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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4章 西垒攻防战之四


接连几日大战,鏖战双方都把注意力放在战场东面,其厮杀之血腥惨烈,在这一年的诸多大战中,也是空前的。可同样一片战场上,在西垒的南北两面,却表现得风平浪静。

    这当然不是说双方毫无损伤,但确实也表现得足够克制。

    别的不谈,光南面民夫填平壕沟、堆起土山的速度,就慢了东面三倍不止。当司马乂诸部已经入垒厮杀了两个来回时,司马越麾下各部将士还在城上城下对着放箭。到了第三日,垒下的土山才刚刚堆好,他命人试着进攻了两轮,也全然是装装样子,只要有人稍有损伤,甚至还没有几人殒命,便很快败退下来进行休整。

    这引得一旁旁观的索靖等人一阵腹诽,私下里相互议论说:“哪怕骠骑只是下令佯攻,这也太过敷衍了。”

    不过司马乂倒并没有因此大加指责,或者说,他本就没有对其余人做过多指望。剩下的这些人,要么是无甚用处的宗室公卿,要么就是齐王残党,要么就是刘羡朋党。接连遭受背叛之下,司马乂也不相信他们能无所保留的作战,这才用他们在两翼压阵,如此能牵制部份敌军,确保进攻后退没有顾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而刘羡对此也乐得轻松,事实上,在成功取得了青纸诏后,他的肉体虽然还在战场上,但心思已全然不在此处。他仿佛已经听不到那些隆隆的鼓声,也听不到不远处战士们的厮杀声,他甚至看不到眼前不尽的断壁残垣,阡陌间随处可见的尸骨与血迹。

    事实上,十数年的军旅生涯下来,刘羡已渐渐习以为常了。他的身边总是有死亡萦绕,没完没了的厮杀,就好像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决战时或许能感受到激情,但胜利之后,也少不了厌倦和懈怠。无论多么敏感的心,也是会衰老和麻木的。刘羡即将三十三岁了,时光荏苒啊,他几乎已经记不清,自己年轻时是什么样貌了。

    也正因为如此,在历经了这么多风雨过后,终于有这么一个机会摆在面前,让他可以实现心底的梦想时,刘羡当然无法自制。在司马范离开之后,他的脑中思绪纷纭,各种念头纷至杳来,令他魂不守舍。

    一连数日,他都试图思考如何脱身,可每次思绪都只是刚刚起个头,他就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一月以后,一年以后,乃至十年与数十年以后的画面,好似完美的一生就在脑海中度完了。

    这使得刘羡产生一种冲动,几乎想要当即带队离开,但好在他还有基本的理智:先说人事上,他还有许多诸如祖逖何攀的幕僚朋友分散在禁军各部之中,不宣而走,便相当于将他们抛弃。再说回他现在所处的位置,身处在禁军南面,欲要带队往北离洛阳,就要先冲破司马乂所在的中军与北军,这无疑是不可能的。

    因此,一切还是要等到这一仗打完以后再做计较。

    在禁军冲上内垒城头的时候,刘羡身在南面的望楼上,其实也望见了。若是在平日,他大概还有心品评一下战场上两军的优劣,但在此时此刻,他反而更在乎南面的洛水。

    在大战开始时,洛水河畔就开始结冰,随着天气愈发寒冷,河岸两畔的冰层向河中央延伸,终于在今日,洛水河面已经凝结成完整的一块了!

    阳光照射下来,在洛水河冰折射出种种五彩斑斓的光斑。放眼望去,河冰时而平滑,时而起伏,时而透明,时而浑浊,时而璀璨,时而黯淡。被凝结住的波涛,将百丈宽的河面划分大大小小无数个网格,每一格都各不相同,难免令人想到释家之语:

    譬如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草木丛林、稻麻竹苇、山石微尘。一物一数、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或许这每一块河冰之中,便蕴藏有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吧。

    面对如此景象,刘羡心想:虽说河冰刚刚结成,厚度不够。可根据洛水的情况,是否可以推断,邙山以北的大河也差不多封冻了呢?若真是如此,又一项北走的条件成熟了。

    念及于此,他便给诸葛延下令,让他先行率十余骑,以回洛公办为由,悄悄自东面北上,看大河是否已经封冻。若是已然封冻,就在周遭挑选一处河冰厚实的地点,以做以后渡河的不时之需。

    诸葛延当即领命而走,刘羡则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在李盛的催促之下,他才重新又将视线投回战场之上。

