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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7章 不实诚


沈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扶手上轻轻敲击,待沈光祚话音落下,他才缓缓开口:“所以自那时起,他便弃文从武了?”

    “倒也没那么快,毕竟那会儿他年岁尚轻,虽有心志,却也无甚门路,也就一直跟着我那两个同样不成器的儿子,半兵半儒的读着。”沈光祚摇了摇头,眼里闪过一抹殇色。“文龙成年之后,眼见在举业上实在难有寸进,又不愿长久依附于我,吃那口闲饭,便执意要回山西祖地,守着父祖留下的一二十亩薄田度日,也算是自食其力。”

    “回山西务农”沈疑惑道,“那他又是怎么跑到辽东去参军呢?”

    “他们毛家先祖曾在成祖靖难时立下军功,有个海州卫试百户的世职,这个世职传到上一代,也就是毛得春那里绝嗣了。他族中不愿这一支断了香火,遂决定将文龙过继过去承宗继祧。他也就因此袭了这试百户的军职。”

    沈光祚啜了一口茶,继续道:“恰巧那时,我正在兵部职方司任事,见他既已决心投身边塞,便修书一封,将他荐于宁远伯李公帐下效力。自此,他便开始了在辽东的军旅生涯。直到今天。”

    “延甫兄,”沈听罢,直视着沈光祚,缓缓摇头道:“你不实诚啊。”

    “沈相何出此言?”沈光祚面色骤然一僵,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茶水险些漾出。“在下方才所言,句句属实,绝无虚掩啊。”

    “呵呵.”沈眯起眼睛,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几乎眯成了两条向下弯曲的细缝,“延甫兄方才说的那些往事,我自然是信的。只是……”沈略一停顿,话锋锐利一转,“.延甫兄莫不是忘了,你那道拜帖是上个月递来的?”

    沈光祚瞳孔微微一缩,只觉得背心似有冷汗渗出,他强自镇定,辩解道:“这……沈相明鉴,我.我确实是这两天才听说了朝廷出兵朝鲜的消息”

    “上个月的拜帖,问的却是这两日才兴起的‘风声’!”沈不紧不慢地打断他,指尖在扶手上轻轻一拍,“延甫兄什么时候习得了这未卜先知的好本事啊?”

    沈光祚的嘴巴张合了几下,脸色变了几变,最后轻叹一声,如实说道:“我我也不是有意要瞒着您,下官确实是在上个月,也就是给阁老您投递拜帖之前,便收到了文龙从辽东寄来的家书,可他信的里确实没说朝鲜的事。”

    “那他在信中说了些什么?”沈追问道。

    沈光祚皱着眉头苦叹道:“他在信中说,最近这段时间,辽东那边可能会有事情发生,让我有机会便在京中替他稍作打点,活动一番前程。”

    “有事.”沈幽幽地问道:“有什么事?”

    “哎呀,”沈光祚连忙解释道:“他、只含糊其词地说了‘有事’。至于有什么事,他信上也没说。下官之前投来拜帖,原本也只是想泛泛地打听一下辽东近期的动向。直到前几天听了那市井传闻,方才将二者联系起来,猜测他信中所指,或许就是指朝廷明修暗度,出兵朝鲜的事情!沈相若是不信,我……”他语气急切,说着就要站起来。“我现在就可以回去将那封信取来,请您老过目!”

    “啧!延甫兄言重了。不必如此,不必如此。”沈笑着摆摆手,神色缓和了许多,一副豁达大度的模样,仿佛方才的质疑只是一个玩笑:“你们叔侄之间的家书私信,我一个外人怎么好看的?事情说开了就好嘛”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

    “延甫兄既然以诚相待,那我也不瞒你。之后朝廷确实会在辽东和朝鲜方面做一些调整。目前议定的方略之一,便是将鸭绿江口的镇江、上游的长奠,以及朝鲜的义、定、龟、朔等州,统合进一个新设‘镇江道’中。文臣方面,拟置一个挂山东布政参政的道臣,而武职则新设‘镇江副将’一员,统辖该道兵马。文龙在给你的信上说的‘机会’,应该就是指这个事情了。”

    沈光祚听到这里,心中稍安,但一颗心仍提着,谨慎地问道:“那这人选可已定下了?”

