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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8章 火光中的神明


“神明存在于人心之中,一旦心生疑念,神便坠落。”

    ——《晨星教义·异端章·删节本》

    午后,雾色如溢出的墨,吞没阿莱斯顿的街与天,令整座城陷入一种无日的昏沉。

    晨星庄园的书房依旧沉静,仿佛与外界隔绝。

    铜制落地灯的灰白光被灯罩压成一片温钝的晕圈,映照在书案上,将纸页的毛边与油墨的细纹刻画得如同古老石碑上的裂隙。

    司命独坐于桌前,右手指间轻旋一枚黑曜石骰子,左手翻阅着教会方才送来的“神恩通报”。

    字句端正、行文虔敬,但在他眼中,这些笔划在纸上微微扭动,如一群披着圣袍的小丑围着火焰跳舞,口中吟诵着他们自己都不明白的经文。

    “近日阿莱斯顿南部教区发生圣像泣血异象……”

    “偏东圣恩小堂,一位年迈神父讲道时晕厥,其言辞颇具异端色彩……”

    “奉劝信徒坚定信念,切勿理会未得教会许可的‘圣女哀歌’之谣……”

    司命看完最后一行,唇角弯起一抹看不出情绪的笑,将纸张轻轻折起。烛焰随之抖动了一下,像被某个不该存在的名字惊扰。

    “祂开始摇晃了。”

    他的声音低而缓,仿佛不是对人,而是对整座城市,甚至是对雾后那双看不见的眼。

    透过书房高窗,他的目光越过沉睡的庭院,穿过笼罩阿莱斯顿的夜雾,似乎直抵那层透明而虚伪的神性幻象。

    对旁人而言,这只是例行的公文;对他来说,却是圣母教会那高耸神学支柱上,第一道带着回音的裂缝。

    他不急于庆祝,也不急于动手,只重新拾起骰子,让它在指节间转动,像在聆听它的脉搏。

    隔壁传来一声轻咳,是塞莉安。她近来也未眠——星灾的余波渗透一切,连血裔的梦境也能侵扰。

    司命微微偏头,低声道:“别怕,白昼属于权威,黑夜才归我等。”

    那封信被他投入烛焰,火光骤亮,纸张蜷曲成黑色花瓣,

    升起的烟似乎在低语。信中那位神父,在晕厥前说出的那句“异端之语”,被他用墨笔圈了出来:

    “真正的圣灵,不会以鲜血铸威。”

    司命轻轻重复,声音里带着调侃的亲昵:“雷克斯啊……真像个不合格的信徒,却是个合格的‘圣徒’。”

    他起身,取下斗篷与手杖,推门而出。

    ——今夜,歌声将在广场响起。

    ——今夜,神不再被歌颂,而将被哀悼。

    黄昏时分,阿莱斯顿西城区的破旧广场。天空像被废墨洗过,血月尚未升起,夜色已开始吐出潮湿的腐气。

    广场中央的石台上,一名披风遮面的吟游诗人怀抱一把磨损的琴,缓缓拨弦。音色不华丽,却像在讲述一段被泥土掩埋太久的哀歌。

    “她是晨光,生于王宫白塔之上……

    她是和平的缔结者,是寒冬中愿意低头的少女……

    她本该戴上玫瑰冠冕,

    却被锁进铁塔……

    被姐姐之手送往囚笼,

    被圣母之名献作神火。”

    最初,只是路旁几位老妇人停下脚步;随后是抱着半成品木雕的少年,眼神怔直;

    再是往来的杂货商、送信童子,甚至教会的低阶信徒,也在人群边缘止步,眉宇间浮起难言的迟疑。

    歌声不悲不怒,只平静叙述——却像针,缓慢刺穿每一颗心。

    ——她叫莉赛莉雅。

    ——她无罪,却被囚。

    ——她的姐姐,以“圣母”之名登基;她,却成了献祭的“祭女”。

    沉默的空气中,东港口的洗衣女工哭出了声;

    一位老人攥紧拳头,颤抖着低咒:“我们竟跟着唱过她的赞美诗……”

    有小男孩扯着母亲的衣角问:“莉赛莉雅……是游行上那个漂亮的姐姐吗?”母亲咬唇点头,泪水滑落。

    吟游诗人唱到最后,嗓音低得近乎耳语:

    “王冠滚落,玫瑰凋零,

    圣塔封口,神祇不语……

    若你愿为她点燃一盏灯,

    她也许能在血月前醒来。”

    歌声落下,广场寂然无声。

    这时,一个带着咳嗽的流浪汉忽然开口,环顾四周,压低又急促地说:

    “你们知道吗?听说下一个血月,女王要把莉赛莉雅……真的献给‘祂’!”

