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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1章 有缺


转眼到了冬月。

    初雪时,汋京宫城中响起了经久未歇的钟声,宣告了瑞帝驾崩的消息。

    大雪簌簌,满城素缟。

    百忙之中,时任开平司北镇抚使的裴念却是避开众人,独自穿过一条离衙署不算太远的小巷,进了一座宅院。

    这宅院很小,座落于京中寸土寸金之地,闹中取静。

    但庭院布置得就很一般,远不如禇丹青当年的居所。

    屋门都未上锁,裴念一路进到正屋,推门而入,桌案上堆满了书卷,散落无章。

    她遂过去收拾了一下。

    书卷是《风物志》,上面夹着各种批注笔记,有的字迹看起来已经很旧很旧了。

    这正是当年从越国皇宫缴获的那成套的、原属于师玄道的《风物志》,裴念仗着有权,从昭文馆搬出来给顾经年翻阅。

    看得出顾经年昨夜又看到很晚,桌上的灯油已经燃尽了。

    将散落的书卷按照顺序重新摆好,裴念便看到顾经年的笔迹,字迹杂乱,内容晦涩,但想必还是与泓池、界有关。

    绕过屏风,便见顾经年还在榻上睡着。

    裴念遂走过去,在榻边坐下,问道:“下午了,要不要吃些东西再睡?”

    顾经年听得动静,握住她的手,懒得起来的样子。

    裴念又道:“沈季螭死了。”

    “是吗?”

    顾经年并不意外。

    裴念问道:“你近来与沈灵舒来往得很频繁吧?”

    “正好遇到了几次。”

    “是我太忙,不像她能多陪陪你?”

    “那倒不是。”

    “那就是你对沈季螭很感兴趣,你最近在查他?”

    “确有些怀疑。”

    “不与我说?”

    顾经年道:“并非不能说,但更可能是我多心了。”

    “你怀疑他没死?”

    “嗯。”顾经年道:“比如,从某一刻开始,我们看到的沈季螭就只是传影,而他实则已逃到了东海界。”

    “会有什么影响吗?”

    “该不会,中州已不能施展异能,他再有能耐,也只能在界中逞能。”

    裴念忽问道:“那你追查这些……是也想去界里吗?”

    “没有,只是闲着无聊。”

    “你爹要是听到这句话要被你气死。”

    裴念只是如此简单说了一句,没具体说顾北溟现今有多需要顾经年。

    瑞帝驾崩的消息既盖不住,顾北溟自封摄政王,颇需仰赖顾经年以震慑朝臣。比如,兖国使团至汋京,主使者胡静楠便多次提出想要见顾经年一面。

    顾北溟每每让裴念劝顾经年振作,可裴念却知,顾经年并非不振作,只是懒得到人前去惺惺作态、扮那孝子忠臣。

    至于她,要做的事则很多,比如,为了帮裴无垢与顾北溟掌权,接下来她便计划着刺杀对皇位虎视眈眈的皇子魏禥。

    奇怪的是,裴念有时忙着忙着,总会担心某天顾经年会忽然消失不见了。

    如今,旁人要想找到顾经年已经很难了,唯独她还能见到他,可他身上愈发有一种随时可能随风而去的感觉。

    这也是为何裴念今日分明忙得脚不沾地,却还一定要来看他一眼。

    “你真的不是在找去界里的办法?”裴念又问道。

    “不去。”

    顾经年答了,像是为了安裴念的心,又道:“那些《风物志》的书卷我不看了,送回昭文馆吧。”

    “好,那你会不会无聊?”

    “我学着下棋吧。”顾经年随口道,“当了一辈子棋子,也当当棋手。”

    当裴念把那几卷《风物志》从顾经年处带走,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

    仿佛如此一来,顾经年就不会离开中州。

    ————————

    霜枫山。

    崇经书院钟声悠悠。

    藏经阁后方无人的小林中,一张石桌边,顾经年与宋璋对弈。

    “你心思不在棋上。”

    宋璋随手落下一指,有些百无聊赖地说道。

    他自是看得出来,这个弟子忽然跑来找他下棋,是别有用意。

    果然,顾经年道:“沈季螭死后,薛举举来找过先生?”