    沈没有立刻答他的话,而是不慌不忙地呷了一口茶,随后又略微扯开嗓子喊道:“来人。”沈光祚被这一声呼唤,激得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

    守在门口的管家沈鄄立刻走了过来:“老爷什么吩咐?”

    “唔!”沈把茶盏递到他的手上,一脸不悦地说:“这都多久了,不知道进来换茶的吗?”

    沈家的规矩原本就是没有招呼不得擅自打扰,但这会儿沈鄄也没有分辨什么,反倒是摆出一副低头认错的姿态说:“是老爷,小的这就去换茶。”

    “别忘了延甫兄那盏!”沈又指了指沈光祚身边的那盏茶。

    “是!”沈鄄恭敬地应了一声,随后转头朝着沈光祚走去。

    沈光祚这才明白沈刚才不是叫人端茶送客。他稍稍放松下来,连忙把身边的茶捧起来递到沈鄄的手上:“有劳沈管家了。”

    “大赞府客气。分内之事而已。”沈鄄笑了笑,托举着两盏茶迈步离开了。

    沈这才慢悠悠地说道:“文臣方面,大抵是定了。就是原任辽阳道臣高邦佐,高以道。延甫兄应该知道他才是。”

    “当然。高以道兄与下官同年进士,下官又怎么不认得他。”沈光祚的心中当然更关切那个新设的镇江副将的人选,但这会儿他还是沉住了气,点点头顺着话说:“可下官若是没有记错的话,朝廷此前不是已经派了节寰先生去镇江做这个道臣吗?”

    沈深深地看了沈光祚一眼:“袁节寰那个道臣的身份,不过是惑人耳目用的。就像往山东派兵准备西渡朝鲜,却说是要备倭一样。袁节寰真正的差遣,其实是朝鲜监护侍郎。”

    沈光祚闻言一怔,下意识地重复道:“朝鲜监护?”

    “是啊,”沈笑了笑,从容说道,“我刚才不是已经同延甫兄说过了吗?朝廷此番兴师动众,为的是废黜无道昏君,监护朝鲜国政。这么一个关乎国体的大事,总得有个钦差总摄。他袁节寰,便是皇上钦点的钦差监护使。哼哼.”他轻哼一声,略带调侃道,“这会儿啊,他这个兵部右侍郎只怕是比朝鲜国王还要国王呢。”

    “原来如此.”沈光祚缓缓点头,消化着这个信息。“那,武将方面的部署呢?”

    “武将?”沈故意拉长了语调,不紧不慢地继续吊着他的胃口,“那可就多了去了。此番调动的,有京营的神机营、神枢营,有山东的海防营、登莱兵,还有改调朝鲜的援辽南兵营。佐击、游击、参将、副将乃至总兵、提督,林林总总,能叫得上名号的,恐怕不下十数员。如今,各路兵马都汇集朝鲜,内阁正与兵部、户部商议着,是否要仿照蓟辽旧制,在朝鲜广泛设道,以便分辖约束这些骄兵悍将呢。”

    “哦”沈光祚听得心焦,但还是耐着点了点头。“那个新设的‘镇江副将’呢?应该还没有选定吧?”为了防止沈继续左攀右扯,沈光祚索性直接问道。

    “暂时还没有。”沈撇了撇嘴,“这个事情比较复杂,延甫兄也听到了,神机、神枢、山东、辽东,还有浙直南兵,林林总总近三万人,各系人马混杂。这些兵马将领的防区如何划分,职司如何界定,彼此如何协调,都还需仔细斟酌。哪是那么容易就能定下的。”

    “总有个章程吧?”沈光祚忍不住急急追问。

    “章程.”沈刚张开嘴,却见管家沈鄄正端着一个红木托盘,上面放着两盏新沏的香茶,悄步走进厅来。他便立刻收住话头,闭上了嘴。

    沈鄄恭敬地将一盏茶轻轻放在沈手边,又将另一盏奉至沈光祚面前。沈光祚此刻哪有心思喝茶,只得勉强点头示意感谢。

    待沈鄄再次躬身退下后,沈才不紧不慢地端起自己那盏新茶,用盏盖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浮起的茶叶,低声说道:“兵部那边的意思,是想先等朝鲜监护和朝鲜提督对全局有了初步的掌控和成见之后,再做打算。”

    “那内阁这边呢?”沈光祚完全没心情碰那杯茶,追问道:“内阁这边是什么意思?”

