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五更天。

    沈念、锦衣卫千户石青，外加三十余名锦衣卫，还有前来报信、熟知曲阜县情况的巷娃汤明远，一起奔向山东兖州府曲阜县。

    这一趟，沈念手持密旨，行的是皇差。

    即使山东巡抚赵贤也必须无条件配合他审查此事，不然便是渎职。

    曲阜县距离京师约一千里。

    在沈念等人遇驿站便换马，除吃饭小憩，从天亮跑到天黑的情况下，至少要四日才能抵达曲阜县。

    若遇连续暴雨或极端炎热的天气，可能还会延后。

    众人全走官道，一路向南。

    每到一处驿站，除换马与吃喝外，还会冲个凉水澡，然后午时强制休息一个时辰，不然大家都将中暑。

    饶是如此，大家也都非常疲累。

    巷娃汤明远被一名锦衣卫用布条缠在背后，不然其易被甩飞。

    这些锦衣卫有经常外出办急差的经验，还能适应，但沈念与汤明远却没有经历过此等强度，全靠身体与意志在撑着。

    ……

    翌日午时，一处驿站中。

    沈念冲了个凉水澡后，边喝水边靠在椅背上休息。

    仅仅一日半，他便浑身酸痛，屁股与胯部似乎已不再是自己的。

    这时，石青走了过来。

    “沈学士，要不我们先行，您走慢一些，不然伤到身子，就是我们的罪过了！”

    石清乃正五品锦衣卫千户，比沈念这个从五品侍讲学士还要高一级。

    作为当下锦衣卫中最受小万历器重之人，他出差公干，地方的巡抚、布政使都对他客气有加。

    不过在沈念面前，石清完全以侍从护卫自居。

    他非常清楚沈念在小万历眼中的地位。

    此次公差，沈念是正使，他是副使，然小万历特意交待他，一切皆听沈念的命令。

    往昔，锦衣卫与文官同行，皆是代表皇权监督文官。

    表面为副，实则为正。

    然这次，代表皇权的却是沈念，由此可见小万历对沈念的信任与器重。

    沈念想了想，道：“先让几个兄弟走在前面，抵达曲阜县后，立即打探汤县令的下落，搜集情报，但不可打草惊蛇，咱们可以稍微慢一些，但也须倾力赶路，去晚了，恐怕有意外发生！”

    “好，我立即吩咐下去！”石青转身离去。

    片刻后，沈念缓缓站起身，朝着门外道：“继续赶路！”

    ……

    七月十一日，近午时。

    历经四日半，沈念等人终于赶到了曲阜县县城。

    正德六年（1511年），曾有民贼造反，将曲阜县城焚烧为废墟，而后明武宗朱厚照令当时的山东巡抚以孔庙为中心建筑新城。

    当今的曲阜，正是六十多年前重建的曲阜县城。

    曲阜的百姓很穷。

    但曲阜县城却因孔子第六十四代孙衍圣公孔尚贤与第七代阳武侯薛汴，甚是繁华。

    曲阜县城城内布局，皆以“尊孔”为主题而设。

    全城四道城门，东门曰：秉礼，西门曰：宗鲁，南门曰：弘道，北门曰：归仁。

    城内以“孔庙居中，官民环伺”为格局。

    孔庙占地约百亩，乃是全城最豪华的建筑群，孔庙东侧便是足足有九进院落的衍圣公府。

    孔庙以西，坐落着县衙、县学，第七代阳武侯薛汴的府邸也坐落在此处。

    县城连接南北城门的主街道，名为圣道街。

    街道两侧，店铺林立。

    其中以书坊、书籍铺最多，基本都是孔家与薛家的产业。

    他们即使没了兼并之田，依然可以衣食无忧，依靠特权通过其它方式赚钱。

    在圣道街上。

    谁若敢高喊一声“累累若丧家之犬”，非被人打死不可。

    此县城最大的特色，就是孔家人甚多，孔家的产业甚多，其次便是薛家人。

    县城的有钱人基本上都与孔尚贤或薛汴沾亲带故。

    沈念等人扮作最不会被人怀疑的书商。

    入城之后，率先在城西南城隍庙附近一座名为“颜回客栈”的客栈住了下来。

    沈念回到客房，洗漱一遍后，立即问询汤显祖的下落。

    “六月二十日，曲阜县县衙张贴榜文称汤县令病重养伤，由兖州通判徐良与曲阜县县丞白有禄主理县政，并未交待其在何处养伤，我们悄悄去了县衙后衙，去了汤县令有可能居住的地方，还去了县城的各大医馆，皆未曾有任何发现。”