    “不愧是开平司裴镇抚使的男人。”

    宋璋哑然失笑之后,如此随口调侃了一句。

    顾经年对这种调侃并不介意,笑道:“先生这是承认了?”

    “没什么不能承认的。”宋璋道,“沈季螭曾托我照看好他的家眷。”

    顾经年问道:“为何托付于先生?”

    宋璋笑道:“或许是因为我值得信任吧。”

    “恕弟子直言,先生既无权势,又无武力,沈季螭为何会认为先生能照顾好他的家眷?”

    “如今你也觉得权势才是最重要的?”

    “倒不是此意,而是……先生把薛举举送到何处去了?”

    “此事不便告诉于你。”

    顾经年点点头,不再追问薛举举的下落。

    他拈起一枚棋子,皱眉想了想才摆下,嘴里有条不紊地说起来。

    “以前,我很好奇先生为何如此博闻强识,为此还问了在藏经阁扫地的树翁,他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先生也许是亲眼见过,我便疑惑,夷海相隔万里,先生竟能游历诸州。后来我们都觉得,先生太年轻了,当不至于。”

    顾经年才落子,宋璋马上跟着落了一子。

    显然,这一局棋,对他没有任何难度。

    但顾经年又不下棋了,自顾自地说着。

    “当时我想,先生所知道的那些,该是从书上看到的,比如《风物志》,直到我近日遍览《风物志》及其批注,又搜罗了所有关于夷海风俗的书籍,但先生授课时随口提及的某些内容,我却始终没看到过。”

    宋璋问道:“那你觉得是为何?”

    “也许先生是随口瞎编的?”

    “哈哈。”

    顾经年道:“亦有可能,先生确实曾游历夷海。”

    “万里之遥,我去了如何回来?”

    “那……先生去的莫非不是夷海,而是夷海在中州的幻影,也就是界?”

    宋璋不再笑了,深深看了顾经年一眼,问道:“你如何知道的?”

    “泓池在崇经书院,师门、炼术皆出于此,我又岂能不在意书院。”

    “可我不过是一介凡人,不会传影,如何能入界?”

    顾经年指尖拈着棋,轻敲着棋盘,思忖着,却并非在思忖棋局。

    好一会儿,他缓缓吐出两个字。

    “缺口。”

    宋璋又笑了,脸上显出了孺子可教的表情。

    顾经年道:“界本无形,万里之遥咫尺可及,为何分为汋京界、四柱山之界?想必是因为汋京界的缺口在汋京,四柱山的缺口在四柱山?裴念与我阿姐都进入过界,可见,凡人也是能从缺口入界的。”

    “看来,你花了很多心思钻研这些。”宋璋问道:“你想要什么?入界吗?”

    “不是。”

    “那你是为何?”

    顾经年道:“做事做彻底,我想让中州没有隐忧。”

    “你觉得中州有隐忧?”

    “是。”

    顾经年终于落了一子。

    宋璋看着棋局,第一次露出思索之色,思索的当然不是棋局。

    许久,他没有落子,而是喃喃道:“崇经书院千余年前为先圣所创,目的其实是为了守护泓池,而除了书院所指定的守护者,所有知晓了泓池之人,都想要用它来修炼异能,除了两个人……先圣和你。”

    “我是迫于无奈。”

    “你追问缺口之事,若非为入界,想当圣人吗?”

    “不为成圣,但求心安。”

    “好。”

    宋璋似乎决定告诉顾经年一点什么,问道:“可知泓池是什么?”

