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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7章 有些帐,不上秤没有四两重


第287章  有些帐,不上秤没有四两重

    每个人都在等待,等待著那雷霆万钧的下一句话。

    是下令彻查?是当场拿人?还是就此掀起一场席卷漕运各方各面的大狱?

    然而,皇帝却再次陷入了沉默。

    他的目光从那三份的卷宗上缓缓移开,掠过阶下那些战战兢兢的朝廷重臣,最终落在了那个自始至终跪伏在地,如同一尊顽石般纹丝不动的身影上。

    李朝钦。

    他的飞鱼服在殿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墨色的深沉,汗水已经将他背后的衣衫濡湿,但他跪得依旧笔直,脊梁如一杆标枪,仿佛任何压力都无法使其弯曲分毫。

    李朝钦很清楚,今日他呈上的这些东西,固然是天大的功劳,但也同样是一把双刃剑他将一张盘根错节,几乎覆盖了半壁江山的大网撕开了一个口子,固然是为皇帝清除了心腹大患,但这张网上的每一根丝线都连接著一个显赫的家族,一方实力雄厚的官绅。

    处置得当,是为不世之功;处置稍有不慎,他李朝钦连同他背后的东厂,就将成为那些被触动利益的庞然大物们疯狂反扑的第一个目标。

    成与败,生与死,皆在龙座之上那人的一念之间。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缓慢流淌,冰鉴融化的滴水声,此刻听来竟像是催命的更鼓,一下,又一下,敲击在所有人的心头。

    就在这令人室息的氛围几乎要将人逼疯的时候,皇帝终于再次开口。

    可他问出的问题却让殿中所有人都为之一,以为自己是因过度紧张而出现了幻听。

    「李朝钦。」

    皇帝的声音依旧平稳,他没有提漕运,没有提那三份卷宗,他的目光牢牢地锁定在李朝钦的身上,仿佛暂时忘记了那桩足以动摇国本的惊天大案,转而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旧事。

    「朕记得你。当初在京师,你乘那「孔明灯」升空之时,在天上-都看到了什么?

    3」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在这样一个决定无数人生死,关乎国策走向的紧要关头,皇帝竟然会突然问起这件旧事。

    一时间,两位尚书的脑中闪过了无数种猜测,却无一能够站得住脚。帝心难测,在这位年轻得过分的皇帝面前,他们引以为傲的宦海经验似乎总是不够用。

    郑芝龙更是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孔明灯?什么飞天?他完全不明白这君臣二人在打什么哑谜,他只觉得这文华殿中的对话,比他听过的最诡异的海上传说还要令人费解。

    而身为被提问者的李朝钦,在听到这个问题的一瞬间也确实愣住了。

    他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考那些辞藻与技巧。

    他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当日的情景一一脚下的竹筐摇摇欲坠,耳边是呼啸的烈风,巨大的球体在头顶发出燃烧的轰鸣。他低头俯瞰,广的京师在脚下徐徐展开,棋盘般的街道,蚁般的人群,巍峨的宫殿群如同精致的沙盘模型-那种脱离大地的眩晕感,以及将整个世界踩在脚下的掌控感,至今记忆犹新。

    但他记得最清楚的,不是景色,而是一种感觉,一种念头。

    李朝钦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所有的杂念与揣测,抬起头,迎著皇帝那深不见底的目光,用发自肺腑的语气沉声回答:

    「回陛下」

    他的声音因为长时间的跪伏而略带沙哑,却异常坚定。

    「臣在天上往下看,只觉得京师虽大,却尽在陛下掌控之中。」

    他停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言语,又似乎是在重新体味当时的心境。

    「臣当时想的是只要是陛下想看的地方,臣等就算是上天入地,也得为陛下看到!只要是陛下想做的事,臣等就算是粉身碎骨,也得为陛下办到!」

    话音铿锵,掷地有声!

    这个回答没有半点文采,更谈不上任何智巧。

    它简单粗,甚至带著股江湖莽夫般的悍勇之气。

    上天,是为了完成皇帝的意志。

    彻查漕运,同样是为了完成皇帝的意志。

    这两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其内核是完全一致的!

    那就是绝对的,不问缘由的,不计代价的执行!

