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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3章 时艰


“这个年,怕是要过不去了!”

    咸兴城的北风卷着尖锐的雪粒,如同无数把冰冷的细刀,剐蹭着城墙上每一块砖石,也剐蹭着靖东都护府大都督孔有德的脸。

    他兀自立在北门楼的箭垛旁,黑色披风被狂风扯得猎猎作响,时而翻卷起来,露出底下那身修补了多次、甲叶边缘已磨出亮白色痕迹的旧铁甲。

    他凝望着城外被深雪覆盖的茫茫原野,天地间一片死寂,连一只飞鸟的踪迹都寻不见。

    去年九月,咸镜道境内洪水肆虐,冲毁了辖内半数郡县的农田与村落。

    如今严冬已至,大雪封山,冻土硬过铁石,莫说残余的粮秣,就连草根都难以挖出。

    三十多万辖民里,已有数万人拖家带口,冲破军队的封锁,冒死逃向南边的朝鲜腹地。更多的人则不顾严寒,遁入白雪覆盖的深山老林,试图捕捉野兽、剥啃树皮果腹。

    各郡县的街巷角落,饿殍被冻得僵硬,与积雪融为一体,成了触目惊心的“雪疙瘩”。

    一念至此,孔有德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贼老天,怎么不给人活路呢?

    “大都督,风口里站久了,仔细受了凉。”中营总兵李继玉裹着件半旧的狐皮袄,喘着粗气爬上城楼。

    他比两年前瘦了不少,颧骨凸起,眼下的乌青像涂了墨,“刚去西市瞧了,几个粮商把糙米炒到了一两五钱银子一斗,还是掺了沙子的,老百姓围着粮铺哭,守城的弟兄们上去弹压,险些就动了手……”

    孔有德没回头,只伸出带着铁手套的手指,指向城下不远处:“看见那棵老槐树没?前些日子还挂着七八具饿死的流民,今天连尸体都没人抬了,全都去山里挖刨树皮了。”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浸透着难以驱散的疲惫,手腕上那道在登莱血战中留下的狰狞伤疤,在凛冽寒风里冻得泛出青白色:“府库里的底子,你彻底清查过了?咱们究竟还剩多少家底?”

    “粮食不多了,撑死够咱们的兵士吃两个月,这还是减半掺了豆糠的量。”李继玉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账本,手指在上面划着,“不过,可眼下最要命的还不是粮,是军械!经过这么多年的持续作战消耗,铁甲只剩三百二十三副,其中三十多副甲叶开裂、系带松脱,不堪大用。火铳能打响的就三十八杆,火炮也只有三门完好的,火药也不多了,还有许多刀剑长矛损坏未予修复。”

    “咱们名义上拥兵万余,但超过四成的士卒还用的是削尖的木矛。若是再起一场大战,怕是顶不住。大都督,再不想办法,开春朝鲜人要是借着‘抚慰赈济’的由头开过来,咱们……咱们怕是连招架之力都悬乎!”

    正说着,城楼楼梯传来“噔噔”的脚步声,金汝辉和巴彦一前一后上来了。

    金汝辉是前朝鲜咸镜道判官,降了孔有德后任参军,穿的还是件褪色的朝鲜青缎官袍,袖口磨得发亮,在这苦寒之地显得格外单薄。

    巴彦是数年前招揽的瓦尔喀部小首领,身材魁梧,脸上刻着女真族的图腾纹,腰间挂着柄兽骨柄的短刀,走路时腰间的铜铃叮当作响。

    “大都督、李总镇。”金汝辉拱手时,指节因为冻得发僵,微微发颤,“刚接到南边探报,朝鲜王在汉城派出了三千御营兵,由兵曹参判李时白统领,打着‘安抚灾情、巡视边防’的旗号,现已抵达端川府!距我咸兴城,不过三百余里了!”

    巴彦“哼”了一声,熊掌似的手掌拍在箭垛上,震得积雪簌簌往下掉:“什么安抚?就是来打咱们的!去年清虏巡边的甲兵在山林里跟咱们抢人,杀了我五个兄弟,咱们低声下气去盛京上表称贡,皇太极连面都不见,只让人传话说‘安分守己’,要军械不给,要粮食也不给。现在朝鲜人又来凑热闹,真当咱们好欺负?”

    孔有德转过身,目光扫过三人:“李时白的兵马战力如何?”

    “说是新练的御营兵马,虽然还没打过仗,但盔明甲亮,军械颇为精良。”金汝辉低着头,声音放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孔有德点了点头,未置可否,重又将视线投向城外苍茫的雪原。

    他脑海中已飞速勾勒出咸镜道周边险恶的局势:北面,清虏在图们江沿岸设有零星哨所,虎视眈眈;南面,朝鲜小朝廷虽军力不振,却占着人多与大义名分;东北方,那伙号称“新华人”的神秘势力,已在摩阔崴、海参崴等沿海要地筑城建堡,其最前沿的遂安堡,距离临渡(今罗津港)不过一百五十里,不到三日,便能摸过来。

    而咸镜道,像块被狼群围着的排骨,孤零零地散落在崇山峻岭之中。

    “早前,咱们派人去沈阳,想从清虏那儿讨些军械粮秣,可皇太极不仅要咱们去啃新华人那块硬骨头,还要调咱们去辽东当炮灰,这是往死里逼咱们。”孔有德声音低沉,字字冰冷,“转头向朝鲜讨粮,国王李倧却说‘咸镜道本乃朝鲜国土,孔将军若肯弃械南归,粮米管够’,这是要连根拔起咱们。”

    “眼下看来,留给咱们的路不多了。要么,豁出去南下朝鲜腹地抢粮;要么……就只能硬着头皮,去找那伙新华人碰碰运气。”

    此话一出,金汝辉脸色骤变,急声道:“大都督!万万不可啊!那些新华人来路不明,在摩阔崴、海参崴所建据点,俱是强占清虏之地。去岁他们突袭庆尚道沿海,焚毁港口村镇,掳掠丁壮妇孺为奴,行事狠辣如海盗无疑!咱们若与之往来,汉阳朝廷和盛京方面必会立刻斥我等‘通敌叛国’!届时南北夹击,我等死无葬身之地矣!”

