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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7章 血嫁之梦


红衣为嫁,白纸为丧;以死为媒,以怨为礼。

    若镜中有双影,莫问谁是新娘。

    ——《子不语·痴情怨》

    夜色沉寂。

    青石山道蜿蜒盘上山巅,湿气凝成雾,冷白如水。

    远处的山神庙传来低沉的铜钟声,声浪在山间回荡,像是在为谁送魂。

    山风卷起白雾,雾中闪出一个踉跄的身影。

    少女穿着一袭破碎的红嫁衣,裙裾拖着泥水,早已褪去了原本的艳色,像是血被洗淡后的残痕。

    她赤着脚,脚踝上沾满泥泞和草屑,发丝贴在脸上,喘息急促。

    她在奔跑。

    身后,雾在追。

    风声在山林间盘旋,带着嘶哑的低语——

    “新娘——新娘——”

    她的步子越跑越快,几乎要跌倒,泪与汗糊成一片。

    她不敢回头,但雾中那抹红光越来越近。

    青石湿冷,雾像一张薄皮,贴在她的脸上,冰凉又黏腻。

    她几乎要窒息。

    忽然,一声脆响打破死寂——铃声。

    她回头。

    雾的深处亮起一片诡红。

    白纸花瓣在夜风里轻轻摇曳,像是死者的魂在微笑。

    四个幽冥鬼影,脚不点地,齐整地抬着轿子向她缓缓走来。

    那雾并不行在地上,而是浮着,一寸寸滑动。

    血帘垂下,底下流淌着暗红的液体,顺着青石板一路蜿蜒。

    铃,铃,叮,叮。

    每一步,铃声就响一次,仿佛是心跳在催促。

    少女后退,喃喃道:“不……不可能……”

    她的声音颤抖,几乎破碎。

    “他……答应过,要回村迎我……”

    泪水顺着脸颊滑下,她的眼底浮起一抹几乎疯狂的希望。

    她想逃,却又停下脚步。那抹红太熟悉,熟悉得像梦。

    风又起了,带着血腥气。轿顶的白纸花忽然簌簌落下,轻飘飘地落在她的肩上。

    像雪,又像灰。

    一点红光透了出来。

    她听见有人在笑。

    笑声极轻,细若蚊吟,却分明是女人的声音——低低的、娇柔的,像婚礼上的喜笑。

    她心口猛地抽痛,双手死死捂住耳朵。

    “不……我不回去!”

    它的脚步停住。

    一阵诡异的静默后,他们同时抬起头。脸上是苍白的面具,嘴角被红线从耳根缝到唇角。

    四张笑脸在雾中整齐地弯起弧度。

    他们齐声开口,声音沙哑如同死人合唱:

    “回去吧,魂归魂,土归土”

    那一瞬间,风全停了。

    一只惨白的手从雾中探出。

    五指如骨,指甲漆黑,缓缓指向少女。

    铃声响起,叮。

    少女的目光失去了焦点,泪珠顺着脸颊滑落。

    青石上的血痕被雾气吞没,整个世界在她眼前一点点模糊。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雾光翻滚,如一池碎梦。

    她看见轿帘后,那张盖着红纱的脸,正缓缓抬起头来。

    她分不清那是谁,

    直到,那一抹唇角的笑,和她一模一样。

    少女的瞳孔骤然收紧。

    风声消散。

    雾气溶解。

    一切坠入黑暗。

    梦,开始逆流。

    梦,在黑暗中逆流。

    她睁开眼。

    青石山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温柔的夏天。

    阳光透过槐树叶,洒在望川村的石桥上。

    微风吹动,槐花飘落,空气中满是淡淡的香气。

    溪流拍打着桥脚,岸边的青苔滑亮。

    她抱着竹笼,笼里养着一只黄雀。

    鸟儿扑闪着翅膀,在笼中鸣叫,声音清脆。

    父亲在学堂里讲课,她坐在门口,替他研墨、磨笔。

    纸上有墨香,院中有花香,一切都静好。

    这就是她记忆里最亮的一天。

    少年阿彦背着书篓,从桥那头跑来,笑声穿过阳光。

    “甜儿!”

