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重量级人物,你自己做选择
午夜已过。
整个京城沉入深睡,连皇城深处也安静得像泡在墨水里。
英国公张维贤的大马车,破天荒地没带一堆随从摆谱,只跟了两个贴身的亲兵护卫,悄悄地驶上长安街,停在了东华门一个不起眼的小门口。
天像一口巨大倒扣的灰铁锅。那巍峨的皇宫城墙在黑夜里,像一头盘踞着打盹的上古怪兽,散发着让人喘不过气的威严。
一个小太监早就提着小灯笼在门里面候着了。看见张维贤下车,赶紧猫腰行礼,声音压得蚊子哼哼似的:“国公爷,万岁爷在乾清宫那头……等着您呢。”
张维贤点点头,下意识地把自己身上那件深青色、没任何花样的公服理了理。当了这么多年将军的老腰板子,还是挺得笔直,像个枪杆儿。可他那双早年锐利得能盯死猎物的眼睛,如今也被岁月磨得浑浊,透出深深的疲惫。
半夜三更被huang帝叫进宫,对一个国公爷,堂堂开国功臣家族的头儿来说,本来是件值得显摆的光彩事儿。可不知道为啥,今晚吹到脸上的风,嗖嗖的刺骨冰冷,带着股血腥味儿似的。张维贤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吊着,不上不下——他预感到,今晚这一趟,凶险得很。
走过一道又一道黑黢黢、深不见底的宫门,踩着宽得没边儿却空空荡荡的石板大道,总算看到了乾清宫。那儿灯光明亮温暖,在一片浓墨般的黑暗正中央,像大海里亮着孤灯的小岛。
一脚迈进乾清宫高高的门槛,一股暖烘烘的气息裹上来,里头还混着点墨的香气,和一种陌生的、像是炭火烘烤过的干木头味道。
张维贤脚步顿了一下,眼前看到的完全不是他想的那副皇上召见的庄重场面。
年轻的万岁爷压根儿没在那张金光闪闪的龙椅上正襟危坐。他就穿了一身平平常常的黑色窄袖便服,俯着身子,趴在一张巨大的御案边上。
案头上堆得满满的,不是啥奏折!而是一张张硕大的地图,上面用黑炭笔画满了各种奇奇怪怪的直线、弯弯道道,还有一堆莫名其妙的符号记号。
烛火轻轻摇摆,把huang帝聚精会神的人影子,长长地拖在背后那扇雕着大金龙的屏风上,透出一种跟皇宫金碧辉煌格格不入的孤单劲儿……还有那种豁出命去琢磨一件事的疯魔感。
“英国公来了啊。”朱由检头也没抬,声音平静地从铺着的图纸堆里飘出来,“给老国公搬个座儿。”
大太监王承恩轻手轻脚地搬来一个锦缎面的矮凳子,放在书案不远不近的地方。
“谢万岁恩典。”张维贤依言坐下,心里头直打鼓。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这位刚登基没多久的年轻huang帝,搞出的那些新鲜玩意儿,早就在京城里的皇亲国戚和当官的书呆子堆里炸翻了天。大伙儿怕他,猜他肚子里到底在想啥,可谁也摸不透。
此刻,坐在这间不像皇宫议事厅、倒像个秘密作坊的殿里,他那份不踏实的感觉,像潮水一样,猛地冲了上来。
朱由检终于直起腰,绕过那张大书案,走到了张维贤跟前。他脸上看不出一丁点huang帝的架子,也没有年轻人该有的毛躁,就剩下一种冷冰冰的、仿佛把每一步都想透了算好了的镇定。
“老公爷,大半夜折腾您来,是想请您亲眼看个东西。”
他居然没让旁边的太监递,自己动手,从书案上拿起一摞用细麻绳捆扎得整整齐齐的文书,亲手递到了张维贤的手里。
那沓纸一入手,沉甸甸,压手。
纸是顶好的宣纸,但上面写的字不是那些翰林院老头子们写的、花里胡哨的漂亮字儿,而是一种跟印书的方块字似的,排得一行行,工工整整。
张维贤的目光,一下子钉在了封面那几个大字上——
《关于京营大营彻底翻新、扭亏为盈的操作计划》
他眼里的光,狠狠抖了一下,像被针扎了似的。
“翻新”?“扭亏为盈”?
这…这都是什么词儿?这不全是做生意的买卖人嘴里蹦出来的吗?我们这守卫京师、代表国家脸面的禁军大营!怎么就能用这种下里巴人的粗话来说道?!