    “另外，六月十七日，参与闯衙殴打官吏的泼皮无赖、县城豪强，不在家也不在县牢拘押，他们的家人大多闭门不出，甚至称他们已出门经商，县城内外皆无百姓议论此事，为避免打草惊蛇，我们没有多问，大多数信息都是旁听得来。”

    “另外，丈良田地之事，目前正在有序进行中，我们未曾发现问题。”

    ……

    一名锦衣卫将他们从昨晚到现在探听到的消息全都汇禀给了沈念与石青。

    石青微微皱眉。

    “汤县令被围殴致伤，受的乃是皮外伤，此伤不宜挪动，即使曲阜县城没有膏药，也完全可去兖州府取，而非将汤县令带出曲阜县治病，此刻，汤县令理应在县衙后衙养伤，后衙无人，说明有大问题。”

    沈念认可地点了点头。

    “当下，找到汤县令乃当务之急，接下来，你们在县城内外接着找，除了县城内，还要看一看县城外，再派遣两个兄弟前往兖州府城去找，若汤县令正在兖州府城治伤，不可能没有一点消息。”

    “另外，将衍圣公府与阳武侯府当作重点去找，这两处极有可能藏人！”

    此事与田地兼并有关。

    而衍圣公府与阳武侯府是曲阜县城最大的兼并户。

    随即。

    沈念看向一旁的巷娃汤明远。

    “明远，你用你的方式寻找汤县令，切记，不可令任何人知晓你在打探汤县令的下落。”

    “是！”巷娃汤明远点头道。

    他小名叫巷娃，乃是因他经常奔跑于曲阜县的大街小巷，对每条街巷里有什么都如数家珍。

    沈念之所以让众人暗自去查，乃是防止打草惊蛇。

    一旦有人知晓朝廷来人调查此事，沈念等人就站在了明处，幕后主使者知晓后会不断干扰沈念等人的调查，甚至被逼急了可能会杀汤显祖灭口。

    故而。

    沈念必须先找到汤显祖，了解情况后，再亮明身份，彻查此案。

    沈念猜测。

    大概率是汤显祖抓到了某些人的罪证，故而被殴打，被幽禁。

    而当下有这个能力，嫌疑最大的，便是孔尚贤与薛汴。

    沈念相信，汤显祖一定还活着。

    汤显祖不是一般的县令，是万历五年二甲头名，是朝廷选中的庶吉士。

    他若身死，地方必须迅速向朝廷汇报，耽搁一日，便是大罪。

    他若真被暴民殴打致死或被灭口。

    上到兖州府府官、山东省省官，谁都脱不了干系，皆会被严惩。

    幕后指使者被逼得狗脚跳墙之时，可能才会要了汤显祖的性命。

    ……

    翌日，天大亮。

    沈念得到消息，锦衣卫夜探衍圣公府与阳武侯府，皆未寻到汤显祖。

    沈念不由得甚是奇怪。

    当下，县城乃最好的藏人之所。

    若藏于乡下，地方百姓很易知晓，他们对汤显祖甚是尊崇喜欢，绝不可能让汤显祖遭受软禁。

    近午时。

    沈念坐在圣道街的一处茶馆的包间内，陷入沉思中。

    汤显祖找不到，参与斗殴的三十多个暴民和他们的主谋（县中豪强）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目前，沈念觉得孔尚贤应该不会有问题。

    因为这位衍圣公生来胆小。

    他若胆大，根本不可能占用官家驿递卖货赚钱，他在山东境内打着孔夫子的名声，只要不要脸，只要胆够大，便能挣得盆满钵满。

    至于薛汴，沈念对他不怎么了解，将门之后，都相当低调。

    但他当下能够确定的是兖州通判徐良与曲阜县县丞白有禄绝对有问题。

    这二人不是知情者，便是共犯。

    就在沈念一脸无奈，不知该从哪个方向寻找汤显祖时。

    巷娃汤明远在一名便衣锦衣卫的引领下，来到沈念的面前。

    “我……我有先生的消息了，他应该被关在撷花楼，撷花楼一个伙计昨晚与我一个兄弟喝酒时，称他去送饭时见到一人，疑似是我先生，他就被关在撷花楼，麻烦沈学士快救他！”

