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时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带了一身凛冽的寒气。

他刚从外边回来，满身沾了些雪粒子，肩线挺拔得像株落了雪的青松，下颌线绷得紧，眉眼间是惯有的清冷。

却在扫过灶房里氤氲的热气时，稍作停顿了一瞬。

苏棠盛饺子的手顿了顿，下意识地拢了拢耳边的碎发。

“回来了。”她低下头，把饺子盛进粗瓷碗，声音不高不低。

霍时“嗯”了一声，脱下大衣挂在门后的木钩上。

露出里面深色的棉衣，衬得他腰身窄紧，肩背宽阔。

他走到屋檐下，目光落在案板上剩下的面团和肉馅上，又扫过锅里浮着的饺子，最后落在那道纤细的身影上。

“我做了饺子。”

苏棠继续盛饺子：“刚出锅，趁热吃。”

霍时三两步走过来，一言不发地接替了她的位置。

苏棠看了眼空空如也的两只手。

霍时接过碗和汤勺，利索地将饺子全捞进了碗里。

“村里刚开了会，”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雪后的清冽，“过了两天，电工队就来架线。”

苏棠表情一愣，抬眼看向他：“架线？是说……要通电了？”

这时候，只有城镇通了电，电在农村乡里还是稀罕物。

她来了这些日子，晚上全靠煤油灯照明，昏昏黄黄的，做什么都不方便。

霍时颔首，拿起筷子夹了个饺子，热气模糊了他部分轮廓，却更显得鼻梁高挺，唇线分明。

“嗯，大队部先通，之后挨家挨户装电表。”他咬了口饺子，目光落在她脸上。

苏棠心里一动，垂眸笑了笑，眼尾的弧度软下来，带着点真实的雀跃：“那可太好了，有了电，做什么都方便。”

这时，霍星野兴冲冲从屋里跑出来。

“小叔！你回来了！”

他像是听见了霍时的声音，远远就喊了一声。

苏棠挪开视线，对跑过来的霍星野开口：“过来端去桌子那边吃。”

“噢。”

霍星野忍不住抬眼看向霍时，见小叔已经拿碗吃上了，他脸上不由露出几分惊讶。

没一会儿，霍星临牵着一瘸一拐的妹妹从屋里出来。

一家五口，围在桌前，安静地吃着热气腾腾的饺子。

霍时的存在感太强，又坐在苏棠的对面。

她好几次没忍住，抬头去观察他。

霍时只是安静地吃着饺子。

他吃饭的样子也规矩，不吧唧嘴，咀嚼声很轻，慢条斯理，却莫名带着种说不出的矜贵。

苏棠默默收回视线，旁边炉子的火光“噼啪”一声跳起来，映得她侧脸的线条柔和，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三个孩子老老实实坐着吃饭，不吵不闹，晚饭很快结束。

不用苏棠动手，霍时就率先站起身，主动收拾起碗筷。

霍星临和霍星野跟着收拾好面前的碗筷，再递到小叔的手里。

“欠条，我拿回来了。”霍时忽然开口。

苏棠的心跳漏了一拍，手里的火钳差点掉进去。

她猛地抬头，撞进霍时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霍星临捏着筷子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听见“欠条”两个字时，他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像是被灶膛里溅出的火星烫到。

这孩子向来沉稳，此刻却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片浓重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他捏着碗沿的手指用力到泛白，指尖几乎要嵌进粗瓷的纹路里。

苏棠注意到他的僵硬，心里微沉。

这孩子心思重，怕是勾起了不好的回忆。

霍星临略显稚嫩的声音，比平时哑了几分：“小叔……对不起。”

他完全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给小叔添麻烦……

爸妈都没了，要是小叔也厌烦了他们……

霍时的动作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些：“不用道歉，欠条我已经撕了。”

霍星临抬头，眼睛像蒙了层水汽，带着丝不敢信的茫然。

他看着霍时，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像云：“……谢谢小叔。”

苏棠瞅着霍星临那副紧绷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

说起来，要不是原主逼迫继子去化工厂上班，也不会惹来这些麻烦事。

事情既然解决了，那当然是皆大欢喜了。

苏棠咳了声，看向三个孩子，捡起刚才的话头，声音略显轻快，

“说起来，过两天就要架线通电了，以后家里就有电用了。”

