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帝吧 > 泰昌大明 > 第722章 奏对(中)

第722章 奏对(中)


考成法最早见于张居正在隆庆二年呈上的《陈六事疏》中的《重诏令》部分,实质颁行于四十八年前的万历元年十一月。

    万历元年十一月初四日,张居正上《请稽查章奏,随事考成,以修实政疏》。疏上提纲挈领的一条是: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不难于听言,而难于言之必效。

    张居正认为,若想要“法之必行、言之必效”则要“月有考,岁有稽”。

    疏上当日,即奉到上谕:卿等说的是。事不考成,何由底绩?这所奏议都依议行。其节年未完事件,系紧要的,着该部另立期限责令完销,若不系钱粮紧要,及年远难完的,明白奏请开除,毋费文移烦扰。

    这道上谕虽未着文墨,但指示清晰。如果代入皇帝只有九岁,这个当时最大的政治背景,完全可以合理地推断,无论是请开考成的奏疏,还是批示同意的上谕,实际都出自一人之手。

    考成法最精粹的内容之一,就是通过六科这一抓手,从制度上大幅度地强化内阁的行政责任和监察责任。

    六科本来就是为与六部相对应而设置的,各科设有都给事中、左右给事中、给事中若干人,按六部的业务进行对口监察。

    此外,六科给事中还可以奉敕审理或兼理一定的事务,诸如充任使臣、参加重大刑狱案件的鞠问等;也可以“风闻奏事”,而不一定负核实的责任。

    六科给事中官品较低,高不过六品,低不过七品,但因为直属于皇帝,所以可以纠劾百官,直达天听。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府州县官,都可指名弹劾。就连皇帝倦勤失德,他们可以直言劝谏。故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六科给事中和御史们的弹奏往往成为政局和舆论的导向。

    但自正德、嘉靖以来,六科给事中对于六部的正常职务监察,逐渐流于形式,并随着政治形势的发展,发生急剧的分流。一部分人目睹时艰,能够舍身忘危,对各方面的腐蚀现象进行激切的揭露和抨击,有些人甚至不惜以生命来维护职责。

    可是更多的给事中,却选择成为阁部大臣的附庸,同流合污以沾余润,甚至甘为刘瑾、严嵩这类权奸的鹰犬,充当他们的打手。在历次内阁大学士的互斗,以及阁部之争中,都必有各派的给事中和御史充当前锋斥候。

    张居正当权,当然不乐意这样的情况重演。于是一方面要求恢复乃至提高六科原有的职任,规定各部、院的奏章和所奉的御批旨谕,一律要制成文册,分送六科和内阁。六科即据此进行审阅查核。

    另一方面,张居正又规定六科的一切监察核查活动,必应接受内阁的再监督和再核查。这不啻是宣布,内阁乃是六科的上峰,是对监察者的监察。

    这实际上就是改变了六科过去直接对皇帝负责的旧制,空前地将大权集中于内阁。

    公正地说,要想大刀阔斧地推进涉及天下的改革,就必须要集中权力。而在皇帝冲龄践祚的背景下,张居正也只能将权力集中到以他为首的一干辅弼重臣身上。

    事实证明,张居正在万历初年的集权确实起到了很好的效果。如果没有早期的集权,就绝没后来的整饬吏治、丈量田土以及一条鞭法。

    但成也集权,败也集权,张居正就是因为过度地将原本属于皇帝的权力集中于内阁,集中于他这个非相的“摄政”,才担上了专擅的骂名,最终落得个人亡政息、祸及子孙的下场。

    后来,继任首辅申时行之所以力主废除考成法,与其说是因为考成法被时论抨击为“执事太严”“时政苛猛”,还不如说是因为皇帝已经成年,有了自己的想法,再像当年张居正那样集权内阁,只会给自己找麻烦。

    不过,朱常洛却并不觉得这样的集权会威胁到皇权本身,因为大明朝的分权制衡搞得实在是太好了,根本就不具备诞生伊尹、霍光的体制土壤。

    文武分立、科举取士、寒门后宫、勋戚总掌京营、下品官规谏上品官、内阁司礼监分掌票拟批红大权。此外,各地还有比权臣名正言顺无数倍的藩王。只要有人敢造次,等待他的必然是天下群起而攻之。

