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朱知道兰德尔不会纵容他临阵脱逃。

他们两个人之间没有镀铬的镜子，此刻只有碾地粉碎的体面。

饶是兰德尔以往再强势傲慢，此刻的遗朱也清楚自己身上全是他的自尊碎片——几经波折，他把藏掖的肮脏心思吐出来，不就是想让人践踏吗？难不成还想逼自己就范？

做梦。

咽不到肚子里的感情跟口香糖有什么区别？有的人会吐掉，有的人会一直嚼在嘴里。

兰德尔就是非要恶心人，吹个泡泡只给他看，又等着他给反应。

……不要脸。

兰德尔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意味深长地说：“我这一百万镑花得物有所值。”

“我没有承你的情，不要算在我头上。”遗朱不吃这套，“是你先说不让我去利肯的，我只是在遂你的愿。”

兰德尔笑出声：“不瞒你说，你没有选择去利肯，我真是万分感谢。”

这是装都不装了——遗朱心想，兰德尔冠冕堂皇地给私欲找一个正当理由，说不定还能以“克莱蒂亚失踪”为由，短时间内赋予他一个新身份。

朝他明牌了的兰德尔像卸掉了什么重担，硬生生把这根弦挑断，一点余地都不留，步步紧逼，面目可憎。

遗朱索性也直截了当，话往狠了说：“虽然我们冠着不同的姓氏，但不会有人承认你的爱，连我也是。”

兰德尔持之以恒：“可你总不能装没听见，不然我再说一遍？”

遗朱捂着耳朵骂他：“你太下流了，闭嘴！”

兰德尔：“怎么这么听不得？你男朋友把你说烦了吗？”

遗朱：“你也知道我有男朋友。”

兰德尔：“多一个不算多，克莱尔。”

油盐不进。

遗朱快步坐回床边，朝着他站的方向踢掉拖鞋，开始撵人：“你能别废话了吗？我困了。”

兰德尔蹲下身，把鞋捡起来摆放整齐，蹲在他的腿前。“那晚安？”

他说完这话，径自坐在遗朱的床沿，没有任何移步的意思。

倚在床头的遗朱下了驱逐令：“我是让你滚的意思。”

兰德尔：“抱歉，我没有当过地下情人，不是很懂这些，望你多体谅。”

“好端端一个人，别活的这么没下限。”

骂完这话，遗朱这才想起来被他硬塞的纸钞，随手折起来，扔到了兰德尔的身上：

“给这些是干什么？点我陪.睡？”

面前的男人立时将手搭在黑色衬衫的扣子上，慢条斯理地解开了两颗，微微躬下身。

“你想吗？想的话不用忍，我可以的。”

遗朱被他的厚颜无耻震撼了，竭力克制还是没收住，一巴掌蓄满了近日所有的怨怼。

面前的男人眼都不眨，似乎早有所料，甚至凑上脸迎了过来，硬生生挨满了这一巴掌。

从嘴角溢出的血丝、脸颊上的指印，都昭示着遗朱下了多狠的手。

“打得真准，逢人说是被小狗挠的都没人信。”兰德尔眼皮都没抬，开始假设，“如果我们其中之一可以生育，一定会被报纸指责为纯血论者。”

……又开始发疯了。

陷入遐思的兰德尔，突兀地笑出声。

“但是看在我的薄面上，他们会写成兄弟相..奸。”

-

遗朱以去看望要成为新娘的卡德里薇为由，执意要回一趟布伦达教堂。

毫无意外，兰德尔必然随行，而且由他亲自开车。

可没等轿车驶入教堂区域，遗朱就看见周边有村民拎着铁锹、有的开着运土车，甚至还有巡逻的警察，都一致往布伦达教堂的方向去。

将窗户摁降，遗朱扬声问了一句：“这是在做什么？”

拎铁锹的青年说道：“先生，中殿的围墙塌了呀，原先的矿道本来就挖地地下空心，改造成啤酒厂又没有做好加固，本来说要停工，结果今天就塌了。”

心快要跃出胸膛，遗朱抑制不住地冒冷汗，未知的焦虑灌到他脑海里：

中殿的围墙塌了？那到底有没有及时停工。

等车辆泊到教堂门前时，没等兰德尔做出反应，遗朱毫不犹豫地推开车门往酒厂所在地狂奔，结果眼前的画面让他感到晕眩。

卡德里薇身上试穿的白色纱裙已经挂满了土，她整个人像找到梅的尸体那天一样，伏在塌陷区的边缘，用一把铁销徒劳地挖着，嘴里仍然在呼唤着密尔沃的名字。

舒斯特神父勒令旁边的孩子不许靠近，因为这里有二次塌陷的风险。

只有卡德里薇，徒劳地流泪。

谁也无法劝走她。

这一对恋人阴阳两隔，他们的对话在遗朱的脑海中相逢。

——“密尔沃最近总是躲着我，但我知道他正在攒钱给我买一颗珍珠。”

——“乔，你明天没事的话就过来帮我吧？我之前在上面磋珠子，差点被卡妮发现。”

人和阴差阳错总是不期而遇。

倘若遗朱没有走，那今天他可能会和密尔沃一起被埋在废墟之下，但倘若他没有走，说不定他可以将密尔沃救回来——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

卡德里薇已经精疲力尽，一旁的巡警没有放任她继续掘开这埋葬她爱人的“坟墓”，让女警员强制性把她带走了。

密尔沃的死亡让她苍老到萎靡，遗朱觉得天旋地转，他听见了卡德里薇的话：

“乔，我不再喜欢珍珠了。”

等坐在教堂的休息室时，遗朱才知道海因茨也被倾圮的墙垣砸中了肩膀，教袍被血洇湿了一片。

来为他止血的医生动作很迅疾，处理完毕后，海因茨脸上蹭到的血是由遗朱来擦的。

兰德尔坐在一旁看着，神情无动于衷。

他的手覆在椅子的扶手上，心里在盘算自己从利肯回来时，遗朱对他的伤势询问了几句。

一句？两句？或许只是穿插在某个长句子中，作为寒暄的话一笔带过。

但是现在可大为不同——

海因茨看出了遗朱的失魂落魄，他们两个都无力回天。

这是段独属于他们二人的伤痛，谁也不能撼动。

遗朱正垂着头，听海因茨正在为密尔沃的追悼会准备悼词，末了，神父忽然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从撞见你去取酒那天起，就应该严格要求他们按戒令行事，密尔沃就不会这样草率地……”

知道他陷入了思维怪圈，遗朱立刻截断了他的话：“海尼，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回想起卡德里薇，遗朱不可避免地想到夏汛那天的暴雨，海因茨把神职当做使命，活得太有负罪感。

他总是将力所不能及也归咎于自己。

怎么能这样？

若望教宗说的果然没错，牧区并不是天真之地，牧区总在唱生命挽歌。

太善良的人沉浸在不断发生的悲剧里，难免会设身处地，这样下去海因茨的精神迟早会先于身体而崩溃。

遗朱心中五味杂陈，他伸出双臂揽着海因茨，两人亲密默契到灵魂都衔接在一起。

兰德尔亲眼看着海因茨将神袍上的十字架摘下来，戴到了遗朱的颈项上，和那条吊坠是环扣的项链交叠在一起。

怎么，这两个人都自顾不暇，偏偏还要给克莱尔求一份保佑吗？

那你们都去死吧。

向阳花不会朝向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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