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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7章 听风观之变


李含率军再临新安后三日,刘羡代司马乂发布诏令,宣布解除戒严。

    与此同时,他又向洛阳外军下令,令嵇绍、何攀调四万兵马,兵分两路,北路进至河南县,南路进至宜阳县。虽然并未向百官说明缘由,但意图表现得极为明显,这是要与李含做正面对抗,在洛阳城外一决胜负。

    之所以不守城而主动出城,原因很简单,洛阳是一座注定守不住的城池。

    这倒并不是说洛阳的城墙不够高峻,身为帝国的心脏,帝国的城防自然是无与伦比的。其外墙高达五丈,宽达两丈,墙上可走马,四处又建有楼阙,且城门都采用最坚固的枣木建造,且包有铁皮,水火不侵。种种规格,都非寻常城防能够比拟。

    可越是强大的城防,越需要足够的兵力来驻守。而想要发挥洛阳城防的作用,非得要十万人不可,这是眼下的朝廷所无法做到的。而城内百姓的每日粮秣消耗又极大,一旦围城,要不了多久就会促生饥荒。这时候,一旦城中有人趁机煽动饥民造反,和攻城一方里应外合,那就大事去矣。

    可放弃城防,主动与征西军司的骑军精锐合战,到底又有多大的胜算呢?一时间,上至洛阳百官,下至平民乞丐,多在商议此事。

    就连皇宫之中,那些寻常宫女们,也忍不住讨论此战的前景。毕竟皇宫就是她们的家,每次战斗的胜败,也决定着她们这些人的归宿。

    打扫听风观落叶的时候,有两名年少的宫女就说起这个话题。

    一名叫汝娘的宫女说:“宫内少了好多人呢,是不是都去东面打仗了?”

    和她一起的少女名叫川华,年龄比汝娘稍大一些,她说:“也不是,我听人说,宫内的一些侍卫,多调去护卫骠骑将军了。”

    “这样啊,骠骑将军到底伤势如何啊?好像已经快十日没有消息了吧!”

    “谁知道呢?那日以后,长沙王殿下就没再出来过,大概确实伤势不轻吧。”

    司马乂遇刺的事情,此时已经闹得人尽皆知,可到底情形如何,却众说纷纭。有人说仍需静养,有人说奄奄一息,甚至还有人说,他已经伤重不治。但无论如何,大家都有一个起码的共识,那就是司马乂的伤势一定不轻。

    “到底是为什么要打仗啊!”汝娘气呼呼地抱怨道:“这几年不是丰收年吗?长沙王殿下做得不也很好吗?再换个王爷过来,不会又要我们去拖死人吧?”

    去年年底的时候,齐王和长沙王在明光殿对杀,杀的宫道上、走廊间、水沟内,几乎到处都是尸体,最后都是汝娘这群宫女来清扫打理的。对于她们来说,那种泼洒血水,捡拾内脏的可怖场面,实在是不想再见到了。

    “这有什么好疑问的呢?人要杀人,谁也拦不住的。我只希望,不要又像三年前那样,赵王的属下入宫,抢了多少姊妹过去受辱啊!”

    “嗯!”汝娘点着头,回想起几年前的惨祸,也颇有些心有余悸。当年赵王登基之后,为了笼络人心,将许多宫女分发给麾下士卒,说是嫁为妻妾,实则是沦为玩物。后来三王入京后,为了撇清和赵王关系,他们又将这些宫女杀害,许多人草草淹没,至今死不见尸。

    想到这里,她不禁模仿着白马寺的沙门,双手合十,向上苍祈祷说:“望刘府君能够克敌制胜,大破贼军。”

    她是真心实意这么想的,毕竟这些年来,朝中的官员谁好谁坏,宫女们是看得很清楚的。这位刘府君,不仅是身上有赫赫威名,做事尽职尽责,最难得的还是为人,他对王公们多不假辞色,对普通宫女们却尊重有加,从不摆什么架子。宫中的宫女们都很喜欢他,最近几个月没见,甚至还颇为想念。

    不料话音刚落,楼台上扔下来一枚棋子,吓了两人一跳,紧接着,头上传来了皇后愠怒的声音道:“说了多少次,不要在宫中提他!”

