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浩然来到了楼上的导播间。

    果然在这里看到了唐时宜。

    她齐耳短发，穿着短袖长裤，只一个背影就能看出她有女强人的干练风采，正坐在导播后面，紧紧的盯着监视器。

    有好几个外人在场，周浩然也得收着点：“唐老师，我认为没必要找他们的儿子出来。”

    本来导播间里很安静。

    主要还是唐时宜平时在栏目组里威望太盛，技术们都大气不敢喘，都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周浩然在背后这么一句话，着实让人吓了一跳。

    唐时宜倒是很平静，居然很慢的扭过身子，动作幅度比平常慢了半拍，表情微沉：“你没准备？”

    周浩然的确没准备，却也不能泄气，正色道：“我不认为老两口的相处关系儿子能有什么作用，儿子不是女儿。所以才没提前准备。”

    唐时宜平静的看着他，眼神有些发冷：“你对现场的效果很满意？”

    “我觉得还可以。”周浩然知道在做节目的领域谁才是高手，说起话来难免心虚，底气不足，“专家的调解很有效，老两口来的时候还吵架呢，现在已经能够很理性的沟通了，基本找到了问题所在。”

    唐时宜一字一句的说：“他们之间的关系，靠现场的几句话解决不了。《家长里短》是调解家庭邻里间的纠纷，这是社会纪实，在当代都市里人与人之间关系中剖析社会现实，不是只追求节目效果的社会真人秀。”

    周浩然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心中很有敬意。

    这就是九十年代的媒体人！

    这是一个媒体有信仰的年代。

    唐时宜平淡的说：“你想过没有，为什么儿子在家住的时候，老两口没事？为什么老婆婆在世的时候，他俩也没事？他们之间需要调和剂，作为他们的儿子，他有义务帮助父母粘合关系。”

    在场的技术导播们，都很惊讶的看着唐老师。

    不是觉得她说的不对。

    而是感觉今天唐老师不对劲。

    怎么话这么多？

    周浩然被她说服了，轻叹道：“所以，你要做的不是节目，你要做的是媒体人的良心，你要真正的解决老两口之间的问题，而不是在节目里热热闹闹的请几个调解员烘托情绪来做一场台上表演。”

    唐时宜心中一暖。

    本来看向他的眼神，就比其他同事柔和不少。

    这下就更柔和了。

    “这老两口，很有代表性。这期节目，是全国万千家庭的真实写照，许许多多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现在也都到了退休的年纪，都会面临这样的情况。这是一个时代的伤痕，子女必须要站出来，这是唯一的答案。”

    要么说唐时宜是制片人呢。

    这格局就不一样。

    《家长里短》只是一档家庭生活类的栏目，选题要很克制，不能触犯一些人的敏感神经。

    可这一代的媒体人，都有一种情怀。

    就是要借着电视台这个可以公众发声的平台，以一种迂回巧妙可以过审的方式，来抒发一些真正有社会意义的观点。

    这就让周浩然的心情有些复杂。

    他的媒体认识，都是二三十年后的一些观点。

    以为节目就是节目。

    媒体嘛，就是洗地的。

    做好娱乐效果，收视率高、广告费多，就足够了！

    谁还在乎什么媒体责任？

    甚至一度还觉得，他要是推出了《好声音》《蒙面歌王》《欢乐喜剧人》之类的综艺，还不牢牢锁定收视率第一？

    眼下听了唐时宜的一番话。

    才发现根本不是一回事。

    双方的追求，完全是两个赛道。

    周浩然认为，不用把老两口的儿子叫过来，现在的节目效果已经挺好了，吵吵闹闹开局、皆大欢喜结束，多有戏剧性？

    收视率肯定高！

    要是把儿子拉进来，这个故事就复杂了，搞不好就破坏了合家欢的大好结尾。

    节目效果就弱了。

    唐时宜追求的显然不是节目效果，而是一个故事的完整呈现。

    不是那种掐头去尾、断章取义博眼球的做法。

    而是一段社会现状的记录。

    这时，导播们都已经摘下了耳机。

    楼下的录制棚，散场休息了。

    胡小宸去找联系方式了。

    “周浩然，你跟我来。”

