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号舰如同重伤的鲸鱼，在冰冷的小行星带阴影中沉默地漂浮。引擎舱内，晶炉核心不稳定的嗡鸣是唯一持续的背景音，如同一个病入膏肓的心脏，挣扎着不肯停歇。空气里混杂着金属烧灼的焦糊、浓重的血腥，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源自灵魂破碎后的死寂。

苏瑾躺在冰冷的平台上，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上方布满管道和线缆的昏暗穹顶。赫利俄斯那淬毒的话语——“活墓碑”、“吃得干干净净”——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将她最后一点支撑存在的幻象彻底击碎，只留下一个被掏空的、冰冷的躯壳。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停滞，仿佛随时都会融入这片绝望的黑暗。

老瘸靠着舱壁瘫坐，手中死死攥着女儿艾米那把刻着“爸爸爱”的小扳手，浑浊的眼泪无声地淌过布满油污和皱纹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甲板上。真相的残酷重量，几乎将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彻底压垮。

林烁捂着脖颈上青紫的指痕，剧烈的心跳尚未平复。他看着平台上生机几乎断绝的苏瑾，再看看悲痛欲绝的老瘸，最后目光落在那把掉落在格栅上、已然冰冷的“叶然赠”扳手。一股混杂着愤怒、悲痛、无力的冰冷洪流在他胸腔内冲撞。记忆天幕在外虎视眈眈，妹妹身陷囹圄生死未卜，而内部……信任已然崩碎。

就在这时——

呜嗡——！！！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尖锐、凄厉的警报声，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哀嚎，猛然撕裂了引擎舱的死寂！主控台数个屏幕瞬间爆红！刺目的警告文字疯狂刷屏：

【警告！引擎核心过载临界！】  【警告！晶炉稳定性崩溃！内部压力急剧升高！】  【警告！灰烬粒子流失控！即将发生链式反应！预计倒计时：120秒！】

整个舰体开始剧烈地、不祥地震动起来！不再是之前的颤抖，而是如同痉挛般的抽搐！晶炉核心那原本不稳定的蓝绿色光芒，瞬间变得刺眼欲盲，内部仿佛有无数狂暴的能量乱流在疯狂冲撞，发出令人牙酸的撕裂声！粗大的能量管道剧烈跳动，仿佛下一刻就要爆裂！

“怎么回事？！”  林烁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惊得猛地站起，扑到主控台前，手指飞快地划过屏幕，试图读取数据，但满屏都是代表毁灭的红色错误代码！

老瘸也被警报声从悲痛中惊醒，他挣扎着爬起，跛着腿冲到另一个控制面板前，浑浊的眼睛扫过疯狂跳动的数据，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是……是刚才晶炉能量被强行抽取又中断……加上叶然那残影的扰动……核心平衡被彻底打破了！要……要炸了！整个零号……都会变成灰烬！”  他枯瘦的手指徒劳地在控制板上操作，却毫无回应，“控制系统被锁死了！是赫利俄斯！他临死前做了手脚！”

绝望瞬间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外部是天幕绝境，内部是即将自毁的舰船！

就在这毁灭倒计时的滴答声中，平台上，一直如同死去般的苏瑾，那空洞死寂的眼睛，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她的视线，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移向了那剧烈震颤、光芒刺眼的晶炉核心。那里面，曾是她寄托了所有幻想和痛苦的所在，是她“叶然”存在的地方，也是……吞噬了她一切的地狱。

赫利俄斯的话语再次回响——“活墓碑”……

一个极其微弱、却带着某种冰冷决绝的光，在她彻底死寂的眼底深处，重新亮起。那不是希望，而是……了断。

“呵……”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血腥气的嗤笑从她苍白的唇间溢出。

她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挣扎着想要撑起上半身。贯穿伤被牵动，鲜血瞬间从绷带下汹涌渗出，染红了薄毯，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苏瑾！别动！”  林烁察觉到她的异动，急忙喊道，试图上前按住她。

苏瑾猛地抬起那只唯一完好的、沾满自己鲜血的左手，用动作阻止了林烁的靠近。她的动作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濒死之人的决绝。她的目光没有看林烁，也没有看老瘸，只是死死盯着那咆哮的晶炉。

“控制……锁死……”  她嘶哑的声音如同漏气的风箱，却异常清晰，“但……‘活墓碑’……总有……最后的……权限……”

她颤抖的左手，艰难地、一点一点地，移向自己腰间——那条冰冷沉重、内侧烙印着锈火标志、此刻正随着舰体剧烈震颤的机械义肢！

她的指尖，摸索到义肢肩关节连接处一个极其隐蔽的、需要特定顺序和压力才能触发的内部卡榫！

“你……你要干什么？！”  老瘸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苏瑾没有回答。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那片刺眼的晶炉光芒。她的指尖猛地用力！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断裂声！那条与她神经相连、伴随她无数战斗、记录着她无数次记忆被吞噬的机械义肢，竟被她从根部，强行、粗暴地自行卸了下来！

“呃啊——！”  剧烈的神经撕裂痛楚让她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身体猛地一颤，更多的鲜血从肩部的断口处喷涌而出！但她死死咬住了牙，左手紧紧抓住那条沉重的、已然脱离身体的机械义肢！