    这句话如火星落进干草。

    “什么?!真的要献祭?”

    “给谁?黄衣之王?!”

    “她还活着?梅黛丝要杀她?”

    低语与惊呼迅速在巷与街间蔓延,如雾下的潮水。

    在人群边缘,一名中年报贩静静看着——那是司命的皮囊。

    他没有言语,只轻轻笑了笑。

    这点恐慌不会立刻燃烧街道,但它会渗入砖缝与地底,沾染城市的骨髓。

    他缓缓放下一句,如将种子投向泥土:

    “梅黛丝选择了神明,但我们可以选择人。”

    转身离去时,已有目光悄悄跟随;更多人,开始望向圣塔的方向,眼神中不再只有祈祷的顺从,而是潜伏的火星。

    这夜,阿莱斯顿没有变天——

    但某些东西,已在心底塌陷。

    夜色沉如溢血的墨,阿莱斯顿下城区的喧嚣角落依旧灯火未熄。

    “老铁锅”酒馆——这家在平民与退役军人间有着奇特信誉的老店,此刻酒气四溢、喧闹如沸。

    小提琴的快弦短调带着粗野的节奏,木地板被踩得发颤,吧台边飞溅的粗口比旧报纸还多。

    然而在这层层噪音的背后,今夜弥漫着一种不属于日常的气息,像雾中暗藏的火星。

    角落的一张木桌前,几名退伍军人正用粗砺的嗓音拍桌争论。

    他们的旧制服上缀着补丁,褪色的袖章仿佛褪去了荣光,腰间却仍挂着破损的荣誉腰刀——那是旧日的骨气残影。

    其中一人猛地拍桌,麦酒溅出半杯,嘶吼在空气中炸开:

    “你们听到了没有?塔里的王女,她还活着!活着!还被当成‘献祭品’关在那里!”

    另一人压低嗓音,几乎是咬牙切齿:

    “女王——要在血月之夜,把她送上神坛!”

    第三个红鼻的老军官闷声低喝,一拳砸得桌面颤动:

    “狗屁神坛,那是活人的铁笼!你信她是圣母?你信么?”

    “你都不信了,我还信个屁!”红胡子醉汉立刻吼回,带着酒意与火气。

    吧台另一侧,几个鞋匠、面包学徒、裁缝学徒的谈话骤然停下。他们互相交换眼色,低语如潮水一样暗暗扩散。

    就在这时,酒馆门口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个满脸横肉的黑发工人走了进来,眼底泛红,醉意混着怒意。

    他一把抓起吧台上的空酒杯,高举过头,大声嚷道:

    “你们他妈光坐着喝酒有个卵用?!”

    全场的喧闹像被刀背削断。

    那人咧嘴一笑,牙缝间溢出酒气与热度:

    “我们是阿莱斯顿的老子民——为皇室打仗,为王国交税,连晚上说句话都得先想想是不是异端!她凭什么?!”

    空杯摔在地上,玻璃碎裂的脆响在油灯下闪着一丝血色的反光。

    “你们问我,我不知道莉赛莉雅能不能救世界。但我知道——要是我们一个个像老鼠一样缩着,就只能看着别人把祭品抬上圣塔!”

    老酒保脸色发白,刚要劝阻,却被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按住肩膀。

    那手属于一个沉默许久的退伍军人——一张旧时代将校的脸,胡须剃得干净,脊背依旧笔直。

    他的嗓音低沉却像铁钉一颗颗敲进众人心口:

    “我在北洋防线带过营,在梅黛丝登基被削籍。

    她说我‘不适合帝国’……那你们告诉我,现在这座城,有什么东西是适合的?”

    周围人纷纷转头。

    他缓缓起身,举起酒杯,像是在对一个早已不在的战友致敬:

    “如果那女孩真要被献祭……我只想问一句——还有没有一个人,敢说‘不’?”

    轰——

    不知是谁先拍了桌,声浪随之炸开:

    “为什么我们不能为王女挺身而出?!她一个人都敢活着,我们几十上百的人,几千街坊,怎么就不敢?!”

    “哪怕不是为了她——是为了我们的女儿,我们的妻子!为了不想再被当牲口的明天!”

    “难道我们连一把刀都配不起?连‘不’都得先看教会脸色?!”