    李朝钦没有去解释自己如何智斗如何布局,也没有去表功自己折损了多少人手,付出了多少心血。

    他只是用最直白的方式告诉了皇帝一件事:他李朝钦以及他所代表的东厂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成为皇帝延伸的耳目与手足。皇帝的意志所指,便是他们刀锋所向,无论那前方是方丈深渊,还是力山火海。

    大殿之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但这一次,压抑的氛围已经悄然改变。

    皇帝紧绷的嘴角,舒缓地向上扬起,然后,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仅仅只是一个点头。

    没有一句嘉奖,没有半个字的许诺,甚至连一个眼神的交流都谈不上。

    然而对于李朝钦而言,这一个点头,却胜过了千言万语!

    他正欲再次叩首,将那份万死不辞的忠诚化为更坚实的誓言,龙座之上的朱由检却已轻轻一摆手。

    「毕爱卿,温爱卿,郑爱卿。」皇帝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殿中每一个角落,「今日议事便到此吧。三路并行之事,朕意已决,具体方略,改日再议。你们,都退下吧。」  

    此言一出,毕自严与温体仁如蒙大赦,却又心头一紧。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意思:皇帝将他们支开,独留李朝钦,这是要开始处理漕运那摊子烂事了!

    一场惊天大清洗,即将由东厂这把快刀,在这座寂静的文华殿中拉开序幕。

    郑芝龙更是手脚冰凉,他知道,接下来皇帝与李朝钦的每一句对话,都可能决定江南无数颗人头的归属。

    这种层级的博弈,他一个刚刚上岸的海盗连旁听的资格都没有。

    三人不敢有丝毫耽搁,躬身行礼后脚步虚浮地退出了文华殿。

    当厚重的殿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时,也将那份令人室息的君威与杀机彻底隔绝在了里面。

    殿内,重归寂静。

    李朝钦的心跳如鼓,他知道,决定性的时刻到了。

    然而,皇帝却缓缓地从龙椅上站起,步走下御阶,一步一步,走到了依然跪伏在地的李朝钦面前。

    李朝钦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贴在金砖之上。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很轻,「别跪著了。」

    李朝钦猛地一证,有些不知所措地抬起头,却见皇帝的脸上已经褪去了方才那冰封般的冷漠,眼神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依言站了起来,躬身侍立,不敢有丝毫逾矩。

    「漕运的事,朕知道了。」皇帝语气平淡,「你办得很好。」

    就这么一句,再无下文。

    李朝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却不敢追问。

    朱由检却话锋一转,问了一个让李朝钦完全意想不到的问题。

    「朕让你照看魏伴伴到了松江府之后的日子里,身子可还好?」

    李朝钦愣了片刻,才结结巴巴地回答:「回——回陛下,厂公他——一切都好。只是天热,有些暑气犯了身子,不大爽利。」

    「嗯。」朱由检点了点头,目光似乎穿透了殿宇,带著一丝回忆之色,「朕前些日子见他时,精神翼,瞧著还很硬朗。但终究是年岁大了,又逢这酷暑,你万不可大意。多找几个好郎中看顾著,事情要紧,但人,才是办事的根本。」

    李朝钦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他瞬间明白了这句话背后蕴含的无尽深意。

    皇帝认可的是魏忠贤这颗棋子至今仍有余热,认可的更是他李朝钦这段时日以来,为皇帝办的那些脏事。

    这种认可比任何封赏任何许诺都来得更为珍贵!

    因为它意味著只要他们还有用,只要他们能继续为皇帝披荆斩棘,那么他们便还有存在的必要,他们的忠诚,便有了安放之处。

    他和义父的路,走对了!

    一念及此,李朝钦心中所有的惶惑疑虑不安尽数烟消云散。

    他的内心豁然开朗,未来的方向,已是无比清晰。

    他深深一躬,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臣—遵旨!臣代厂公,谢陛下天恩!」

    朱由检摆了摆手,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

    「去吧。」

    就这两个字。

    李朝钦再次一愣。

    这就—...完了?

    漕运的案子,不交代了吗?那份名册上的人,不抓了吗?

    但李朝钦没有问。

    他知道,自己不该问。

    皇帝让他走,他便走。

    「臣,告退。」

    李朝钦恭恭敬敬地行礼,而后一步一步,沉稳地退出了文华殿。

    当他转身踏出殿门的刹那,天幕下的光线照亮了他的脸,他的嘴角,竟也带著若有若无的笑意。

    李朝钦心满意足。

    皇帝并没有把处理漕运问题的权柄交到东厂手上,但是,他已经得到了他最想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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