    唐时宜能看出来他有话想说，就主动提出来。

    两人一起出了导播间，去了隔壁的一间没人的库房。

    等唐老师一离开，导播间一下就热闹起来了。

    “周浩然挺猛啊？敢质疑唐老师？”

    “初生牛犊不怕虎！”

    “这下惨了，被唐老师拉出去单练了。”

    “祝他好运吧！”

    ……

    去了隔壁，唐时宜轻声道：“这里没人。”

    周浩然松了口气，自在下来，叹息着说：“鹿鸣，你这样多累！”

    “怎么了？”

    唐时宜的语气很轻柔，要是导播间的那几个在场，估计眼珠子都得掉在地上。

    周浩然道：“《家长里短》只是地面频道的一个小节目。你付出的再多、做的再好，也就只能覆盖到一些海港本地的中老年观众。”

    “我知道。”

    唐时宜知道这不是皇冠台《东方时空》那种级别的栏目，做不到全国覆盖，产生不了那么大的影响力。

    周浩然很尊敬她的媒体信念，却有些心疼，“费力不一定讨好。”

    唐时宜道：“我是《家长里短》的第一个观众，我要对得起我自己。”

    周浩然喟然道：“现在各地卫视都做起来了，市场化一来，那就一定是收视率为王。国内的媒体，未来就两个出路，越来越向官方靠拢、越来越向市场妥协。”

    “你跟林归雁的关系，挺好嘛。”

    唐时宜眼神警告，语气古怪。

    周浩然正色道：“关系是挺好，但我跟她没有别的乱七八糟的事，你可别乱想。”

    唐时宜清淡的说：“你的说法，跟她挺像的。她也说应该引导节目向市场化的方向去做，《家长里短》的收视率已经不那么高了。”

    周浩然就不好意思再阐述市场的观点了，“各有各的道理，不过你的道理更伟大，更令人敬佩。”

    “领导给《家长里短》分成了两拨，一拨人是跟着我一起，胡小宸他们组，还有乔岁青这个主持人，一起做我们心目中的节目。另一个编导组，还有新来的主持人赵巧巧，他们跟林归雁一起，做市场化的节目。”

    唐时宜给他揭开了节目调整的最大谜团。

    “原来是这样！”

    周浩然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小叔，你刚才说的对，各有各的道理。我也不说林归雁想走市场化的思路是错的，不过我只会按照我的思路做节目。”

    唐时宜还真是挺理性。

    “都没错。”周浩然笑呵呵，“美国的电视产业那么成熟，其实大部分的媒体人也都是在为了收视率做节目，这不丢人。”

    唐时宜忽然来了一句，“小叔，你挺懂市场的。”

    “啊？”

    周浩然微微一愣。

    唐时宜道：“我觉得，接下来你去跟林归雁配合做节目吧，你俩的思路差不多。说不定能做出几期好节目，在我这儿，你没什么发挥空间。”

    “这……”

    周浩然有些拿捏不准，偷偷瞟她几眼。

    还行。

    这大侄女不是心胸狭隘之人。

    唐时宜就很果断的说：“那就这么定了，回头我去找她说。做完了这期节目，以后你去跟她的那拨人合作，从选题到策划，都是你。”

    没一会儿，周浩然回到了导播室。

    心中狐疑。

    不确定是留在鹿鸣这边，还是去投靠林主编。

    一个小导播见他神色复杂，就以为他挨了一顿臭骂后心情郁结。

    就好心好意的上来安慰：“唐老师就那样，你习惯了就好，她突如其来的想法特别多，我们也经常被她训。她脑子一热就必须执行，才不管导演编导之前有没有准备呢。”

    周浩然笑笑，“嗯，理解。”

    小导播语重心长的说：“这就是电视。现场情况很复杂，很多时候就是要根据现场临时反应。不过你今天真不错，有理有据的，唐老师还跟你解释呢。要是平常，他早烦了！你是导演，快下去吧，争取连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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