    此时内垒的厮杀已经进入白热化,所有能望见的军官将领,都在时刻关注城头士卒们的搏杀。他们大抵都认为,这一小战场上的胜负走向,可能将决定整个战场的胜负。

    在刘佑上垒,在城头站稳了脚跟之后,苟纯率部紧随其后。

    他算得上是一名猛将了,一上城头,拿着一杆近两丈的长槊,左右来回挑动。西军准备的长槊都不及他长,所谓一寸长,一寸强,苟纯既然拿得动这二丈长槊,杀起来自是所向披靡。城头的那些西军士卒,与他比斗戳刺,哪怕率先出手,也往往被苟纯后发先至,只要一被戳中,他们身上立刻多出一个大洞,随即血流如注,倒地不起。

    而在他后面,擐甲操戈的士卒们也开始缓慢且坚定的上垒。不同于此前轻甲上垒的士兵,这些人身上都是重甲,翻上城垒时,甲片叮叮当当的一阵乱响,显得颇有些吃力。但当他们喘过气来,拿着长槊与斫刀应战时,效果却立竿见影。西军的武备远不如禁军,这些甲士往城头一站,列好阵型,便是一堵天然的城墙,可以顶着刀剑与箭雨往前推进,以伤换伤,足以达到以一敌五的作用,西军不得不频频后退。

    当然,西军也不是没有准备,张方专门派来的陈颜所部,正是专门应对这些重甲甲士的。他们准备了一些粗大的榆木棒,上面裹上一层铁皮后,登上城头后,便和甲士们近身挥打。这些人也不刻意追求去攻击敌方的哪个部位,只是一味挥打,重击下去,即使隔着一层甲胄,也能将对方打得筋骨断裂,肺腑出血。

    如此针对下,陈颜所部与苟纯两部城头厮杀时,当真是一场血战,双方惨叫不断。几乎每一击下去,就有人倒地失能。而城头的空间又比较狭窄,最多只能同时站立三人。这导致捉对厮杀之际,前面倒下一个人,很快就把后面的人给堵住了。取胜要紧,后来人也顾不上倒下的人有气没气,直接便把前面的人扔下城头,不少还有救的人就这么摔死在内垒之下。

    如此景象,令随行的孟讨不禁咋舌,他搓着手感慨道:“此前在蟒口大战,也没有如此惨烈吧?”

    “西军善战,禁军兵精,这又是决定东西胜负的生死之战,双方都竭尽全力,自是非比寻常。”李盛一面回答,一面分析接下来战事的走向,说道:“现在两边都在搏命,有什么底牌都该用出来了。”

    他随即又对刘羡道:“主公,我看我们这边也要小心,虽然这边暂时没什么大事,可张方若是要取胜,少不得要从垒外着手。”

    说这话的时候,刘羡正怔怔出神,脑中还子在思考抵达河东后的战略问题。李盛又喊了几声,他才如梦初醒,问李盛道:“有何事?”

    等李盛再次陈述自己的意见后,刘羡反应过来,连连点头道:“宾硕说得极对,确实要提防这一点。”他不禁暗自自责,这封诏书严重扰乱了自己的心神,几乎令自己忘乎所以,当真大不应该。

    他当即与李盛等人下楼,通知麾下各部整顿士卒,在洛水之滨再列军阵,以提防西军随时可能的突袭。

    此时已经是下午,两军在城头竭尽全力,杀声震天,可依旧迟迟不能决出胜负。冬季的白日很短,没多久就看见太阳西移,藏匿于云层之中,没有夕阳温暖的光照,天色也就渐渐地黯淡下去。昼夜交替之间,西垒渐渐藏匿于朦胧的天色中,周围的一切也自然而然地阴沉,就好似树叶凋落在泥土上。

    站了一会儿后,气温急剧下降,众人僵冷之际,连忙点燃篝火取暖。回首望去,各部也皆在点火,丛丛火光在冷风中如红花般摇曳,从西垒一直绵延到远处的洛阳城墙,让人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春天繁花似锦的美景。

    “怎么这么多火啊?”有人呓语般地问。

    “那是洛阳父老们啊!他们也在观看此战的情形呢!”很快有人做出了解答。

    百姓们并不愚蠢,他们只是无能。经过张方此前的折腾后,他们全都明白,这一战将关系到京畿所有人的命运,战鼓声令所有人都不得安宁。于是大家索性便聚集在洛阳上下,城内城郊,数十万人一起观望这一战的结果。

    刘羡见到这幅场景,也不禁为这些人的命运而哀叹。他知道,这一战并不是结束,未来的每一年,都将关系天下人的命运,因此也会有无数人丧命。眼前的这么多人,这么多生命,若是等到了明年,后年,再后年,又有多少人能活下来,再看看洛阳的朱鹮与牡丹呢?

    感慨之间,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骤然响起,地皮发出沉闷恐怖的颤抖。霎时,从西垒西门边的黑夜中,奔出无数的铁骑,从侧面直冲禁军而来。

    这正是西军留作预备的张方虎师!