一股被羞辱的怒火,“腾”一下就冲上了张维贤的脑门儿!
然而,等他憋着火气翻开第一页,看到里面写的东西,那点火苗子,瞬间就被一盆冰水浇了个透心凉!
“一、搞这个事为啥?到底有啥烂问题?
字写得又干又硬,像一块块冰疙瘩。可这些字背后的内容,却烫得如同一块刚出炉的红烙铁,“哧啦”一声,狠狠地烫在了他这颗心上!
“根据硬核实锤,京营三大营在册写着:十二万七千四百五十二个兵!”
“实际查实:连五万都凑不齐!”
“其中真正能打仗的兵:凑够一万人都不容易!”
“账上有三万一千匹军马,实际只有三千二百匹多点……”
“每年花掉国库粮饷:活生生一百八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啊!”
张维贤捧着文书的手指头,开始控制不住地哆嗦。
这些数儿,他心里能没个大概谱儿吗?他可是执掌京营最高领导机构的!京营有多烂,他心里比谁都门儿清!
那些虚报人头吃空饷的、霸占军队田地的、偷偷倒卖武器军粮的……哪一家皇亲国戚、大官老爷,没在里面伸过手,捞过大油水?
就连他自己的英国公府,也是这黑水潭里游着的一条鱼!谁敢拍胸脯说自己干净?!
他心里知道烂!可他从来不敢,也不愿意真睁大了眼去看看,这锅烂糊粥到底臭成了什么德行,烂到了什么地步!
他们这帮子皇亲国戚,就像一群住在祖传大豪宅里的败家子儿。明明知道房柱子早被虫子掏空了,大梁都朽得快断干净了,却还在那儿装模作样地把院墙刷白,在那摇摇欲坠的大屋子里醉生梦死,为最后一点浮财你争我抢!
现在好了!这年轻huang帝,就用眼前这样一份冷血无情的“验房报告”,把那层遮羞布彻底撕烂扯碎!把这豪宅从地基开始,每一根烂骨头,每一片破顶棚,都血淋淋、赤果果地砸到他眼前!
震惊过后,一股能把人淹没的羞愧感,像毒藤一样死死缠住了他。
他想起了他的老老太爷,当年跟着永乐huang帝在“靖难之役”里打天下的元老张玉。那可是在“东昌之战”中,为了救huang帝把命都豁出去、死后封了“河间王”的大英雄!他们英国公府世代传家,就靠“忠义,勇猛”这四个大字!
可现在瞧瞧!瞧瞧眼前这份报告书!
“忠”?在哪儿?都喂了狗!
“勇”?从哪儿来?就剩下一大帮子趴在朝廷身上吸血的寄生虫!
他大口喘着粗气,呼哧呼哧,像刚爬完陡坡的老牛。
眼睛发胀,他继续往下看。
“二、咱们想干成啥样?”
“三、咱们具体怎么干?”
“清查家底、揪出蠹虫”、“重新搭班子”、“提升打硬仗的本事”…
这些个从来没听过的词儿,每一个都像把专门打磨过的薄刀子,“噌”一下切开京营这块大脓疮,挑开烂肉,然后甩出的是最干脆利落、也是最叫人骨头缝发寒的治疗法子——
“废掉老子死了、儿子顶上当兵的‘铁饭碗’规矩,把所有老弱病猫儿废柴兵全裁掉!”
“挑军官,就看你有多少真本事!从今往后,那些皇亲家里的混小子,甭想凭祖上的官帽子接着霸占位置!”
“换上最好的新火枪,搞出新打法……”
张维贤的脸色,一会儿红得发紫,一会儿白得像死人,最后变得铁青一片。
如果说,前面那些烂到底的数字,只是让他感觉一张老脸没地方搁,羞得找地缝钻;那后面这要人命的改革条款,让他感觉到的,就只有冰渣子扎进脊椎骨一样的恐惧。
这根本不是什么小修小改。
这是要掀桌子!要把屋顶都掀了!
这是要刨了京城里所有皇亲国戚的老祖坟——他们赖以活命、世袭控制军队,生生连根拔起,剁碎了喂狗!
他甚至能明明白白地想到:就这份计划书真要撒出去执行,整个京城里的皇亲国戚们,会像被捅成了蜂窝的马蜂群,豁出命不要,扑上去把敢接这个差事的人活活撕成碎片!
他用哆嗦的手,翻到了最后一部分。
“四、花钱的办法和激励当兵卖命的规矩”
“按人头发钱:战场上砍掉一个敌人脑袋,当场赏银子!”