    他一边喘气,一边扬起手里的信纸。

    “我去城里考举!等我回来,再见面的时候,你穿红衣——我好认。”

    她低头看着自己手里那件未染的布料,红线还没缝完。

    “红衣?”她笑着问,“好啊,红衣就红衣。”

    风过树梢,槐花落了一地。

    那花白如雪,她以为那是幸福的预兆。

    梦色渐冷。

    灰暗的火光吞没了夏天。

    北胡入寇,烽烟漫天。

    阿彦弃文从军,身披铠甲,从石桥上走。

    他回头的笑依旧温柔:“等我。”

    她点头:“我会点灯,等你。”

    桥下的水倒映出她的影子,细碎颤抖。

    可等来的不是良人凯旋而归。

    却是,一纸噩耗。

    信断思绝。

    夜复一夜,她在学堂里点两盏灯——

    一盏为自己,一盏为他。

    灯光在风中晃动,就像他的笑容。

    那一年冬天,雪落得极深。

    有传令兵踏着冰河而来,

    带来一句话:“阿彦,战死北疆。”

    烛火颤抖。

    她的手一松,烛泪溅在手背。

    夜色将村庄染成灰白。

    她坐在桌前,

    桌上摊开宣纸,墨色还未干。

    她穿上那件红衣——那是他们的“约定”。

    她轻轻提笔。

    “天涯不远路难寻,

    冰雪封心梦不真。

    若君不返槐花下,

    红衣守到暮春尘。”

    她写得很慢,每一笔都像是在勾勒回忆。

    写完最后一行,她将笔搁下。

    灯火摇曳,映出她微笑的侧脸。

    “阿彦,你看,我信守承诺了。”

    她低语,声音温柔得像梦。

    她解下腕上的铜铃,放在案上。

    铃声轻响一声,像是应答。

    她起身,走到门口,推开门。

    风雪扑面,冰冷刺骨。

    她抬头望向北方,轻轻闭上眼。

    烛火在风中摇曳,

    红衣在夜色中微微晃动,

    像燃烧的槐花。

    她的手垂下,

    身体随风轻轻倾倒。

    铜铃落地,发出最后一声清脆的叮。

    烛火倒燃,油尽灯枯。

    那一夜,望川村的雪化作红。

    后来的人说,

    她的魂并没有离开。

    她坐在槐树下,抱着那只黄雀的竹笼,

    一遍一遍地看着石桥的尽头。

    她在等。

    等那个答应回来的少年。

    只是再也没有人走过那座桥。

    梦碎。

    她再次奔跑在山道上。

    雾气吞没她的脚踝,青石在脚下化作一滩滩暗红。

    她的双眼空洞,嘴角在微微抽动,

    像是在低语,又像是在哭。

    铃声,再次响起。

    “叮——叮——”

    那是铜铃破碎的残响,

    却在她的心里一下一下敲击。

    雾的深处,传来无数叠加的声音:

    “回去吧——”

    “回家吧——”

    她拼命摇头。

    “我不能回去……那里已经没了家。”

    雾在她身后合拢。

    铃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

    她的影子再次从地面爬起,

    在她身后拉开双臂,

    那张脸依旧是她自己的。

    “回去吧——”

    那声音温柔得几乎像劝。

    她的喉咙里挤出一声沙哑的哭喊:

    “阿彦——”

    风声在山间散开。

    铜铃声随之碎裂,

    一切坠入无光的夜。

    雾退得很慢,像一口没散尽的梦。

    少女跌跌撞撞地冲出那片血色山道,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满是铁腥气。

    她几乎是爬着跑到村口。

    村口的石碑早已残破,青苔爬满碑面,只有三个模糊的字还隐约能辨:

    望川村。

    她撑在石碑上,大口喘气,指尖冰冷,指节发白。

    雾气中,那轿铃声仍远远地响着,一下一下,像是在逼近她的脊背。

    她咬着牙,抬头望去。

    村口的老槐树下,站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她,黑衣长衫垂地,银发在风中微微泛光。

    他静静立着,手中握着一支笔。笔尾悬着一枚银质符环,在风中轻晃,发出极轻的金属声。

    她的理智几乎崩溃,带着哭腔扑上前去:

    “救我——有人要逼我!求你救我!”