    热浪在酒馆里翻涌,杯子碰撞,酒液四溅,平民与退伍军人的怒火不再对准彼此,而是高悬在头顶的秩序。

    有人眼神闪烁,犹豫不语;有人却已悄然行动——在墙角,一页泛黄的纸被人贴上去。上面只有几个字:

    “守夜人招募处。”

    墨迹简短,像一根火柴划破夜色。

    更多的目光凝向那纸张,沉默,却彼此交换一个眼神。

    一名年轻鞋匠挤过人群,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他身后,那个退伍军人慢慢取出怀表,确认了时间。

    没有口号,没有指挥,却已有十余人排队落名。

    这一夜,阿莱斯顿的街道没有震动。

    但在地层深处,有什么东西,已然松动。

    夜色如垂死的兽皮般紧裹着王都北区,高墙古宅在雾色与灯火的缝隙间浮现,仿佛一枚静默的陷阱。

    厚重的院门之后,烛光在走廊与廊柱间摇曳,仿佛有无形的手在丝绸帷幕后轻轻搅动空气。

    苏菲·巴列塔——曾为皇长子奥利昂的王妃——端坐在会客厅的主位上。

    黑纱将她衬得更加苍白,隆起的腹部在烛影下带着近乎圣像般的庄重与脆弱。

    她的眼神冷静而空旷,俯视着一屋衣冠楚楚、神情暧昧的贵族,仿佛看见一群在帝国废墟上分割尸体的乌鸦。

    “吾等并非反王者。”

    一位披着褪色纹章披肩的老侯爵低声道,嗓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沉睡的东西,“只是……若王血尚存,该由谁承继这份天命。”

    言语轻飘,却如暗箭般令在座者的肩颈微紧。

    苏菲不答,银匙在茶杯中缓缓搅动,清脆的轻响像是为某种无形的判决计时。

    那枚匙是奥利昂临终前留给她的遗物,也是旧王派贵族间心照不宣的信号——他们都明白,她腹中的孩子,可能是特瑞安帝国最正统血脉。

    “他若生,是否能继承第十三静岛?”

    终于,有一名年轻贵族问出了所有人心底的那道锋刃。

    空气骤凝,烛焰无声颤抖。

    苏菲抬起头,冷冽的目光像利刃切开对方的呼吸。

    “这种问题,你们该去问‘静岛’,而不是我。”

    沉默迅速在厅堂内蔓延。

    有人眼中浮现狂热,有人则皱眉如同看见深渊。几个激进派贵族压低声音,交错的窃语像潮水拍打在石岸上:

    “若真有圣谕加持……白塔之主的神血……”

    “我听说,她的寝宫所在之塔,原名便是‘白塔’。”

    “还有那段神谕——‘王冠将自王血而生,女人之腹孕出沉岛之钥’……这难道不是——”

    “荒唐。”一位秃顶贵族冷声截断,讥讽如刀,“神谕是谁写的?署名只有‘沉默者’——这名字连传说里都没出现过。”

    “教会内部已经有人在传了。”

    “教会?呵,他们连圣像泣血都解释不了,何时成了预言的口舌?”

    冷嘲与辩驳交错,语速渐快,气息愈躁。

    苏菲注视着这一切,眼底却没有波澜。她很清楚,这帮贵族看似为“复兴旧王”筹谋,实则各自揣着算盘。

    此刻他们支持她的孩子,只因他尚未出生;等他一降世,就会被塑造成旗帜、符号、神明……然后被他们肢解成权力的筹码。

    “我们不如……提前起誓。”

    一名身形削瘦、眼神似毒蛇的贵族站起,语声冷硬,“若女王再倒行逆施,我们便拥立王子,辅佐他继承特瑞安王座。”

    “我反对!”另一人立刻起身,面色涨红,“女王虽残酷,却是如今唯一的秩序支点。我们若动摇,不等于叛国?”

    “那就看她是否值得效忠。”

    “你是要我们造反?”

    茶香已凉,冷汗渗出。

    苏菲缓缓起身,目光扫过全场,如刀锋压在每个人的喉间。

    她的声音平静,却穿透了所有低语与躁声:

    “如果你们连信一个孩子都需要投票表决——你们便不配谈‘信仰’。”

    她垂眸,看了眼自己腹部。

    “他会出生。至于你们信不信,与我无关。”

    空气冻结,仿佛连烛焰也噤声。

    厅堂暗角,一位不起眼的中年管家静立,目光澄澈如镜。

    无人知晓,他是司命的“黄笔记录者”之一,负责在贵族圈投下精确的谎言种子。

    此刻,他正将每一句争辩、每一次犹豫与燃起的野心默默记入无形的剧本。

    当贵族们陆续退场,他转身隐入暗巷,从袍中取出一封未封口的信。信纸上,字迹仿佛先于纸张存在——如命运亲笔,冷峻而笃定:

