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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4章 胡思乱想


午间的阳光斜照在朱红色的宫墙上,拉出一抹浅黑色的影子。

    方从哲、叶向高、汪应蛟三人沉默地沿着宫道向外走。他们的身后,是渐行渐远的皇极殿。

    行至弘政门外,汪应蛟停下脚步,转身面向方从哲和叶向高,深深一揖道:“方首辅,叶次辅,下官这就往午门去了。”

    方从哲连忙还礼,脸上掬着惯有的温和:“汪老先生辛苦了。我与进卿回内阁之后,立刻就吩咐制敕房草拟敕书。如果快的话,今日下午汪老先生应该就能领到敕书,正式履新了。”

    虽然汪应蛟已经得到了皇帝的认可,但他仍需领到敕书才能到户部接收印信、正式履职。通常情况下,高级官员的敕书由值班的翰林在制敕房起草,之后再由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待皇帝用印后,再经吏部或通政司转交本人。在整个流程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皇帝用印,除了这个赋予敕书合法性的环节,其他所有的环节都可以走简化流程,乃至省略。

    就比如袁可立秘密受命监护朝鲜的敕书,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本人起草,然后跳过票拟、批红流程,直接用印,最后再由皇帝本人亲自将敕书交到袁可立的手上。

    汪应蛟的官职比袁可立高,但并不特殊,更没有秘密行事的必要,所以皇帝也就没有提前准备敕书。

    “有劳方首辅,有劳叶次辅。”汪应蛟再次躬身。

    “汪老先生何必如此见外?”方从哲摆了摆手,笑容显得亲近了些:“您是万历二年登科的前辈,我是万历十一年进士的晚辈。论年齿,论资历,汪老先生皆是我等前辈。还请老先生直称表字,唤我中涵便是。”

    “是啊。我与中涵同科举仕,还请老先生莫要拘礼,直唤我进卿即可。”叶向高稍慢半拍,跟着还礼。

    “不敢不敢。”汪应蛟连连拱手,脸上显出应有的谦虚:“子曰,无礼不立。朝廷体统,上下有别。首辅、次辅乃国之柱石,位尊权重,下官岂敢僭越?还是按朝廷规矩称呼为妥。”

    “公门之内,自当循规蹈矩。”方从哲说道,“但私下晤谈,又何必如此拘谨?”

    汪应蛟见方从哲坚持,也就不再推辞:“既然这样,那也请方首辅和叶次辅在私下里唤下官‘潜夫’,莫再以‘老先生’相称了,实在折煞。”

    “老先生应得爽利,”方从哲笑问道,“可为何仍然自称下官?”

    “方首辅。我等此刻虽然已离御前,但您看这黄瓦高楼,巍巍紫禁。哪里私,哪里下了?”汪应蛟环视说。

    “也是也是。”方从哲笑着应承,回首的时候却突然发现叶向高的眉宇间似乎笼罩着一层不易察觉的阴翳。

    又寒暄了几句,三人再次互礼道别。

    汪应蛟独自朝着皇极门与午门之间那道横跨内金水河的石桥走去,绯袍背影在炽热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孤直。方从哲与叶向高则留在台基上,沿着黄瓦红廊投下的阴影,朝着会极门的方向缓步而行。

    行至一处转角,方从哲忍不住侧过头,看向身旁的叶向高,关切地问道:“进卿,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一直绷着脸?是哪里不舒服吗?”

    叶向高闻言,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一激灵。他脚步微顿,下意识地望向已经走远的汪应蛟,随后又左右顾盼,待确认廊庑前后无人,才凑近方从哲,压低声音道:“中涵。我我怀疑,我怀疑锦衣卫可能正在查我。”

    “什么?”方从哲先是一怔,随后脸色顿变。他迅速扫视四周,确认安全后,才用更低、更急促的声音追问:“为什么?!”

    “我不知道。”叶向高摇头说,“其实我也不确定锦衣卫是不是真的在查我。我只是有这样的感觉。”

    “你这感觉从何而来?”方从哲回忆说,“方才召对。皇上对你似乎并无嫌隙啊?”