    那人缓缓转身。

    他看起来极年轻,面容清俊,却有种不属于尘世的冷意。

    他的眸子深得像一滩墨,毫无情绪,仿佛能把人吸进去。

    “这里,”他轻声道,声音低得像风穿过竹林,“可不是你的村。”

    少女一怔,浑身的血都凉了。

    “那?这是什么地方?”

    黑衣青年抬眼,望向浓雾的尽头。雾中似有万千血线交织成塔的形状,时隐时现。

    “终焉之塔,”

    他淡淡地答,

    “星灾之上的战场。”

    “星灾?”

    她的声音发颤,“那是什么?我只是个村女啊,我……”

    他歪了歪头,唇角轻轻一挑,笑意淡而冷。

    “你不是星灾。也不是村女。”

    “你,到底是谁?”

    她的唇在抖,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脑中一片空白,仿佛有千万条断裂的线同时抽走了她的记忆。

    “我……我叫……我……”

    名字在舌尖打转,像被什么堵住。

    “我是谁?”她的声音几乎破碎。

    青年低低一笑,举起手中的笔。笔尖流光闪烁,墨色的气息在空气中散开,带着命运系咒纹的波动。

    “我叫司命,”他道,

    “谎言的编织者,司命。”

    他缓步走近,目光锐利得像要穿透她的灵魂。

    “你呢?难道?你的谎言太久了。”

    “久到连你自己,都忘了真名。”

    “你骗过所有人,也骗过你自己。”

    少女被他逼得步步后退。

    她摇着头,眼神从恐惧渐渐转为空洞:“我没骗……我只是……我只是想等他回来……”

    话音未落,她的身体忽然抽搐。

    衣袖间渗出血色,像墨染的水渍从皮肤底下涌出。

    她的肌肤开始裂开,一道又一道细痕扩散,裂缝中缓缓伸出红色的丝线。

    丝线交织,绞成布。

    那布一寸寸攀上她的肩,化作艳红的血衣。

    “我是谁……?”她喃喃。

    司命的瞳孔微缩,脚下的雾气骤然翻腾。

    铃声再次响起。

    “叮,叮。”

    那声音不再远,而是在她的体内响着。

    风卷起,她的发丝乱飞,整个人被血色的雾笼罩。

    雾中浮现出无数新娘的影子,全都盖着红头,围绕着她低语。

    “回家了。”

    她捂着耳朵尖叫:“不要!别逼我!”

    声音嘶哑,泪与血混成一片。

    她忽然抬头,眼中闪过疯狂的红光。

    声音变得沙哑而尖利:

    “你也要逼我?!”

    “你也要让我死?!”

    红布重新落下,覆盖了她的面孔。

    当布料垂下的那一刻,她抬起头。

    那不是少女的脸了。

    那是一张苍白如纸、笑意诡异的“鬼女之面”,

    她的皮肤光滑得像蜡,双眼却全是血红的纹路。

    而那张脸上,叠着无数层相同的自己。

    她的笑,她的哭,她的死。

    空气变得黏稠,轿铃齐鸣。

    叮叮——叮叮——

    血衣在风中膨胀,裙摆像燃烧的火焰。

    血雾翻滚,形成一张张笑脸,从她身后浮起。

    司命的黑衣猎猎作响。

    他眯起眼,冷声低语:

    “……终于露出原形了。”

    鬼娘发出嘶吼,声音像无数亡魂叠加。

    血浪掀起,裹着她的身影直扑司命。

    司命不退。

    他抬起手,指间那支笔逆光旋转。笔尾的银环在雾中发出低沉的嗡鸣。

    他轻轻一笑,语气平淡得像叙述命运:

    “棋盘落子——”

    笔尖一点,空气中浮出漆黑的棋格,棋纹蔓延至地。

    “虚实妄语。”

    棋格亮起光芒,瞬间笼罩了他与那扑来的红嫁影。

    血与雾在空中交织,

    笑与哭同声爆裂。

    山神庙的铜钟远远地再度响起。

    世界骤然一静。

    红雾定格在半空。

    司命的瞳孔中,倒映出那张“新娘之面”,在他面前寸寸崩解。

    梦,破了。

    梦生于怨,怨起于相思。忘川河畔,三世孽缘;莫哭莫忘,勿思勿念。

    ——《子不语·忘名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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