“按功劳分地盘:每从敌人手里硬抢回来方圆一百里地,参加那次战役立了功劳的兵将,就能分掉其中四成地!这地以后就是你自己的家产!”
“战利品分账:一场仗打下来,抢到的敌人金银粮草、牛马兵器,两成上交国库,两成分给带队打仗的将军们,剩下的整整六成——全都归当兵的自己分!”
张维贤的眼珠子猛地缩成两个小黑点,恐惧攥住了他的喉咙!他猛地抬起头,像被火烧了似的死死盯住眼前的朱由检!
这一刻!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年轻的huang帝要干的,岂止是重新练支兵?!
他是要活生生造一个全新的怪物出来!
这个怪物,就靠打仗吃饭,靠杀人分钱、分地维系的怪物军团!
他要用人性最贪婪的血——白花花的银子、大片大片的土地——去喂饱一头只听他huang帝一个人命令的战争凶兽!
而这头凶兽将来要啃嚼的“粮食”,不仅仅是长城外面凶残的满族强盗的骨肉,更有大明自己内部,那些拦在它面前挡了道的……所有人!
这份计划书,根本不是什么皇上给大臣看的东西!
是一张魔鬼写的契约!
“老公爷,看完了吧?”朱由检的声音平静依旧,像把张维贤从冰冷的噩梦里瞬间拉回。
张维贤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啪”的一声,合上了那本文书。薄薄的几十页纸啊,此刻却沉得像一座山,死死坠着他的手!他闭紧了嘴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大殿之内,死寂一片,只有摆在旁边的长明灯里那蜡烛芯儿,“哔哔啵啵”烧着的微弱声音,像心跳。
朱由检没催他,不紧不慢,踱步走到一扇窗户前,“哗啦”一声,把那沉重的雕花窗推开!
一股裹挟着细碎冰凉雪花的寒风,呜咽着就灌满了整个房间。
“老公爷,您…看看外面。”他指向窗外,那片被无尽黑暗吞没的巨大土地。
“这广大的天下,是大明朝的,是我的祖宗和你们家老祖宗他们,拎着脑袋,刀剑对碰,豁出命来打下来的!可现在!它病瘫了!浑身上下都烂透脓包了,就剩一口气吊着!”
他的声音在寒冷的夜风里打着旋,听起来有点飘忽不定,可又透着一股石头般的硬气。
“我今天叫你来,不是什么君臣身份,不跟你扯什么忠心报国的大道理。那些话,好听着呢!我说出口,你听了耳朵,等出了这道宫门,风一吹,怕是就忘了!”
他猛然转过身来!那双眼睛像夜里最亮的瞳,火辣辣地,直直烧进张维贤的老眼窝子里!
“我今天只有一个问题,就想问问你。”
“我想请你,来当这个…首席执行官。”
他的语气,不像是在给堂堂国公爷下命令,倒像是在跟人谈一笔血本买卖,计算着赔本的风险和暴利的可能。
“我知道,干这个差事,太邪乎!十成有九成是要把命搭进去,最后落个尸骨无存!”
他停了一下,嘴角扯开一点点,像是笑,可比哭还要难看得多。“事儿要是办成了……史书上留的名字,你张维贤,就是我大明朝新生的岳飞!是重整河山的大统帅!”
“要是搞砸了,没弄成……”他又顿住,那一丝像挤出来的笑里,只剩下冷透人心的残酷,“你,就是咱们这皇亲堆里的…商鞅!不管你功成还是事败,你那些昔日的亲戚朋友、一帮子皇亲国戚,都会咬牙切齿,把你生吞活剥,碎尸万段!”
张维贤的心脏,像被一只冰手猛地攫住,狠狠地往下一扯!
商鞅!
那个在秦国玩命搞变法,最后被所有人恨透、死无葬身之地、生生被车裂撕成零碎的人!
“路,就在这儿了——两条路。”朱由检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股子魔鬼才有的勾魂诱惑劲儿,也散发着能把人冻僵的语气。
“你们英国公府那一百年攒下的荣耀,你祖先用几辈子血汗和人命换来的国公大位……”
“要么用你的血,用战场上烈火烧出来的新军功,在你手里重新熔铸锻打出来!让它比你们老祖宗在‘靖难’打天下那会儿,更加光芒万丈!”
“要么…就由着它!陪着这个从头臭到脚的大明江山,一块儿烂成泥巴!眼睁睁看着它被山海关外面那些还穿着毛皮、喝着生血的野蛮人,把你的祖宗牌位踩进粪土里!”
“你,挑哪一条?”
大殿里,更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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