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只有最忠诚的狗,才有骨头
深夜子时已经过去,打更人敲击三更的梆子声,在紫禁城空荡荡的宫道上由远及近地传来。那声音干巴巴的,有点沉闷,好像被深秋夜晚的寒露打湿了,又被厚重的夜色压得透不过气来。
紫禁城,这头在白天掌控着天下大权、处理着无数国家大事的巨兽,此刻已经收起了它所有的威严和热闹,进入了深深的睡眠。
高大的宫墙像山一样矗立,一座座宫殿像树林一样密集。那些向上翘起的屋檐角落,都隐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只有屋檐下挂着的铜铃,偶尔被夜风吹过,发出一两声几乎听不见的轻微响声,就像巨兽在睡梦中无意识的梦话。
整个紫禁城,只有乾清宫的东暖阁,还亮着灯。就像是这头巨兽唯一还睁着的眼睛。
一盏油灯,安静地在巨大的、雕刻着龙纹的烛台上燃烧着。灯火发出温暖而有些昏暗的光,但这光亮只能照亮书桌周围很小的一块地方。
在光亮照不到的地方,是更加浓重、化不开的黑暗。
在这微弱的光线下,在墙壁和地板上投下了扭曲、看起来有些吓人的影子。这些影子张牙舞爪,和角落里那些无法被驱散的黑暗混合在一起,仿佛有无数的幽灵,正从帝国的四面八方悄悄地聚集到这里,默默地注视着御座上这位新登基的huang帝。
朱由检,就坐在这光明与黑暗交界的地方,坐在这张足以让全天下人都跪拜的、用名贵紫檀木雕刻着龙纹的书桌后面。
他坐着的姿势很放松,甚至可以说有点随意。身体微微向后靠着,但背并没有完全贴在那冰冷坚硬的龙椅靠背上。
此刻,他褪去了白天作为“崇祯huang帝”的那层精心维持的外壳——那份恰到好处的威严,那份面对文武百官时必须隐藏的忍耐和锐利,那份时时刻刻都要保持的、符合huang帝身份的仪态。现在的他,只是朱由检自己。
一个来自四百年后,灵魂被硬生生塞进这具年轻身体里的异乡人。
一个好像看过历史“标准答案”,却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张已经破烂不堪、甚至连考场都快要塌掉的试卷的……孤独的答题者。
他并没有在批改那些堆积如山的奏折。
那些奏折,是写给“大明崇祯huang帝”这个身份符号看的。里面充满了繁琐的礼节性套话,言不由衷的赞美,以及隐藏在“为了国家为了百姓”、“遵循祖宗规矩”这些漂亮话下面的,需要他花费巨大精力去猜测、去识破的陷阱和算计。
那些都是官场上的表演,是权力的博弈,是戴着沉重脚镣的舞蹈!
而现在,他需要的是真实。
是那种冰冷、粗糙、没有任何美化、甚至带着铁锈和血腥味道的真实。
朱由检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刚刚接手了一家快要倒闭的超级大公司的总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关上门,让所有的助理和秘书都离开,自己亲自审阅公司里三个最重要部门——保安部、研发部和内部审计部——提交上来的、最原始也是最机密的运营报告。
他的面前,整整齐齐地放着三份不算厚的文件。
这三份文件,是他登基以来,亲手布下的三个关键棋子,也是他试图撬动这个毛病一大堆、腐败不堪的庞大帝国的三个重要工具。
朱由检的手指长得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非常干净。这是一双从来没干过粗活、养尊处优的手,但却透着一股与外表不太相符的、沉稳的力量。
他没有一点犹豫,首先拿起了最上面的第一份文件。
这份文件的封面,是用最好的黑色云锦做的,上面用暗线织出了复杂的花纹,摸上去又凉又滑,就像深夜裡毒蛇冰冷的皮肤。文件封面上没有任何文字标记,只在右下角,用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的黑色丝线,绣着一个很小、很难注意到的野兽面孔——那是东厂的标志。
这是魏忠贤提交的《厂卫整肃纪要》。
朱由检慢慢地打开了文件。
里面的字,是用上好的徽州墨,用一种非常工整的、叫做“馆阁体”的小楷写成的。
字迹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好像每个笔画都用尺子比着写过一样。这种写字的风格,就像魏忠贤本人,表面上谦卑到了极点,但又能在每一个笔画的停顿和转折里,透出一股让人心里发寒的狠辣和果断。
报告里面没有多余的形容词,只有被精确统计出来的事实。
“向皇上报告:遵照您的秘密命令,老奴我心中十分惶恐,和西厂的头领文泰一起,彻底调查东厂和锦衣卫内部违法乱纪的事情。从上个月到现在,老奴我用非常快速严厉的手段,清理内部的坏人。在东厂内部,查清楚并且证实了,和朝廷里某些大臣、京城里的世袭贵族私下勾结、互相包庇的人,总共有负责管理事务的‘档头’七个人,担任‘掌班’、‘领班’、‘司房’等重要职务的二十六个人。这些人吃着皇上给的俸禄,享受着皇上的恩典,心里却想着别的主子,私下结交外面的势力,把皇上的权威不放在眼里,实在是国家的大蛀虫,罪行严重,不能饶恕。为了避免引起朝廷动荡,被别人说闲话,老奴我已经用‘妥善’的方法处理了他们,用来警告其他人。”
朱由检的目光,在“妥善”这两个字上停留了一会儿。这两个字,魏忠贤写得比其他字的墨色要稍微重一点点,好像带着一种看不见的重量。
他知道,在这看似平静的两个字下面,掩盖着怎样雷厉风行、残酷无情的手段。
三十三个曾经活生生的人,在这份冰冷的报告上,被简化成了三十三个毫无感情色彩的职位名称。
朱由检甚至能隔着这张纸,想象出魏忠贤在写这些字的时候,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那副恭敬又麻木的表情。他不是在记录死亡,他只是在清点一件工具,在打扫一间屋子。
这就是朱由检选择继续用魏忠贤的原因。
他不是不知道魏忠贤在先帝天启huang帝在位时犯下的滔天大罪,不是不知道这个人贪婪、残忍、对权力极度渴望。
但他也同样清楚,在眼下这个关键时刻,朝廷里所有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不是“东林党”就是“楚党”、“浙党”,或者是依附于某个派系的墙头草。
他们心里想的是自己的家族,是自己的老乡集团,是他们那个“读书人”阶层的利益,唯独没有他這個huang帝,没有这个处在风雨飘摇中的国家!
