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妍坐在床边，背靠着墙。她的手还放在膝盖上，那本漆黑的卷册已经合起，静静躺在她腿上。房间里很安静，只有铜盆里香燃到尽头时发出的一声轻响。

门被推开的声音让她手指一紧。她没抬头，但知道是谁来了。

薛礼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提药箱的鬼差。那人把药放在桌上，低头退出去。薛礼没有走，他站在窗边，外面的天光比刚才亮了些，照在他半边脸上。

“喝点汤。”他说。

红妍低声道：“谢大人。”

她没动。身上每一处都在疼，尤其是肋骨下的伤口，药粉撒上去的时候像有刀在刮。但她忍住了，一声没吭。

薛礼看着她，忽然问：“你为何而来？”

红妍一怔。

这不是命令，也不是审问。语气很平，却像一把钥匙，轻轻插进了她心里最深的锁。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缝里还有泥和血，指节肿着，掌心被铁链磨出了茧。这些伤不是一天来的，是一步步走出来的。

“我原是青丘九尾狐。”她开口，声音干涩，“住在山林里，后来下山游历人间。”

她说得很慢，像是怕说错一个字就会痛醒。

“那天我在集市上买糖糕，有人跟着我。我没在意，以为只是路人。可走到巷子口，他拦住我，说要请我喝酒……我不肯，他就动手。”

她的呼吸变重了，胸口起伏得厉害。

“他不是一个人。还有三个同伙。他们把我拖进破屋，撕了我的衣服。我挣扎，咬了其中一个的手，他就拿棍子打我的头。我倒在地上，听见他们在笑。”

她停了一下，手指掐进掌心。

“后来我逃出来，浑身是血。我想回青丘，可法力被封，走不动。我在桥边躺了一夜，第二天听说那个公子家里派人来找我，说要‘接我过门’。我知道那是假的，他们是要把我抓回去继续折磨。”

“我就跳了河。”

她说完这三个字，整个人抖了一下。

眼泪落下来，滴在衣襟上，把原本就脏的布染得更黑。

“我以为死了就能解脱。可魂魄没散，飘在市井里。鬼差说我死状太惨，怨气不消，不能入轮回。他们把我抓进地府军营，说是服刑赎罪。”

“我一开始什么都不懂。每天刷地、搬尸、洗兵器。军长丙看我是狐族，就想让我当舞姬。我不肯，他就关我黑牢，三天不给吃喝。”

“我在墙上写‘变强’。每晚默念静心诀，用血抄经文。后来我发现我能听见亡者的声音，还能感觉到别人的情绪。我就一点点练，练步法，练控火，练怎么用铁链当武器。”

“我在庆典上跳舞，是为了让人看到我。我不想再躲在角落里被人踩。我跳完那一舞，知道自己不一样了。我不是任人宰割的囚奴。”

“军姬帮我，因为她也受过苦。她父亲战败，全家被贬为军籍，她被人轮番欺负，连哭都不敢大声。我们互相认出对方眼里的恨，也认出那点不肯灭的光。”

“我参加比武，是为了活命。打赢了，才能不被送去陪酒。我赢了教头的弟子，营地里开始有人说我是妖物，也有人说我不简单。消息传到您这里，您派人查我。”

“我知道您在看我。夜里巡逻时，我能感觉到那股注视。我不躲，也不低头。我在墙上刻‘等’字，是因为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有人看见我。”

“我去偷冥渊簿，不是为了立功。是我想活下去，想不再被人当成草芥。我穿过幽冥岔道，踩着亡魂的影子前进。树根冒黑烟警告我，我没停。我知道停了就再也站不起来。”

“我把情报带回来，交给您。您说没看错我。那一刻，我觉得这身伤都值得。”

她说完了。

房间里静得能听见香灰掉落的声音。

薛礼一直站着，没打断她一句。直到她说完最后一个字，他才慢慢走近，在床沿坐下。两人之间只隔一步，但他没有靠得太近。

他抬起手，轻轻落在她肩上。

这个动作很轻，却让红妍猛地闭上了眼。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他说，“以后有我在，不会再让你受苦。”

红妍没说话。

她的肩膀开始抖，一开始很轻微，后来越来越明显。她咬住嘴唇，不想发出声音，可喉咙里还是挤出了一声呜咽。

她很久没有哭了。

在黑牢里，她流血不流泪；在擂台上，她拼死不求饶；在逃亡路上，她宁可晕倒也不喊疼。她习惯了独自扛着一切。

可现在，有人对她说“不会再让你受苦”。

这句话像一道裂缝，把她一直撑着的壳彻底击碎。

她弯下腰，双手抱住自己，头埋进膝盖。泪水不断涌出来，打湿了衣裤，打湿了地板。

薛礼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他只是坐在那里，手一直搭在她肩上，稳稳的，暖暖的。

不知过了多久，红妍的抽泣渐渐平息。她抬起头，脸上全是泪痕，眼睛红得发痛。

她看着薛礼，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

薛礼看着她，眼神很沉，也很真。

“你不用谢我。”他说，“你走到今天，是你自己拼出来的。我只是给了你一个可以喘口气的地方。”

红妍低下头，手指慢慢松开紧握的阴符。符纸已经被汗水浸湿，边角卷了起来。

她把它放在腿上，轻轻抚平。

薛礼起身，走到桌边，端起那碗汤。他走回来，递给她。

“喝了它。”他说，“你还得养好伤。”

红妍伸手接过，指尖碰到他的手，微微一颤。

她低头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汤，没有立刻喝。

窗外的天光已经透进来一些，照在她的手腕上。那里有一道旧疤，很深，是从左耳延伸到下巴的。

她盯着那道疤看了很久。

然后她抬起脸，看向薛礼。

“您……为什么会救我？”她问。

薛礼站在她面前，沉默了一瞬。

“因为你没有跪着求生。”他说，“你是一步步走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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