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5章 领旨还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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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宣读完毕,余音遍绕诸梁。
无论是听得懂汉语的旧使重臣,还是听不懂汉语的小吏内侍,此时都被袁可立那山一般的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来。
汗透重衣,废王李珲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耳边只剩了宛如惊雷般的耳鸣。他那看似坚固的心理防线早已被这排山倒海的压力给打了个粉碎。甚至不等袁可立把谴责的话念完,他就再也听不进什么话了。
朝鲜开国二百年,何时领过这般不留情面的上谕!?
李珲没来由地想起了绵延二百年的宗系辩诬。当年为了摘掉开国君主李成桂头上那顶“弑君篡位者之子”的帽子,李氏朝鲜硬是从弘治年间一直辩到了万历十五年《大明会典》出版.
完了,完了!盖棺论定了!
恐怕从今天开始,他李珲就将成为比肩燕山君不!将成为比燕山君还要臭名远扬的朝鲜第一昏君!
流丑四海,身败名裂。只要这天下还是大明的天下,皇帝还是泰昌皇帝的后裔,那这忘恩负义、悖逆失德的谴责就将作为永远的定语,烙印在他的脑袋上,镌刻在他的碑文上。
李珲色沮神摇,如履刑场。他颤巍巍地趴在地上,几度凝聚心神,却实在说不出领旨的话来。
可是手持圣旨,作为皇帝化身的袁可立此时也容不得他迟疑:“李珲,如今圣意已明,赶快领旨吧!”
“天威咫尺,罪臣珲.”
咚!
“顿首.”李珲额头撞地,磕出一声闷响。“奉诏!!”
袁可立眨眼看向李祬。正当他思索是要先收缴国王印信,还是先让李祬继续领旨之际,李珲猛然抬头,噙着泪眼望了过来:
“陛下.斥臣首鼠两端,臣珲虽万死不敢自辩。然当年倭贼蹂躏八道,王京丘墟,列祖神主委于尘土。臣珲非敢忘再造洪恩,实国势穷蹙危如累卵,建虏胁以刀兵,胁迫之使,边民头颅旬月至三。珲非不忠,实豺狼啮骨,转圜皆绝啊!”
李珲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委屈,到后来竟然哽咽失声,在慕华馆里嚎啕大哭了起来。
李祬立刻被父亲的悲戚牵动了衷肠,很快就跟着放声痛哭起来。在他们身后伏跪着的朝鲜官员们,也一个接着一个地铭感失声,只有一些脑袋活泛的官员,在扫见袁可立那沉冷如铁的脸色之后选择垂首默然。
袁可立并不准备对李珲的辩解做出任何回复,但也不打算厉声呵止这哭声震阙的场面。他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那儿,不喜不悲地凝望着,等待着。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看着袁可立那超然独立的样子,伏在地上的骆养性突然想到了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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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悲伤无法弥平,情绪总还是会过去。哭泣声远去之后,不息的蝉鸣又重新占了上风。
袁可立俯视李珲,眉宇森严,语调还是如先前那般带着大山的气势:“李珲,如今冕服已夺,爵秩已削。尔当捧还王印,归还王权!”
“罪臣珲”李珲哽了好几口气,才应出一声:“遵命!”
“殿下,请!”李珲话音刚落,李尔瞻便捧着那个装着王印的匣子膝行到了李珲的身边。
“呵!”李珲身子垮塌,耷拉着脑袋,睨视李尔瞻的眼里没有任何光彩。“你既然这么迫不及待,倒是给我打开啊.”
“臣惶恐!”李尔瞻深知没有人会喜欢蔑视前主的重臣,所以他还是摆出了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别装了,赶紧打开”
“是。”李尔瞻移开锁头,掀开匣盖,那枚象征着长寿稳定,藩国永固的龟钮印立刻显出了它的银背。
李珲俯望着那枚银印,眼里很快泛出留恋不舍的神采。即使他早已认命,但在内心深处,他还是不想把这枚银印交还回去!