而魏忠贤不一样。他是个太监,他的权力和他拥有的一切,都来自于皇上的赏赐。他没有儿子可以继承家业,没有别的退路,他和势力庞大的文官集团有着无法调和的矛盾。
他就是一条被文官们唾骂但又非常害怕的疯狗!
而现在,朱由检重新给他套上了狗链子。只要把链子牢牢抓在自己手里,这条狗就能替他去咬那些他暂时不方便亲自出手对付的人。
他需要一把足够快、足够脏的刀,去割掉长在帝国身体上的烂肉。
而魏忠贤,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报告的后半部分,提到了另一把“刀”——锦衣卫。
“锦衣卫的总指挥使骆养性,对外说是生病在家休养,到现在还没好。老奴我认为,锦衣卫是皇上您的亲兵,是国家的爪牙,不能一天没有头领。现任的指挥佥事田尔耕,这个人对皇上忠诚勇敢,办事手段强硬猛烈,痛恨坏人坏事,或许可以暂时代理总指挥使的职务,管理锦衣卫的所有事务。这个月以来,田尔耕已经遵照陛下的秘密指令,用非常严厉的手段,整顿锦衣卫的南北两个镇抚司,抓住并逮捕了违法乱纪的校尉、力士等基层人员一百三十七人,全部都关进了专门关押犯官的诏狱,日夜不停地严厉审问。现在锦衣卫内部的风气,一下子变得清朗多了。以前那种骄傲蛮横、松懈懒惰的风气全都没了,现在人人感到害怕,生怕犯错,命令能够立刻执行,禁止的事情没人敢做。”
田尔耕……
朱由检的指尖在书桌上轻轻地、有节奏地敲击着这个名字,发出“叩、叩”的轻微响声,在这安静的暖阁里显得特别清楚。
这个人在历史上是魏忠贤“阉党”集团的核心成员,是有名的酷吏,属于“五虎”之一。
是一个以心肠狠、手段辣、不讲任何情面而出名的家伙。
魏忠贤推荐他,一方面是为了迎合朱由检现在需要强硬手段的心理,另一方面也是一种聪明的试探。既能向朱由检展示他“会看人、会用人的长处,又能试探出朱由检在用人的底线到底在哪里,到底能“不按常理出牌”到什么程度。
用一个以残酷出名的官员,去整顿一群已经堕落成京城地痞流氓的锦衣卫,用毒药来对付毒药,用暴力来制止暴力。
这很符合朱由检现在的做事原则。
他需要锦衣卫那身曾经让所有官员听到名字就害怕的飞鱼服,和那把让人胆战心惊的绣春刀,重新变得锋利起来。他需要让京城里那些自以为是的文官,和吃得脑满肠肥的世袭贵族们,在半夜睡着的时候,会因为不知道哪里传来的一声敲门声,就吓得浑身冒冷汗!
权力,必须要有让人感到害怕的力量在后面支撑,否则,权力就只是一张没用的空头文件。
他拿起书桌上那支专门用来批改秘密奏折的紫色毛笔,蘸饱了鲜红的朱砂墨,没有丝毫犹豫,在那份报告的末尾,写下了自己的批示。
他的字迹瘦硬有力,锋芒毕露,就像用刀砍斧劈出来的一样。这和他平时批阅朝廷公开奏折时,那种温和端正、从容平缓的“huang帝体”风格,完全像是两个人写的。
“效率还行,忠诚度还需要继续观察,按计划继续做。”
短短一句话,没有一个字是表扬,只有冷酷的评价和不容商量的命令。
他要让魏忠贤,让所有能看到他这份批示的人都明白,他们做的每一件事,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他们可以得到权力,可以得到荣耀和赏赐,但是这些权力都来自于皇权,也必须百分之百地用来为皇权服务!
办事效率是他们获得信任的基本条件,而对huang帝的绝对忠诚,是他们能够活下去的最后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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