霍星临捏着空碗的手松了松。

霍星遥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过来，显然没听懂“通电”意味着什么。

霍星野眼睛瞪得像两颗圆溜溜的黑葡萄，嗓门陡然拔高，

“通电？是不是就是镇上供销社里那种，一拉绳就亮堂堂的灯？”

他这话一出，霍星遥歪着脑袋，小手指着灶房角落里那盏昏黄的煤油灯，奶声奶气地问：“比这个亮吗？”

苏棠闻言，忍不住笑了：“比这个亮多了，能把屋子照得跟白天一样。”

“以后就不用点这个！”霍星野指着煤油灯芯上跳动的火苗，又说，

“我上次跟二柱子去镇上，看见他姑家的灯，亮得能看清墙上贴的年画里，娃娃手里拿的糖葫芦上有几颗籽！”

霍时拿着收拾好的碗筷，走出了堂屋。

他一走，屋里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

苏棠摇头笑了笑，语气里带着对未来的憧憬，“等以后有钱了，还能买电扇、收音机，这样你们想听广播，不用跑到大队部去听了。”

“收音机？”霍星野更激动了，扒着桌子边缘站起来，

“是不是能听戏文、听评书的那种？二柱子他叔公家里有台坏了的，他总说要是能修好，就能听《岳飞传》了！”

苏棠点头，“不光能听戏文评书，还能听新闻、听歌曲呢。”

她倒记得去供销社时，看见柜台里摆着台半导体收音机，要一百多块钱，还得凭票供应。

这年头，用上电的东西，都是稀罕物。

霍星野被她的话，勾得心里发痒，没忍住扒着霍星临的胳膊晃：“哥，你说那灯绳是红的还是绿的？会不会跟大队部的铜铃绳一样，一拉就响？”

霍星临没理他，只是望着窗外飘得更密的雪花，轻声说：“有了电灯，晚上看书就不用凑近煤油灯了。”

自从苏棠承诺，会在开春后，送他们三去上学。

霍星临不知道从哪里翻出的旧书本，一有空就拿出来看。

昨天夜里看书，因为离煤油灯太近，睫毛都被燎了半截。

他快一个学期没去上学了，怕重新回课堂，跟不上课程。

“通电以后，晚上就不用怕黑了。”苏棠走到门口，看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雪，“星遥晚上起夜，也不用摸黑找油灯了。”

霍时从灶房出来，三两步来到屋檐下，肩头落了层薄薄的雪，却没拍掉。

他看着院墙外，那远处的照亮的灯光，又转头看向苏棠。

她的侧脸被灶房的火光映着，睫毛上仿佛沾了细碎的金粉。

“那是马灯，临时照着，方便电工队提前勘测路线的。”他忽然解释说。

苏棠没想到霍时主动开口，愣了一下才转过头。

细雪被风卷着打在屋檐下，又落在他的肩头上。

“噢。”她应了句，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

霍时的目光掠过她冻得发红的鼻尖，没说话。

他弯腰从墙角挪出木梯，又拿了把铲子，往院子去。

雪下得密，院内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

晨起时，他出门早，没来得及清扫房檐上的雪。

他动作利索，没一会儿，铲子划过雪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苏棠站在屋檐下看了会儿，见他只穿了件单棉袄，忍不住开口：“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明天再扫也一样。”

霍时停下动作，回头看她。

夜色昏暗，苏棠听见他低沉的声音传来，

“明天我有事出门，估计回不来了。”

苏棠顿了顿，目光不由落在他身上。

霍时握着铁铲的手骨节分明，手背在雪光里泛着冷白，每一次扬起手臂，深色棉衣下的肩背都绷出流畅利落的线条。

他没戴帽子，额前的碎发被雪濡湿，贴在饱满的额角，却丝毫不显狼狈，反倒衬得那双眉眼在夜色里愈发深邃。

铁铲插进雪堆时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腰身微沉，再猛地发力，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棉衣下窄紧的腰腹随着动作起伏，隐约能看出肌肉的轮廓。

苏棠吞了吞唾沫，默默转身回了堂屋。

她猜想可能是大队里的事儿，也可能不是……

总之，她识趣地没有刨根问到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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