    巷娃的心情甚是激动，直接朝着沈念跪了下去。

    沈念缓了缓，问道：“撷花楼是什么场所，是何人所开设？”

    “是县城内最好的妓馆，东家是……是阳武侯薛汴！”巷娃回答道。

    沈念看了看窗外，然后朝着石青说道：“今晚子时后，夜探撷花楼，若发现汤县令，即使使用弓弩或火铳，也要将人救出来！”

    “没问题！”石青笃定地说道。

    只要将汤显祖救出来，一切问题都会真相大白。

    沈念想了想，又道：“另外，今晚子时前能否将衍圣公神不知鬼不觉地抓到我的面前？”

    “没问题，此乃我们锦衣卫所擅长的。”石青非常自信地说道。

    沈念之所以要在救出汤显祖之前见衍圣公孔尚贤，乃是想从其嘴里套出一些信息。

    曲阜县城，大半都是孔家人。

    即使孔尚贤没有参与囚禁汤显祖之事，也极有可能知情，甚至清楚幕后指使者是谁。

    若等到明日，他知晓汤显祖被救出后，再与沈念对话，那说出的话语便不知是人话还是鬼话了。

    另外，若孔尚贤没有问题。

    沈念欲将汤显祖和自己全安置在衍圣公府，然后静待幕后指使者折腾。

    当下毕竟是在曲阜。

    虽然他有小万历的密旨，虽然拥有三十多名锦衣卫，但真要是兖州知府与通判、都指挥使想要沈念等人的性命，他们真有能力将沈念等人杀掉，然后伪造一个遇盗匪遇暴民的理由。

    有些人知晓罪不可赦，就会变成疯子，出门在外，沈念不得不防。

    当下，整个兖州府的官员胥吏都不可信。

    ……

    近子时，一处沈念等人刚租赁的宅院内。

    屋内，烛光明亮。

    三十五岁的衍圣公孔尚贤被从麻袋中放出，然后嘴巴里塞的破布被拽出，眼睛上蒙的黑布被解开。

    孔尚贤浑身颤抖，仍不敢睁开眼睛。

    “我……我懂规矩，若我看到你们的脸，我就活不成了！”

    “莫……莫杀我，我……我是当代衍圣公，我……我有钱，若杀了我，整个曲阜的孔家人都不会放过你们的，朝廷也不会放过你们的，大明两京十三省都将没有你们的容身之地，你们……要多少钱，我……我写封信就……就有人给你们送！”

    孔尚贤以为自己是被盗匪绑了票。

    沈念站起身，笑着朝着孔尚贤的肩膀上拍了拍，道：“衍圣公，好久不见！”

    孔尚贤感觉这道声音非常耳熟，不由得慢慢睁开了眼睛。

    “沈……沈学士，您……您怎么在此处？”孔尚贤甚是意外。

    他永远不会忘了沈念这张脸。

    那年进京，在翰林院，沈念将他痛骂一顿，称他一身铜臭，乃是孔家的不肖子孙！

    他一直留意着沈念的仕途发展，想要报仇，但在得知沈念都快要成为“小阁老”后，再无报仇之心，只想着这辈子都不再与沈念见面。

    没想到沈念竟然突然出现在了曲阜县。

    沈念没有回答孔尚贤的问题，反而开口问道：“衍圣公，汤县令被殴是怎么回事儿，他此刻在哪里？”

    “我……我不知道呀！”

    沈念的脸色变得阴沉下来。

    “此次，吾乃奉陛下密旨，调查此事，你若隐瞒或操纵此事，我保证，明年的衍圣公绝对不是你！”

    听到此话，孔尚贤顿时害怕了。

    沈念还真有这个能力。

    他想了想道：“我……我只知汤县令与薛家有过节，只要您找到薛汴，就能找到汤县令，其他事宜，我真的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沈念相信孔尚贤的话语，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接下来，我准备带着汤县令在贵府秘密住上几日，不知衍圣公可欢迎？”

    “啊？汤县令找到了？”孔尚贤看向沈念，见沈念没有理会他，当即道：“没……没问题，我欢迎！非常欢迎！”

    ……

    大半个时辰后，宅院内。

    面带伤疤，身体消瘦许多的汤显祖见到了沈念。

    他看到沈念，不由得两眼泛红，非常沮丧地说道：“先生，学生……学生我……不干净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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