    “你们不会相信一个未出生的孩子,

    但你们会信一封信。

    所以先让信件替他说话,

    再让他开口。”

    信念可以被书写,

    尤其当它出自——黄衣之王的笔端。

    夜色如封,王宫最深处的密室沉浸在烛焰与血影的交错中。

    梅黛丝独坐祭坛前,凝视着那一坛深红至近乎黑色的“圣血”,眼神锋锐得像一柄缓缓切开湖面的细刃,压抑不住的怒意与焦躁在其中翻涌。

    鲜血之潮,本该如期而至。

    往昔,她只需立于献祭之月下,手持秘诡,低诵献词,便能如实收回祭品泣血所供的灵质。

    那血色光流会沿着脉络,贯穿掌心、心口与眉心,一点点雕刻出她通向星灾的最终形态。

    可近几日,回馈的力量在不断衰减。

    那道原本饱满炽热的灵光,如今却稀薄、破碎,宛若垂死之人吐出的最后一口气。

    烛火映照下,她的面色带着病态的阴鸷。皇袍下的指尖微颤,指节泛白,指甲几乎陷入掌心。

    “……他们开始怀疑我了。”她低语,像是在与空气或某个无形的听者对话。

    她能感到——民间的声音在腐蚀,教会的壁画在滴泪,贵族们在密室中交头接耳。

    那些声音如蚁群,在她权力的墙体背后无声啃噬。

    而更令她不安的,是——她的血月,也在动摇。

    她抬眸望向高窗之外。

    天穹之上,那枚曾经饱满的赤月此刻仿佛被无形之手剥薄,血色的轮廓瘦削而脆裂,裂缝自边缘蔓向核心,似下一轮潮汐便会坠入无底的虚空。

    这是星灾的信号。

    ——“你还不够。”

    声音无声,却穿透了语言的表层。

    它不是耳语,不是心语,而是一种比词汇更深的意志形态,自血与命的深海涌来,逼迫她、引诱她、牵拉她。

    “我已经献了那么多。”

    她对着空无低语,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与一丝沙哑的颤抖,

    “多少男婴、多少长子的血,多少教士的骨,多少忠臣的魂——你还要什么?”

    回应她的,不是答案,而是继续渗入意识的粘稠低吟——

    像血液搅动疯癫所写成的咒诗:

    「星火未满,夜幕未敛,汝身尚稚……」

    「脊髓再添三具,肺叶再斩七对,眼珠四十颗……或许。」

    「或许,还需一个头颅……干净的……不疯癫的那种……」

    梅黛丝猛地抬头,血月那如病斑般的轮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

    她意识到——那不是在回应,而是在吞噬她的渴望。

    她越想得到,就越被拖入更深的饥渴之中。

    这颗星灾之月,从未被她的血祭喂饱。

    它不会告诉她“多少”才足够——因为那根本不是一个数字,而是一种永不满足的形状:

    贪婪、溃烂、不断裂变的命运之蚀。

    她忽然起身,声线低沉到近乎喑哑:

    “那就继续献祭。”

    “再杀。”

    “我会让整个阿莱斯顿为我流血。”

    窗外的血月,将她的影子拖得畸长,映在高墙之上——影子像在抽搐、在伸出多余的手臂、在生长第二张面孔。

    不远处的侍女跪伏在地,浑身发抖,仍隐约听见女王的呢喃——半是咒诅,半是自语:

    “命运是空的,真实是空的……那我便是虚无之王。”

    “我将成为你渴求的……最完整的空壳。”

    她伸出手,接住一滴自眼角滑落的血泪,缓缓舔舐——那味道是咸的,也是甜的;是腐朽的,却又令人上瘾。

    她笑了。

    笑容剥去了人类的皮囊,露出更深一层的狂喜——一种渴望被星灾吞噬、甚至以自身化为其器皿的妄念,正取代她作为“人”的最后一丝意志。

    远处的钟声响起,低沉如坟土塌陷。

    城市沉入无梦的深夜。

    而在王宫最高的塔楼之巅,已有一位不再属于凡人的王者,正以自己的血与肉,一寸寸偿还那无底的星灾之债。

    “我问它要多少。它不答。”

    “它只低语一首诗,一首我永远写不完的诗。”

    “我便将诗写在他人的身上,用他们的血。”

    “我将书写整座城市。”

    —《红月祷书·第零页》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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