    “内阁这边嘛……”沈吹了吹茶汤的热气,语气依旧不疾不徐:“大体也是这个意思。比起一个两个武将的调任,方首辅和叶次辅他们,还是更关心各道的文臣设置。”

    “原来如此……”听到这里,沈光祚知道,自己应该是问不出什么了。他暗叹一口气,面上却不动声色,拱手道:“下官明白了。多谢沈相坦诚相告,解惑释疑。”

    “哎呀!”沈放下茶盏,故意板起脸,作态道:“延甫兄!你又来了!方才不是说好了,私下相见,不必如此拘礼客套吗?总是‘阁老’、‘沈相’、‘下官’的,听得人生分!你我同是浙人,又同朝为官,理应更亲近些才是!”沈凝视着沈光祚,话锋突然一转。“你再这般客气见外,我今晚可就不留你吃饭了!”

    沈光祚被他说得一怔,但很快明白过来,这话得反过来听。于是连忙改口,脸上也挤出一丝笑容:“是是是,铭缜兄教训的是!是光祚失礼了,自罚一杯茶!”

    ————————

    宴罢席散,天色沉暗。唯有极西的天际线上还残留着一抹极淡的鱼肚白,挣扎着不肯完全隐没。

    管家沈鄄提着灯笼,亲自将沈光祚恭送至相府门外。

    此时,车夫沈耀早已用过沈府下人安排的饭食,正在青帷小车旁安静地候着。见沈光祚出来,他立刻迎上前一步,低唤了一声:“老爷。”

    得到回应后,沈耀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熟练地晃燃,将悬挂在车辕两侧的羊角灯笼一一点亮。昏黄而温暖的光晕立刻驱散了门前的些许黑暗,也遥遥地映亮了沈光祚略显疲惫的面容。

    沈鄄在门檐下站定,对着沈光祚躬身作揖,语气恭敬:“沈大赞府您慢走,路上当心。日后得闲,还请常来坐坐。”

    沈光祚亦停下脚步,转身回礼:“有劳沈管家相送。今日叨扰已久,多谢款待。还请沈管家回头代光祚再次向铭缜兄转达谢意,多谢他拨冗相见,解惑指点。”

    沈鄄连忙应道:“大赞府放心,您的话小人一定带到。”

    沈光祚点点头,这才走向马车。沈耀早已掀开了车帘,侍立一旁。就在沈光祚弯腰准备登车之际,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回头朝依旧恭立在门灯下的沈鄄最后拱了拱手。沈鄄见状,并未多言,只是默默地向着沈光祚的方向还了一个深及膝部的长揖。

    在沈耀的搀扶下,沈光祚略显吃力地登上了马车。沈耀利落地收起脚凳,跳上车辕,轻轻一抖缰绳,低喝一声:“驾!”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面,发出辘辘的声响,朝着幽深巷子的出口驶去。

    沈鄄直起身,默立在门前,目送着那两盏摇晃的灯笼逐渐远去,融入京师的夜色之中。直到马车拐过巷口,再也看不见了,沈鄄才转过身,迈步跨过高高的门槛。那两扇被门上灯笼映照得一片暖红的朱漆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重的“吱呀”声,最终严丝合缝地关闭,将府内外的世界隔绝开来。

    沈鄄并未停留,径直穿过庭院廊庑,一路来到烛火通明的书房外。

    笃,笃.

    沈鄄只轻轻地叩了两下,门内便传来了沈的声音:“进来。”

    沈鄄轻轻地推开门,走到沈的案前,望着烛火下的龙蛇游走的墨影,躬身禀报道:“老爷,沈府尹已经送走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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