    “通敌?”巴彦冷笑一声,从怀里摸出一小块啃得只剩骨头的冻肉,放在嘴里嚼着,“咱们现在就是没娘的崽子,谁都能欺负!清虏把咱们当叛贼,朝鲜人把咱们当乱兵,新华人再凶恶,至少跟清虏是真刀真枪干仗的死对头!”

    “去年,有去遂安堡附近打猎的族人说,新华人的堡子里有酒有肉,猎熊的家伙什还是能响的火铳。对了,他们的寨子里还有火炮!”

    “他们亲眼见过?”李继玉追问。

    “想来是见过吧!有些族人还用猎物和毛皮跟他们换过不少好东西,有长刀、有铁箭头,还有各种调料和盐巴。”巴彦咽下肉渣,“最重要的是,新华人讲规矩,交易公道,而且也不跟清虏打交道。这几年,清虏巡边甲兵没少在山里跟他们冲突,听说吃了不少亏,死了好些人。”

    孔有德目光扫过李继玉,沉默不语。

    他的思绪却飘回了数年前的登州。

    那时他还是大明参将,营中火器如林,粮草堆积如山,何等风光,却只因部下与乡绅争一只鸡的小隙,竟被步步紧逼,最终不得不反。

    一路溃败流亡,辗转至这朝鲜苦寒之地,耗尽心血才挣下这大半个咸镜道的基业,麾下核心仍是那七百余历经血火的登莱老兄弟。

    可连年征战,老兄弟们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也年华老去。后来吸纳的朝鲜军卒和瓦尔喀部众,终究隔着一层心。

    金汝辉这等降官,私下难保不与旧主暗通曲款。巴彦和他的族人,若情势恶化,恐怕第一个就会遁回深山老林。

    “大都督,要不我们再等等?”李继玉凑过来,压低声音,“要是曹绍中能跟东江镇联系上,说不定我们还能有一丝转机……”

    “即便取得了联系,他们还能给我们赊来粮食吗?”孔有德叹了口气,“三十多万张嘴,怎生喂饱肚子呀!”

    “……”李继玉闻言,立时闭上了嘴巴。

    倒也是,就算东江镇念着昔日“同僚”旧情,能给他们支援一点武器,但最为急需的粮食多半不可能提供给他们。

    当年,他们还在东江镇跟着毛帅混的时候,就是三天饿五顿,五天饿八顿,每年因为缺衣少食而冻饿而毙的军民都不在少数。

    想来,这个时候东江镇的日子也未必好过。

    那么,我们能从哪里弄来粮食呢?

    他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城内,街角屋檐下,蜷缩着不少面黄肌瘦的饥民,身上裹着破烂的草席御寒。一个半大少年冻得实在受不住,发出细微的呜咽,立刻被身旁面色惶恐的母亲死死捂住了嘴,只剩下一双绝望的眼睛在枯草般的乱发间闪烁。

    “金参军,”孔有德的声音将凝重的寂静打破,“你既言新华人不可信,那你可有良策,解这燃眉之急?”

    金汝辉嘴唇嗫嚅了几下,额头渗出细汗,半晌,终究还是羞愧地低下头去:“属下……属下愚钝,实无良策。然新华人凶名在外,夺岛掠民,形同海盗,与他们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只怕引火烧身,悔之晚矣……”

    “与虎谋皮,也好过现在就活活饿死冻死!”孔有德断然道,目光转向巴彦,“巴彦,挑选你手下最机灵、脚程最快、嘴巴最严的三个好手,备足干粮,即刻准备出发。给我翻山越岭,直插遂安堡!告诉他们,靖东都护府大都督孔有德,愿以咸镜道所出的老山参、上等貂皮、珍稀鹿茸,换他们的粮食,有多少要多少!态度放恭敬些,但脊梁骨不能弯!仔细探听他们的口风,看看除了做生意,还有没有别的路数可谈。”

    “大都督放心!”巴彦重重一拍胸膛,铜铃叮当作响,“我让纳哈带人去,他猎熊的时候都能跟熊瞎子绕圈子,机灵得很!明天一早就能动身。”

    “甚好。”孔有德点了点头,又看向金汝辉和李继玉,“此事机密,仅限于我等几人知晓。在耿都督(耿仲明)从镜城筹粮回来之前,城内一切照旧,绝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继玉,加派双倍人手巡城,尤其严密监控从南边来的所有生面孔,若有可疑,立即拿下!金参军,你亲自去安抚城内那几个大族,粮铺那边……再去施压,让他们必须开设粥棚,每日定时施粥!告诉他们,若城中饿殍遍地,激起民变,我第一个拿他们开刀!”

    在咸镜道地界,遍地饥荒的背景下还能经营粮食生意的,无不是与登莱旧部有千丝万缕联系,或是本地盘根错节的宗族大户,牵一发而动全身。

    孔有德此刻也只能强压怒火,指望他们能在这绝境里挤出最后一点“善心”,少饿死几个人。

    这个世道,哪里都要吃人。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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