    两位宫女又吃了一惊,连忙闭上嘴,挥动着手中的扫把,佯作专心地清扫起来。

    对于宫女来说,这只是她们偷懒时的一种谈资,但对于羊献容来说,这种心烦意乱却是无可回避的。

    自从结束了与刘羡的那次谈话后,皇后终于有些明白自己的处境了:

    其实每个人都是时代的傀儡,她自己是如此,其余人也是如此。虽然每个人有各自不同的命运,但却从来不存在什么完美的命运。所得总是有所失,所乐总是有所苦。她自己幻想的那种应有尽有的幸福,从来都是不存在的……

    因此,她既然生在羊氏,得到了常人所不能想象的关爱,其实就已注定了现在这种荒诞的处境。这是她身为士族女儿的责任,即使从来没有人问过她的意见。

    直到这时,她才能理解老师送给她的箴言:“人生如枝上花朵,盛衰无常,变化不测。阿茶啊,你命中有富贵,却须看轻富贵,否则将为富贵所累。“

    可这种理解并不能让皇后感到豁达,恰恰相反,如今的羊献容已陷入一种苦恼里。她再无法像以前那样满怀天真,用无知来消磨时光了。

    以往她无所事事时,便在宫中读书消遣,可现在却读不进去了。因为此前她太在意人与人之间的幸福和睦,却忽视了语句间隐藏的不和谐,但不知为何,现在她却能注意到了。

    如光武帝夫妇之伉俪情深,两人真的毫无怨言吗?

    刘秀和阴丽华成婚不过一年,便在河北与郭圣通联姻,阴丽华得知消息时,心中是否会怀恨呢?在和刘秀重逢后,吴汉率汉军纵兵劫掠南阳,逼反了战乱时曾保护阴丽华的恩人邓奉,事后邓奉惨遭杀害,她又是否会愧疚呢?还有建国之后,阴丽华其母其弟名为强盗所杀,却极可能涉及到政治斗争中,她是否真如史书上记载的那般,从容平静呢?

    其余的美满故事也大抵如此,这让皇后越看越感到烦躁,不仅产生了长久的沮丧,又生出些对世事的怨怼:这一切是否是一场神灵的骗局呢?人为何不能心想事成呢?为何得到就一定要有代价呢?为何自己不是万物的主宰呢?

    当然,她最怨恨的还是刘羡,在羊献容心里,那场谈话近乎于羞辱:这世上还从未有人如此决绝地拒绝过她,就好像她一文不值一样。

    因此,她不许宫女们再谈起这个人。否则,听到他的名字,羊献容便会生出一种羞怒,就好似那种大庭广众下,衣服被尽数剥光般的羞耻,令她面红耳赤,坐立不安。

    好在近来她接触了一些佛经。近年来,月氏高僧竺法护一直在白马寺翻译佛经,向世人传授世尊的大智慧。而每翻译一本经文,秘书监便会抄写一本副本存档。皇后左右无事,便拿来阅读,而佛经中万物皆空的论述正合她心意,于是她便在宫中立起佛像,尝试着每日念些《方等泥洹经》、《光赞般若经》,试图从世尊的谆谆教诲中,忘却这尘世上的种种烦恼,舍弃这包括亲情、爱情在内的七情六欲,然后脱离这轮回苦海,达到无余涅槃。

    但不知为何,越是如此做,自孩童开始的往事越是难以忘怀,皇后的内心越是无法宁静,情感反而愈发炽热,使她催生出一个念想:想要再见见母亲、父亲。先扑倒在他们怀里,大哭一场,然后质问他们,他们到底爱不爱自己。

    可这个想法大概无法实现了,身为皇后,她只能独自在深宫之中,成为一个无人问津的傀儡。

    而当听到两军即将交战的消息时,羊献容的内心是纠结的。她一面希望朝廷能够获胜,父亲羊玄之能够平安无恙,一面又痛恨刘羡,恨不得朝廷全军败死。但思来想去,对父亲的思念还是压过了一切,于是不知从何时开始,皇后在佛像前的祷词,便全是对父母的祈福了。

    这日她在楼台上祈祷,一直等到深夜。周遭的夜空已沦为灰黑色,宫女们也多去歇息了,四周静谧无声,烟雾朦胧。皇后又念了一遍《菩萨修行经》后,略有疲倦,她想起身,但跪坐得久了,腿脚有些发麻,险些摔倒在地。还好,一旁的柳鹤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殿下,要回太极殿吗?”柳鹤问道。