    “是啊。可是.哎呀!”叶向高长长叹气,眉宇间郁色更浓。

    “到底怎么了?你哪里的来的感觉!”方从哲低声催促道。

    叶向高深吸一口气:“中涵可还记得,方才皇上反驳我时,说我曾主张‘复洪武祖制,取消内阁’的事?我觉得,皇上这是在敲打我。”

    方从哲略一回想,锁着眉头问:“你的意思是,因为你给皇上上了一道建议裁撤内阁,恢复洪武祖制的密揭,所以被锦衣卫调查?可是这个建议虽然不甚妥当,但重提洪武祖制,也算不得违禁啊。”

    “哎呀。你想哪里去了,我怎可能上这种揭帖?”叶向高急火上头,但也忍不住苦笑。“我没上过这种揭帖,这话根本也不是什么建议!这话是我在十几年前,于怨愤无聊之际,写给先师申文定公的一句牢骚。”

    “牢骚?还是十几年前的?”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万历三十七年左右的事情。”叶向高点头叹气说,“当时,李廷机因为受不了言官的攻击而称病不出,卖了房子跑去庙里住着,内阁独我一人在值。我实在受不了那种‘六曹之政,未有一语相闻。上疏之后,揭帖亦无,直至发拟,然后知之’的局面,所以就在给先师的贺寿信里发了几句牢骚。”

    听见这些话,方从哲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微妙,还不禁点了点头。一人值阁的痛苦他当然也是知道的,甚至比叶向高更明白。毕竟在他任内,还发生了奴贼跳梁、加征辽饷、萨尔浒惨败,以及皇帝驾崩这样的大事,要是他的年纪再大点儿,心理素质再差点儿,直接像陈于陛、赵志皋、朱赓那样死在任上也不是没有可能。

    “然后呢?你写了这些信之后又干了什么?”方从哲问道。

    “然后?什么然后。没有然后了啊!”叶向高连连摇头,“虽然这些年我一直都把这封信的底稿,以及先师的回信带在身边,却从没向别人展示过!在今天之前,我甚至从未对第二人提过这个事情!”

    “所以,”方从哲缓缓地吸了一口凉气,“你这是疑心锦衣卫潜入你家,偷看了这些旧信,然后把信里的内容报给了皇上?”

    叶向高重重地点了点头。

    “可这是为什么啊?”方从哲捻了捻下巴上的胡须,“西洋人的那个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进卿,你是不是又牵扯进别的案子里了?”

    “怎么可能!李长庚,李铭诚,万有孚,杜承式,这些案子里的事情都是近两三年发生的。我可是万历四十二年就回乡了,去年才被召回来。再怎么也扯不到我身上来吧?除非”叶向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除非是妖书!”

    “妖书.”方从哲的眉宇间很快地布上了同样的阴云。“你是怀疑有人伪作的妖书,强行把你牵扯进最近的这些案子。皇上听说之后,就派锦衣卫秘密调查?他们东翻西找,最后找到了这封信?”

    “我暂时也想不到别的可能了。”叶向高说。

    万历年间的两次妖书案都是围绕着国本,也就是当今圣上展开的。第一次妖书案是指责神宗不立太子,第二次妖书案则是指责神宗有意废长立幼,改立福王。除围绕国本以外,两次妖书案最大的共同点,就是牵扯甚广,而且都波及到了当时在任的内阁辅臣。尤其是第二次妖书案,更是指名道姓地攻击了时任首辅沈一贯和大学士朱赓。

    站在事后的角度上看,两次妖书案根本就是有心人借着争国本的由头,打击以阁臣为首的一干当权派。

    这样的猜测让方从哲也沉默了。他一时没有再接话,只是沿着廊檐缓慢地前行。

    “进卿。”快走到会极门的时候,方从哲突然停住脚步,转头看向叶向高,眼神中闪过一抹灵光:“我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叶向高有些失魂落魄,没能及时收住脚步,差点和方从哲撞上。

    “申文定公辞世已经有七年了吧?”方从哲先是问。

    叶向高下意识地盘算了一下。“文定公的忌日是七月十九日.是快七年了。怎么了?”