    “不知。”

    “它是中州与夷海的缺口,更准确的说,它是用来弥补缺口的黏液,不枯不竭,无穷无尽,夷海的任何人与物都不能穿过它进入中州,故而它一旦为血液所污,便会汲取灵气。中州之灵气,最先被输至四界,而四界,确实也各有缺口,哪怕是凡人也能进入。”

    顾经年道:“沈季螭果然未死,他逃入了东海界,而先生则将薛举举从缺口送入界中,与他团聚?”

    宋璋并不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继续说道:“如今你虽以泓池涤荡中州之灵气,然而,灵气依旧会从四柱山之缺口不断外溢,或数年,或数十年,难免又会回到原本的样子,这或许便是你所感受到的隐忧,但对你并非坏事,泓池汲取的是灵气,而非你的精血,待到那一日,你又能恢复异能……至于长此以往,缺口愈大,乃至于夷海异人入侵、中州覆灭,却非我所能操心的了。”

    说罢,他随手落了一子。

    “你输了。”

    这局棋实在没什么意思,宋璋拂手送客,决定再也不与顾经年下棋。

    “你想知道的,我已都说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顾经年却不起身,问道:“如何能彻底堵住所有缺口?”

    “这是连先圣当年也不曾做成之事啊。”宋璋感慨道。

    “有办法?”

    “有,且听起来很简单,一句话可以概括。”

    “先生请说。”

    “只需引泓池去填即可。”宋璋道,“但泓池之水不可捞,唯有开凿河渠,将泓池与四柱山联通,此事之难,不仅在于人力物力,还在于中州必须一统。”

    顾经年看着石桌上的棋盘,沉默了许久,手里的棋子一直没有落下。

    “不必下了,我说过,你已经输了。”宋璋道,“且你又不想当圣人,再打听也没用,回去吧。”

    说罢,他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但看顾经年没走,遂又多说了两句。

    “若想凭绝世异能纵横天地,你可去寻那缺口入界;若要享人间富贵,便回去找你爹;若真打算当个闲云野鹤,潇洒一生,便放下这些,万事不萦于怀……”

    “啪。”

    顾经年把指尖的棋子落在了棋盘中央天元的位置。

    宋璋微微一怔,道:“棋不是这么下的。”

    “若我以身入局,先生觉得可以吗?”

    “你……”

    宋璋愣了愣之后才明白顾经年的心意,道:“怎么?好不容易救了你阿姐,又想救更多人了?”

    “不敢说志存高远,只想做事做全。”

    “我以为你不想再当棋子。”

    “忽然想明白了。”顾经年道,“天地为局,谁又不是棋子?”

    宋璋会心一笑,道:“是啊,当棋子不丢人,输了比较丢人。”

    “输赢又何妨,只是一局棋罢了。”

    “哦?洒脱了不少。”

    “看开了。”

    顾经年起身向宋璋一揖,往山下走云,身影多了几分洒脱之意。

    出了崇经书院,站在积雪的树枝下,抬眼望去,雪落人间、天地苍茫,让人不由有种纵身一跃、展翼翱翔的冲动。

    不知此生还有没有那一天?

    他自得其乐地轻笑了一下,走向那雪后难行的山间小路。

    一步一步,缓缓下山。

    他还是像当年那个在此求学的少年,模样没有太多变化,但或许有朝一日,随着他一声令下,将有无数人动工、开凿一条河流,通向天南地北。

    或许吧,至少他心中有了这志向。

    天地之大,不过一棋,此身虽渺,可补天裂。

    已不会飞的顾经年心中想着这些,下了霜枫山,独自走过城郊荒野。

    时局动荡的严冬时节,郊野无人,唯有雪落时的簌簌声清晰可闻。

    寒风冷冽,顾经年脚步很慢,但一直在走,终在雪地上留下了一串长长的脚印。

    待来年冰消雪融,霜枫山风物依旧,唯汋京城头换了旗帜,添了新景。

    (全书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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