    即便是张居正这种空前绝后的“摄政”,也会被一个小小的“夺情”逼得不得不丁忧还乡。

    可以说,只要不把这些坚如磐石的制度全部取消,皇权就是绝对的。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朱常洛冲着叶向高点了点头。“叶卿此言,切中肯綮。不过立限考事、以事责人的办法总还是不错的。”

    “皇上圣明。”叶向高躬拜道,“臣也以为,可以沿用‘部劾抚、按,科劾六部’的办法,考成天下。而后则当恢复祖制,由皇上直领六科。”

    “不不不,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还是太麻烦了。朕每天光是总揽决策、批答章奏、召见列卿就已经够累的了,要是再担一层总摄考成的差事,恐怕得累死。”朱常洛连连摇头,“六科缴本,仍由内阁总参。朕管着你们就是了。”

    “可是祖制.”

    “哎呀。祖制、祖制,哪有那么多祖制?”朱常洛打断叶向高说,“要是像你说的那样尽复洪武祖制,岂不是连内阁也要取消?太祖高皇帝是铁打的神人,我可不是。”

    叶向高眼睛一瞪,瞳孔一缩,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他确实在怨愤无聊之中,说过“遵高帝旧制,仍裁阁臣,而以天下事仍责之六部”的话。但这番话是叶向高在十几年前,给他老师申时行的贺寿信里写的。皇帝怎么会知道!?

    叶向高仍旧垂着脑袋,朱常洛看不见他眼里的动摇与震惊,也就完全没有意识到刚才那番脱口而出的话,给叶向高带来了多大的震撼。

    朱常洛继续说道:“不过呢,这个制度确实也可以稍微调整一下。方卿。”

    “臣在!”方从哲又站了起来。

    “坐下,都坐下说话!你俩要是都站着,汪卿就该坐不住了。”朱常洛向下摆手,朝汪应蛟笑笑,却不待两人都坐下便接着说:“朕的意思是,考成法中‘抚、按治理地方,部院纠核抚、按,六科驳正六部,内阁总参六科’的基本格局不变。但为免内阁,尤其是首辅落下专擅之名,现将内阁对六科的监察之权分置于六位阁臣,每一阁臣,少则主纠一刻,多则兼纠一科。”

    “另外,为免政务不协、令出多门,内阁首辅仍总理阁务。若非非常事态,群辅当对首辅汇报,首辅当对群辅负责。最后,为免考成之法,沦为党争工具。考成结果、官员擢黜,皆当明白奏请,以待朕谕。方卿,你听明白了吗?”

    皇帝对考成法的调整并不复杂,说白了还是分权制衡,防止专擅的那一套。后面首辅仍旧总理阁务一条,算是拆分权力之后的一个适度弥补。

    可是听懂归听懂了,方从哲还是不想干这种必然要得罪一大批人的事。至少不想像张居正那样,亲自上一道请求恢复考法的奏疏。不过皇帝突然借题发挥,把事情安排得明明白白,还把叶向高堵了回去,明显就是上意已定,天命难违.

    方从哲思维飞转,最后卡在皇帝催促之前,灵机一动说:“臣遵旨。臣下去之后,立刻就草拟恢复考成法的诏书。”

    “呵呵.”朱常洛对大明的政治运作方式已经极为熟悉了,一下子就明白方从哲这是想跳过上奏陈事的行政流程部分,直接以中旨上谕的方式把这个事情定下来,好避免舆论对他的非议。不过朱常洛也不介意这老头耍这么一个小花招。“好啊,就依你的意思办吧。”

    说罢,朱常洛又转头望向汪应蛟。恰好这时候,汪应蛟也看过来,脸上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汪卿这是有话说?”朱常洛主动问道。

    “启奏皇上。臣以为,考成法确为救时良策。”汪应蛟说道,“但六科给事中,本风宪之臣,直谏天子,纠劾百司。若各科专属一阁臣,积年累月,植根于此,恐六科失其立朝之骨,沦为阁臣附庸啊。”