李尔瞻见李珲迟迟不肯动手,便轻轻地向前递了一下以示催促。
又过了一会儿,李珲终于拧着眉头,撇过脑袋,小心翼翼地从匣子里捧出了那块用九叠篆刻写的“朝鲜国王之印”。
“不必拿出来,”李珲正要起身,却遥遥地听见袁可立的声音从高处飘下来。“连同匣子一并缴还就好。”
“是,是”李珲只能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又把银印放回到匣子里,然后捧着整个匣子来到盛放敕书的案前。
“放下吧。”袁可立淡淡地下令。
“是。”李珲放下印匣,回到原位重重跪下,整个人像是失了灵魂的空壳。
“摄政。请接旨吧。”袁可立转眼看向李祬,语气和用词里明显带上了几分尊重。
“臣”李祬抬起泪眼,喉结滚动数下方才呼出勉强能让人听懂话语:“臣祬领旨。”
“呼”袁可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身上那股山影般的气势也渐渐地泄了出来。他捧着圣旨,小步快走到案前,见长案上杂物堆积,无法摆下平展开来的圣旨,便习惯性地望向了侍立在侧的陆文昭:“陆千户,有劳你把这些东西暂时挪到别处去。”
“是!”陆文昭立刻带着几个锦衣卫小跑过去,将香炉,敕书,还有李珲刚才放上来的宝贝印匣一口气全部挪开了。
案台腾空,袁可立俯身将圣旨平放了上去。随后,他退到案台与李珲父子之间的空地上,甩开飞鱼服的下摆,缓缓地跪了下去。
“臣袁可立,恭领圣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沈有容,恭领圣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站在国王父子身侧的沈有容,早已做好了领旨的准备,不待袁可立语罢,他便小跑过来朝着明黄色的长卷跪了下去。
“你还愣着干什么,到咱们了,说话啊。”李尔瞻转过头,望向正在愣神的领议政朴承宗,小声而急促催促道。
“哦!”朴承宗猛然反应过来,怀着满心的忐忑,领着一众朝鲜官员叩首高呼:“臣等恭领圣旨。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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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华馆是大明使臣进入汉阳之前接受朝鲜君臣郊迎的地方,却不是大明使臣下榻的地方。
百余年来,大明使臣下榻的地方是汉阳城中一个叫太平馆的使馆。
太平馆由迎接都监都厅统管,下设六色及各司分工协作负责使臣的生活起居,而户曹、兵曹、工曹等衙门则分别配合,负责太平馆的财务、保卫、修缮、供给等事。
这一制度一直运行得很好。只可惜壬辰倭乱爆发,太平馆也如绝大多数宫室建筑那般毁于战火,无力复建。
所以倭乱结束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朝鲜方面都是用残存的宗室宅邸作为大明使臣的下榻场所。
几天前,沈有容领兵进入汉阳,朝鲜朝廷原本想按照惯例,将他们安排在万历四十四年建成的“西阙”庆德宫,但沈有容自己却看上了规模相对较小的庆运宫。原因也很简单,庆运宫附近有好几个现成的军堡,乍一看甚至有点军营的意思,只消把驻在这里的朝鲜军兵撵出去,明军就可以直接驻进来了。
打心眼儿里来说,摄政王世子李祬是不太愿意让明军进驻庆运宫的。这里毕竟是曾经行宫,是他生长的地方。可别说直接拒绝沈有容的要求,李祬及麾下众臣生怕沈有容抓住把柄发飙,甚至都不敢对这位老将陈明庆运宫是王室行宫的事情。
于是明军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将这座曾经的王家别宫作为了临时的驻地。
下午巳时,以袁可立为首的队伍在朝鲜军民的夹道欢迎声中,堂堂正正地从大安门开进了庆运宫。而以李珲父子为首的宗室官员,则在袁可立一行的队尾也完全消失之后,才沿着官道往昌德宫的方向继续前进。
“这就是庆运宫的正殿吗?”袁可立走下青帷轿,望着那座似乎比顺天府大堂还要小点儿的“即阼堂”,竟感到一阵恍惚。
“您还别嫌小。”沈有容扔下缰绳,走到袁可立的身边。“这已经是整个汉阳第二大的地方了。”
“我倒不是嫌小,我只是觉得这地方不像是个‘宫’,反而有点像是哪户人家的私宅。正门不对院门,周围全是廊庑,进院就有草木”袁可立环视一圈,又摸出手帕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就是县衙也比这个‘宫’要讲秩序。”
“您还是真是说对了!”骆养性主动凑上来说,“听住在这里的贞明公主说,这座庆运宫以前就是一个叫李婷的人私邸。倭乱之后,朝鲜宫室尽焚,所以先王就把这个地方占下来做了临时的行宫。”
“行宫.”袁可立的第一反应是住在曾经的行宫里是不是有点不太好,但是下一刻,他的注意力就飘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骆佥事刚才是说贞明公主?”