    万历四十二年七月十九日,年过八十的申时行寿终正寝,与世长辞。八月,消息传到京师。叶向高再度上疏乞辞,报允。同月,叶向高离京返乡,途经苏州长洲,作《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赠太师谥文定申公墓志铭》。

    “进卿。”方从哲推测说,“我觉得这个事情大概没你想的那么复杂。那封书信的内容完全有可能是从申家人那边泄出来的。”

    “申家人申敬中没理由这么做吧?他为什么要害我?”叶向高下意识地往坏处想,但又本能地不信。

    “我可没说人家要害你。”方从哲连忙摇头。

    “那你的意思是?”叶向高还是想不通。

    方从哲解释说:“文定公辞世七载,申敬中又累逢不讳,久不为官。他完全有可能在这段时间里,将文定公生前的书信文章,结集出版,刊行于世。”

    “你的意思是,我写的那封信,恰好被申敬中收进了文定公的集子。集子流出,便被宫里的人买了下来,呈到御前?”叶向高瞳孔一缩,眼中的浓重阴霾仿佛被一道光线刺破。

    “我反正没听说过最近有什么妖书显世,更不觉得皇上会派锦衣卫去你家里偷看一封不犯忌讳的信。而且今天问策,皇上又是赐座,又是赏羹,哪有半分薄待、怀疑、敲打的样子。”方从哲笑着拍了拍叶向高肩膀,“正所谓,身正则影正,身邪则影邪。只要问心无愧,就没什么好怕的。”

    ————————

    “问心无愧?好你个问心无愧!”永定门关厢外的一个小四合院里,刚安定下来不久的朝鲜圣节使吴允谦正赤红着脸猛拍桌子。“你怎么敢说这种话的!”

    “下官遵循本心行事,当然问心无愧。”李庆全斜靠在圈椅的扶手上,一双眼睛无神地望着脚下的泥地。

    “什么本心?”吴允谦死死地瞪着李庆全,眼里仿佛要喷出火来。“你的本心就是要把我们都害死吗!”

    “没事的。”李庆全抬起头,冲着吴允谦笑了一下。“下官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把您牵扯进来。”

    “已经牵扯进来了!”李庆全的本意是安慰,但在压不住火的吴允谦看来,这个笑容更像是嘲讽,或者说挑衅。“你以为我们现在在哪里?你觉得锦衣卫为什么要把我们带到这种地方来!你昨天到底呈了个什么东西上去!?”

    “您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李庆全说,“这样他们问起来,您就可以坚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呵!”吴允谦被李庆全给气笑了。“他们?谁!锦衣卫吗?就算我能在他们面前撇清关系又有什么用,我们不用回国的吗?”

    李庆全明显震了一下。

    “你就告诉我!”吴允谦两步走到李庆全的面前,压住他的肩膀。“你写那个东西,是要拉谁下水?李尔瞻?郑仁弘?还是别的什么人?”

    李庆全撇过头。“您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是不知道你写了什么,但我不是傻!”吴允谦大声怒吼,唾沫星子不断地落在李庆全的脸上。“你背着我搞这一出,无非是为了借大势报私仇!告诉我,你到底点了哪些人的名!”

    李庆全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幽幽地吐出三个字:“就一个人。”

    “果然是李尔瞻吗?”吴允谦的面色似乎缓和了些。

    “不。告李尔瞻是没用的。天朝不会为了他在国内做的那些事情就把他怎么样。”李庆全这才第一次对上吴允谦的视线。

    “那你告了谁”吴允谦的脸色再一次凝重起来。

    “您已经猜到了不是吗?”李庆全笑着反问。

    “他已经被废了,你这会儿落井下石还有什么用?”

    “他是被废了,但他的儿子还要继续当王。”李庆全平静地说,“我觉得这不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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