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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剑拔弩张


这不单是分配的不公,更是整个生产链条上赤裸裸的压榨与漠视,是那弥漫在空气中、如同卤水蒸汽般无法驱散的绝望与随时可能爆裂的愤懑!

    梁都监上前一步,声音低沉地对范祥道:“范副使,监官和本地几个僚人头人已在官廨等候。”

    范祥收回了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深邃的眼底似乎已有某种决断做了出来。

    他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嗯,走吧。”

    他侧目看了一眼身旁脸色发白、眼神却死死盯着下方熬盐区的陆北顾,补充道:“让这位陆生员也一同听听。”

    陆北顾深吸了一口那混杂着浓烟、咸腥与硫磺味的灼热空气,喉咙里仿佛被砂纸磨过。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紧紧地跟在范祥身后。

    他知道,接下来要踏入的官廨,才是这盐利漩涡中真正博弈的核心。

    踏入官廨正堂,一股熏香味道扑面而来,勉强压下了些外面无处不在的卤水咸腥。

    堂内陈设简朴,甚至有些寒酸,正中一张磨损严重的公案,案后空悬着主位,而左右两侧已坐了数人。

    左侧首位是一名面皮白净,身着绿色官袍,约莫四十岁上下的文官,他当先站起来行礼道。

    “在下判淯井监事王逵,见过范公。”

    他身后还站着两名穿着官袍的中年人,应是淯井监的监丞和主簿,

    在大宋,“监”,尤其是淯井监这种边疆盐监,不仅要负责管理制盐主业,还要统管境内的军民诸事,王逵这个“判淯井监事”的差遣,跟知县差不多是一个级别的,所以“监”内统一配有跟县里差不多的行政班底。

    而在右侧起身的,则是三名服饰明显迥异于汉人的男子。

    为首者年约五旬,身形矮壮,皮肤黝黑粗糙,穿着件靛蓝色麻布长袍,腰间系着一条镶嵌着几枚暗淡铜片的宽皮带,脑袋上缠着厚厚的布帕,鬓角露出几缕花白。

    他便是本地最大的僚人头人,阿木图。

    他身后两名年轻些的僚人汉子,则穿着更为简朴的短褐,赤着脚,皮肤同样黝黑,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进来的众人,带着山民特有的野性。

    当他们目光扫过陆北顾这个陌生的年轻生员,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被掩饰过去。

    在王逵眼神示意下,阿木图也同样如汉人般对着范祥行礼。

    “都坐吧。”

    范祥很照顾陆北顾,没让他站着,而是特意指了指,给他安排在左手最末的一张椅子上,位置靠近门口。

    随后,范祥径直在主位坐下,梁都监则按刀立于其身后半步,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他身上的铁甲在略显昏暗的堂内泛着冷光,无声地宣示着武力。

    “王逵。”范祥没有多余的寒暄,开门见山,“本官奉旨提举川陕盐务,此番亲至淯井监,是要亲眼看一看,这维系朝廷盐课的重地,究竟是何等光景你身为淯井监主官,主理一方盐政,如今淯井监盐课几何?灶丁几何?僚户几何?近来可还安稳?”

    王逵显然早有准备,他把旁边备好的十几本册子捧起来,费力地双手奉上。

    “回禀范公,淯井监现有盐井三十七眼,其中大井九眼,中井十六眼,小井十二眼。在册灶丁一千六百余人,连同家眷约七千余人,僚户编管于井场附近山林者约三千余户”

    这些名词概念都是有其特殊含义的,“灶丁”指的是盐井里真正干活的男丁,“盐户”则是基于“灶丁”组成家庭的户类统计名称,至于“僚户”指的则是已经编户齐民的熟僚,这些人很多并不直接从事盐场工作,但无论他们做什么,都是统一划归在淯井监这个行政单位下面的。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报出一连串数字,从卤水浓度、日汲卤量、成盐率、月课额,到柴薪消耗、军粮补给,甚至提及了为防止僚人作乱而加固的几处寨墙,事无巨细,显得极其熟稔公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王逵话语间不断强调盐课“虽艰难,然尚能足额”,僚人“蒙受王化,渐知礼法,近来甚是安分”,又隐晦地提及“唯山中生僚,偶有啸聚,抢掠柴薪、盐包,幸赖军威震慑,方能保盐道畅通,监内无虞”。

    陆北顾听着这些干巴巴的数字和粉饰太平的言辞,脑海里却不断闪过外面那炼狱般的熬盐场景,那些在浓烟中佝偻的身影,那些捡食盐粒的孩童。

    范祥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偶尔在王逵提到某些关键数字时,眼神会微微一闪。

    而当王逵说到“僚户安分”时,范祥的目光若有似无地飘向了右侧的阿木图。

    阿木图依旧端坐,布满老茧的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王逵口中那些“安分”的僚户与他毫无关系。

    只有他身后一个年轻僚人,在听到“生僚抢掠”时,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盐课足额?嗯,听着不错。”

    范祥在王逵的汇报告一段落后,淡淡应了一声,听不出喜怒。

    “那本官一路行来,所见熬盐灶丁,面有菜色,衣不蔽体者,十之七八。孩童于泥泞中捡食盐粒充饥,此等景象,王监官作何解?”

    王逵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一下,随即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无奈,随后痛心疾首地说道:“范公明鉴!此乃山地贫瘠,生计艰难所致!盐丁劳苦,人所共见,然朝廷盐课乃国之大计,不可稍怠。下官亦曾多次行文州衙,恳请拨付些钱粮给予僚户,奈何唉,杯水车薪。且僚人灶丁,习性粗鄙,不善积蓄,偶有困顿,亦属常情。”

    “不善积蓄?”一直沉默的梁都监突然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像刀子一样划破了堂内的平静,“王监官这话说的轻巧,老子手下那些丘八,饷钱都常被克扣拖欠,更别说这些灶丁了!汉商收盐,层层压价,监内支取粮米柴薪,折色、加耗花样百出,你们这些头人再从中剥一层皮!落到他们手里的,怕是连盐粒都舔不到几口!出来掠夺的都是生僚吗?我看不见得吧。活不下去,不豁出命去抢,难道等着饿死在山沟里?”

    梁都监这番话,粗粝直白,毫无文饰。

    王逵的脸“唰”地白了,额角渗出冷汗,嘴唇翕动着想辩解:“梁都监,你你怎可”

    阿木图身后的年轻僚人猛地抬起了头,眼中闪过一丝怒火。

    官廨正堂内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了起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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