“对啊。”骆养性的表情有点微妙。“您也听说过她?”
“我在镇江的时候碰见了李珲派去京师的圣节使团。他们当中有一个叫柳应元的人。这个柳应元在得知我的真实目的之后追了上来。在南下汉阳的途中,他跟我说了许多事情。”袁可立解释说,“其中有一条,就是关于这个贞明公主的。”
“原来如此,”骆养性点点头,扯着衣领往胸腹间鼓了几阵风。“那个柳应元是怎么说的?”
“他说,李珲曾经不止一次发动群臣,试图将这位贞明公主贬为翁主或者普通的宫人。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把他的嫡母,也就是”袁可立沉吟了一会儿才想起大妃的尊号,“.贞懿王大妃给废黜掉。只是因为这位大妃受过我朝册封,想要正式废黜需要上报礼部所以就一直拖着没有办成。”
“我们听说的事情,和您听说的事情差不多。”骆养性看了沈有容一眼。
“二位。”沈有容下意识地往昔御堂的方向瞥了一下,“太阳正烈着,咱们还是别在这儿说话了吧。”
“也好。”袁可立点点头,摆出一个请的手势。“我对这里不熟,还请前面带路吧。”
“咱们还是去那边的浚明堂说话吧。”即阼堂就在面前,要去浚明堂还得再拐个弯,但沈有容不可能直接就把袁可立带去即阼堂议事。
即阼者,登基也。他要是连这点儿基本的政治敏感性都没有,也就不用再当官了。
实际上,从沈有容进到这间院子,看见那块牌匾的那一刻起,沈有容的心里就已经萌生出搬离庆运宫的想法了,反倒是身为锦衣卫的骆养性缓了他一手。
“骆佥事刚才说,那位贞明公主曾经住在庆运宫。”袁可立问骆养性。“二位现在把这里当成了驻地,那她又去了哪里呢?”
骆养性一笑。“您误会了,下官可没说过‘曾经’这两个字。”
“她还在这里!”袁可立一惊。
“对啊。”骆养性停步转身,抬手遥指庆运宫中唯一的二层建筑。“她就在那座昔御堂里。”
“为什么?”袁可立问。
“也不为什么啊。”骆养性说,“我们来的时候她就在那儿了。”
“我的意思是。”袁可立的眉头缓缓地皱了起来,“摄政王世子既然把这里交给你们作为驻地,为什么还要把她留在这里?”
“不是交,”沈有容尴尬地挠了挠脑袋,搓出满手的汗来。“这地方其实是我主动找他要来的。”
“要?”
“这周围不是有好几个塔楼军堡吗?”沈有容讪讪笑道。“我第一次进城的时候看见了,觉得位置还不错,就在路上跟摄政王世子提了一嘴。他没反对,所以我们就驻进来了。”
“所以是你们锦衣卫把公主强留在这里的?”袁可立看向骆养性。
“也不能算是强留,我们只是没有主动地把她请出去。”骆养性说。
“摄政王世子没有派人来接她吗?”袁可立一下子就明白了骆养性的意思。
“没有,”骆养性微微眯起眼睛,幽幽地说。“摄政王世子甚至都不一定知道她还活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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