    而冲在最前方的,乃是张方牙门将马瞻所部。如一阵旋风,他沿着洛水河道边,自侧后切入司马越军阵中。所到之处,发出一片惨呼和铁骑撞击的铮鸣之声。随后又是都护席所部,他们沿着西南侧方向,斜向冲入禁军阵中,一头就撞上了刘羡所部。

    司马越其阵虽不及反应,但刘羡所部早就列阵完毕。他们见虎师呈纵队杀过来,索靖等人当即下令,同样以纵队穿插过去,毫不畏惧地与敌交锋。

    索靖等人本就是征西军司出身,他们对西军的战术太过熟悉了,两方的骑队阵型几乎如出一辙,缠斗之际,就如同数条蟒蛇在相互撕咬,又如同数条沾了水的皮鞭,不断地在战场上打着空爆,试图朝对方的肌体上鞭笞出血花。

    按理来说,禁军有了防备,西军的骑兵突袭没了奇效,双方的战损应该大致相当。可实际上,索靖等人与虎师初一接战,随即大吃一惊。

    一是虎师的武备极好,装备甲胄上虽不及松滋营,但也堪称是当世一流,面帘、鸡颈、当胸、搭后,几乎一应俱全。尤其是战马,索靖部下带有数百匹自西域运来的汗血马,使得他在战场上占尽优势,可此时在战场上奔走,竟然还与张方虎师拉不开差距。

    二是这些虎师骑士悍不畏死,交锋之间,他们毫不畏惧以伤换伤,纵使身边的战友跌落马下,也无人有所动摇,只是司空见惯般收缩阵型,继续向义师发动反击。这样的素质,无疑是索靖等归义西人无法比拟的,他们也是人,也会感到心悸与犹豫,而也就是这个犹豫与思考的短暂时刻,就露出了让敌军得逞的机会。

    因此,刘羡带着松滋营远观战事,不免讶异地发现,这些在蟒口所向披靡的义师骑士们,此时竟然被对方全面压制。这非比寻常,他很快下定决心,对公孙躬说道:“我们先冲过去,将敌骑杀个对穿,集中兵力破其一部,后面就好打了。”

    公孙躬颔首表示同意,他们瞅准了敌骑两个纵队间的一个缝隙,扬起旗帜发出吼声,然后策骑向前从阵中冲了出去。他们的马蹄踏起翻飞的尘埃,在篝火的照耀下尘埃星星点点,就好像头顶的星辰降临尘世。在尘埃又降下来的时候,冲锋的骑兵渐渐向中间收拢,形成了一个前窄后宽的锥形阵型,直向前延展,继而与敌军狠狠地撞在一起。

    飞驰的战马很敏捷地穿插进对方的空隙中,很多人几乎是毫发无损地就从敌方的马队中冲了出来,但在他们的身后,却充满了槊杆碰撞和折断的此起彼伏的脆响。

    有的人被飞奔而来的长槊刺穿,带着脱手的槊杆从马鞍上后翻,而他的马由于失去了背上的重负,速度不降反增,嗖的一声便钻了过去。当然,更多的人则是尽可能俯身躲避敌人的突刺,结果就是刺中了坐下的战马。槊尖两面是开刃的,哪怕没有正中马腹,只是用边刃从马腹滑过,借助马匹的冲力,仍能造成极为可观的伤害。纵使有马铠的遮挡,身上依然被拉开许多长长的血口。

    按照经验,这样一个冲锋结束后,敌军必然为松滋营的战力所摧垮,阵型也为之四散。

    可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当刘羡率部回旋,准备进行第二次冲锋时,他愕然发现,对面的这些狼骑阵型竟然也完成了重整,他们不仅毫不畏战,而且还同样准备发起反冲锋。

    这实在是极为罕见的事情。自从孟观练成上谷营后,横扫关西,力挫齐军,又在刘羡的手下屡克北军,所过之处,从来都是所向披靡,令人闻风丧胆,为人称之为铁军。这眼前的这些敌人,却仿佛毫不在意,一如平常般准备再次迎战,莫非他们也是铁打的吗?

    可这也激起了公孙躬等人的好胜心,钢铁也需要锤炼,正是要战胜这样的对手,才能铸就真正的无敌之名!

    但也就是这个时候,整个战场上出现了一些变化。不对,更准确地说,在战场之外,出现了一些变化。

    此时的黑夜形如穹盖,将大地万物所彻底笼罩,除去众人点亮的丛丛篝火以外,仍是以黑暗与静谧为主。可不知为何,似是堤坝中的一声脆响,又似是草堆上的一粒火星,更似乌云之中的一道闪电。数里外的洛阳南郊,原本只是有一些照明取暖用的,微不足道的火光。此时却有一道火浪骤然暴起,分明地爆发成一道滔天炽焰,席卷左右。

    继而堤坝崩塌,火光肆虐,雷霆轰然。(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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