下一刻，在林烁和老瘸震惊的目光中，她左手抡起那条沉重的机械义肢，将其当做一件奇形的重锤，用尽最后一丝生命力，狠狠砸向晶炉外壳下方一个不起眼的、用于紧急物理泄压和注入抑制剂的检修阀口！

砰——！！！

金属撞击的巨响！阀口的保护盖板被砸得扭曲变形，露出里面复杂精密的接口！

“没用的！”  老瘸嘶吼，“抑制剂早就耗尽了！物理泄压也来不及……”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因为苏瑾并没有去连接任何泄压管或抑制剂罐。她扔开了那条沉重的义肢，左手再次探向了自己——这次，是探向自己血肉模糊的右肩断口处！

她的手指，沾染着温热的、属于自己的鲜血，极其残忍地、深入地探入那撕裂的伤口之中！似乎在摸索着什么！

林烁和老瘸看得头皮发麻！

几秒钟后，她的手指猛地抽出——指尖，赫然捏着一小截苍白、尖锐、还带着血丝的……东西！

那是她自己的……断裂的锁骨碎片！被她硬生生从伤口里抠了出来，磨成了临时的、染血的骨刀！

“疯子！你真是个疯子！”  老瘸的声音带着恐惧。

苏瑾仿佛听不见。她的呼吸急促而浅薄，脸色白得透明，生命正在飞速流逝。但她握着那截冰冷骨刀的手，却稳得可怕。

她不再看晶炉，而是低下头，用那截骨刀的尖端，对准了自己左侧胸膛，心脏的位置！隔着薄薄的病号服和绷带！

“叶然……”  她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和……最终的释然，“你数不清了……没关系……”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眼中最后一点光芒燃烧到极致！

“这次……我亲自……来计数！”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握着那截染血骨刀的手，带着一种决绝到极致的、近乎亵渎的冷静，狠狠地刺向自己的心口！

噗嗤——！

令人牙酸的、血肉被割开的闷响！

骨刀精准地刺入了肋骨之间的缝隙，深及心脏！

“不——！”  林烁目眦欲裂，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

苏瑾的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但她握着骨刀的手没有松开，反而开始用力——不是横向切割，而是纵向地、极其艰难地、刻划着什么！

她在用自己的肋骨当刻板，用折断的骨头当刻刀，刻划着那早已融入骨髓的习惯——刻划一个“正”字！

一笔！两笔！三笔！四笔！五笔！（一横！）

每刻下一笔，都有大量的鲜血从伤口中涌出！她的身体因剧痛而剧烈颤抖，额头上青筋暴起，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咬得鲜血淋漓，却硬是没有发出一声惨叫！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般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

她在完成那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真正由她自己计数、刻入骨血之中的——“正”字的最后一笔！

当那最后一横，被她用尽最后力气，狠狠刻在肋骨上时！

异变陡生！

那刺入她心口的骨刀，以及她正在疯狂失血、暴露在外的伤口，仿佛成为了一个通道！晶炉核心深处，那些狂暴沸腾、原本即将发生链式反应的灰烬粒子，仿佛受到了某种极致的、以生命和灵魂为祭品的负面情绪的吸引，竟化作无数道细微如发丝、闪烁着幽蓝与暗红光芒的能量流，如同找到了泄洪口的狂涛，疯狂地涌向她心口的创伤！顺着骨刀，顺着血液，注入她的体内！

苏瑾猛地昂起了头！脖颈绷紧成一个绝望的弧度！

与此同时，林烁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针尖大小！

他清晰地看到——在那些狂暴的灰烬粒子涌入苏瑾身体的瞬间，她那双因剧痛和失血而涣散放大的瞳孔深处，一种他无比熟悉、却又绝不该出现在此的颜色，猛地泛起——冰冷、死寂、非人的金属灰！

和林澄被天幕光柱笼罩时，一模一样的金属灰！

引擎……正在将最本源的灰烬粒子……强行注入她濒死的血液和灵魂！

噗通——

苏瑾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力，握着骨刀的手无力地垂落。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重重向后倒去，跌回平台。心口那个被自己刻出的、狰狞的“正”字伤口，依旧暴露着，边缘的血肉在灰烬粒子流的侵蚀下，发出极其细微的“滋滋”声，甚至开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如同被灼烧过的晶体化迹象。

但奇迹般的，那原本剧烈震颤、即将爆炸的晶炉核心，竟然猛地停止了狂暴的波动！刺眼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嗡鸣声陡然降低，虽然依旧不稳定，但那毁灭性的链式反应……被强行中止了！

代价是……苏瑾用自己的心脏和灵魂，成为了暂时容纳那股毁灭性能量的……最终容器。

引擎舱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弥漫着浓重血腥和能量焦糊味的死寂。

只有苏瑾心口那个刻在肋骨上、鲜血淋漓的“正”字，和她瞳孔中尚未完全褪去的那一抹冰冷金属灰，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何等残酷而决绝的牺牲。

林烁僵立在原地，全身冰冷。他终于明白了苏槿机械义肢上那些“正”字背后真正的重量。也终于看清了……赫利俄斯和这艘零号舰，那吞噬一切的、冰冷的本质。

老瘸张着嘴，看着平台上那片惨状，手中的小扳手“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如同石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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