    “你多虑了。”话虽如此,但朱常洛还是点了点头。“六科驳正违误、稽查百司之权,朕无意削减。各科给事中仍能风闻奏事,直达天听。各科只是在考成一事上,需要向内阁汇报,”说到这儿,朱常洛又看了看方从哲和叶向高,“若各科因考成一事遭内阁参劾,他们也可以具疏自辩嘛。届时,朕也会亲断曲直。”

    “至于附庸.”朱常洛的指头在御座扶手的边缘轻轻地敲了敲,突然眼神一亮。“轮值,可以轮值嘛!”

    “轮值?”

    “就是阁臣以年为限,不断地改变督管的科署。就比如方卿,”朱常洛朝方从哲扬了一下脑袋,“今年专督户科,明年就可以改督吏科,而到后年则又督改兵科,其他人也一样。这样每年都拔一次根,也就不存在根植的问题了。方卿,你意下如何?”

    “皇上圣明!”方从哲立刻恭拜道,“待圣旨颁行,臣便会同科阁,拟一个轮序出来。”

    “汪卿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朱常洛重重地眨了一下眼睛,嘴边咬住了一个哈欠。

    “皇上圣明。”汪应蛟当然还有想说的,但他觉得这会儿皇帝应该已经不想再在这个事情上继续浪费时间了。

    果然,汪应蛟话音未落,皇帝便接上了刚才的话题:“好了。吏治与考成的事情过了。汪卿接着说最后一条.”朱常洛的脑子卡了一下,转头问王安。“他说的最后一条是什么来着?”

    “.商税。”王安回过神道,“汪部堂刚才说的第三条症结,是商税不兴,利归私门。”

    “对,商税。”朱常洛实在没忍住,打了个哈欠。“你接着说商税的事情吧。”

    奏对到现在,汪应蛟如何还不明白,皇帝的心里其实已经有了成见,今天召他过来,与其说问策,还不如说是借题发挥,把想定的差事吩咐下来。丈田是吩咐户部,考成是吩咐内阁。如今看皇帝这个哈欠连天、兴趣缺缺的样子,想必商税一事,皇帝的心中也怕是也有了成见。

    汪应蛟不免有些失落,因为他在上京路上想象的场景,其实是皇帝带着一脸的期待与焦躁向他问策,他再摆出房、杜姿态,陈述谏言。

    汪应蛟在心里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只能强打起精神:“陛下容禀。臣以为,昔年矿税之祸,虽有竭泽而渔、任用非人之失。但这并不意味着,朝廷就不应在各地征税。据臣所知,早在矿监税使未出之前,地方官府、豪强巨室,便已巧立名目,在各地私设税卡,盘剥行商坐贾。其所征之税尽入私囊,何曾有一分一毫上缴朝廷?”汪应蛟说话的时候,也在观察皇帝的表情。见皇帝撑起身子,稍去疲态,他低落的情绪也逐渐高涨起来:

    “商税财源,本非无有,实为地方截留、豪强侵吞!朝廷只需制定良法,择选清廉干练之员,前往通衢要津,整顿钞关,行宽商惠民之策,则商路必通,税源必广。譬如苏州、杭州、松江等地,丝织棉纺之业冠绝天下,商贾云集,货殖繁盛。若设关征税,管理得法,仅此一地,岁入商税,何止数万?”

    朱常洛听得频频点头,脸上又多了几分赏识的神色。汪应蛟指出的三个问题,以及随之提出的建议,都没有超脱他的预料。但汪应蛟能在初次召对的时候,就连续三次切中他也关心的事情,至少能说明这个户部尚书是可靠的。

    唯一的问题,就是这老头儿似乎有些太老了,光是面相就能拉方从哲和叶向高一个辈分。要是干到一半又像李汝华那样告病乞休,还真是麻烦

    (本章完)


  (https://www.shudi8.com/shu/742178/28375130.html)


1秒记住书帝吧:www.shudi8.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shudi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