这么...让水和太阳来干活?

“可是...公子,”虽然感到震撼无比,但李易还是迟疑着问道:“如果建这么多池子,得要多大的地方啊?”

“越大越好,只要这片河滩,不,只要这片土地能装得下。”

顾怀看着这片荒凉的河滩,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李易,你信不信,过些日子,这片光秃秃的山坡,会变得比彩虹还好看?”

“彩虹?”李易无法将泥坑和彩虹联系在一起。

“随着卤水越来越浓,水里会生出一种微小的东西,”顾怀没有解释什么是嗜盐微生物和杜氏藻,那是超越时代的知识,他用了更玄妙的说法,“它们会让池水的颜色发生变化。”

“最上面的池子是浅绿色的,那是生卤。”

“中间的会变成深绿,那是老卤。”

“而到了最下面,”顾怀的声音带着一丝梦幻,“水会变成橙红,最后变成深紫,当满池的水都变成紫色的时候,洁白的盐就会像雪一样铺满池底。”

李易和老何怔怔地听着。

他们闭上眼,试图想象那副画面:巨大的木轮在溪边轰鸣,长长的竹龙横跨长空,五彩斑斓的盐池像宝石一样镶嵌在山坡上,紫色的水中生长出洁白的雪山。

那不是充满了汗臭和烟尘的作坊。

那是...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宏大而瑰丽的景象。

太美了。

那是一种简单的、纯粹的、却又充满力量的美。

“真是...天工开物,”李易喃喃自语,他看着顾怀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敬畏,“公子,这真的是人力能做到的吗?”

顾怀注意到了他们眼中的光,那是一种对工业化、对美好未来的强烈憧憬,于是,他的嘴角也轻轻地挑了起来。

“当然。”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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