    “我站一会儿,好些了再走吧。”羊献容轻揉腿部酸麻处,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她之所以这么晚才返回太极殿,原因无它,现在在丈夫身边,她会愈发感受到自己的可悲,以致于皇后下意识地疏远了皇帝。对于这一情况,宫中倒也没什么非议,毕竟这确实是人之常情。

    可正当她准备下楼时,楼台下忽然响起了脚步声,在静谧的夜晚中显得异常清晰。这不是一个人的脚步,而是一群人的脚步。皇后心中产生些许不吉的预感,她走至楼台口,自上往下看,只见一群明晃晃的火把包围了听风观,大概有两三百人,来人们皆身着甲胄,甲片上的光辉恰如波光粼粼。

    “殿下,臣有要事禀告。”有一人从人群中走出来,对着听风观处高声道。

    此情此景,羊献容可谓极为熟悉,在去年冬天,她便经历过类似的情景,只是没想到,此时竟然会再现。她从台阶处缓缓走下,柳鹤等几名贴身宫女护卫左右,但在甲士们面前,自然显得软弱无力。

    “什么人?”她问道。

    “殿下,是我。”为首那人抬起头,用平静的声音与皇后对话:“臣等是奉太尉(河间王)之令,从贼子手中救出殿下。”

    羊献容顿时认出来,为首之人乃是中书令卞粹。他负责撰写诏书,多次入宫请皇后落印,故而皇后认得他的脸。

    “你怎会投靠河间王?”皇后有些吃惊,毕竟卞粹本是齐王党的重臣,司马冏死时他就在陪伴在左右。司马乂欣赏他的忠义,便仍留任他为中书令。没想到,卞粹竟然会投靠到河间王麾下。

    “卞中书为旧主复仇,转投太尉有何奇怪?”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压过皇后,堂堂正正从人群中站了出来。羊献容看过去,发现竟然是侍中冯荪。献容不禁轻呼一声,意外到无所适从。

    冯荪是武帝时期便成名的青年才俊,曾担任前废太子司马遹的王府文学。后来后党执政时期,他升任侍中,兼任尚书,至今已经快十年了,一直不偏不党,被公认是必须重用的清流名臣。长沙王政变时,他也参与倒齐,没想到,他暗中的真实身份,竟然是司马颙党羽!

    羊献容心知大事不妙,但她还是想拖延时间,就对卞粹说:“咦?妾身明明听闻说,是太尉设计陷害的齐王殿下吧?卞中书转投河间王,莫非真能心无芥蒂?”

    “世上的是是非非,谁能完全算明白?”卞粹手搭腰刀,徐徐道:“不论如何说,殿下到底是死于长沙王之手,我必须为他报仇,还请皇后谅解,与我等一齐离宫。”

    “离宫,去哪?”

    “去新安,去与河南尹(李含)汇合。”

    “只有我?没有陛下?”

    冯荪闻言一笑,他淡然道:“殿下说笑了,众所周知,陛下不能理政,而殿下您,才是真正的治国安民者,在当今天下,您的旨意,要比陛下的旨意有用得多。”

    羊献容大概明白眼下的局势了。卞粹等人是打算挟持她去投奔李含,一旦成功,以她为旗帜发号施令,司马乂一党便沦为乱臣贼子,再难与李含对抗了。

    这并非是她想见到的,故而她摇头道:“若妾身不想去呢?”

    “这恐怕就由不得殿下了。”卞粹抬了抬眉毛,向前一挥手,数十名甲士便纷纷向前,如月弧般向皇后包围。柳鹤等宫女试图阻拦,可她们手无寸铁,只凭血肉之躯,如何挡得住刀剑?不过几个呼吸,宫女们就为甲士砍倒在地,血染阶梯。

    羊献容试图继续抵抗,可对方却不懂得怜香惜玉,对着皇后的后脑一击猛击,当即将她打晕在地。

    卞粹见皇后已然得手,令人抬出一个竹篾来,将羊献容轻盈的身躯塞进去后。合上篓盖,一干人等不再多待,立刻朝千秋门奔行。(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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