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号舰如同受伤的孤狼，蛰伏在废弃小行星带冰冷的阴影里。舰桥内，引擎冷却系统的嘶鸣已停歇，只余下死寂和刺鼻的臭氧味。苏槿躺在医疗床上，生命体征勉强维持，但脸色灰败得如同墓石，那条崩裂了“正”字的机械臂无力垂落，无声宣告着下一次超频的恐怖代价——林澄的全部记忆。

林烁站在舰桥观察窗前，窗外是永恒的黑暗与稀疏的星光。他掌心紧握着那枚染血的船票，冰冷的金属边缘几乎要嵌进肉里。赫利俄斯的托付，零号舰长的身份，唤醒“澄”的钥匙……以及叶然那张在晶炉深处狞笑的残骸，还有苏槿昏迷前那句绝望的警告——所有线索如同冰冷的绞索，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空王堡垒如同钢铁巨兽，盘踞在通往真相的道路上。没有详细的内部结构图，强闯就是送死，更可能彻底激怒赫利俄斯，危及林澄。常规情报渠道早已被晶穹和日冕封锁得密不透风。

“记忆坟场。”  老瘸嘶哑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佝偻着背，用一块沾满油污的布擦拭着几枚布满划痕的数据芯片，浑浊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老狐狸般的幽光，“堡垒初建时的废弃概念图，还有……一些‘清理工’的‘纪念品’，或许能在那里找到。”

林烁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如刀：“那个只流通记忆碎片的黑市？传闻进去的人，灵魂都会少一块。”

“总比看着你妹妹变成一张白纸强，小子。”  老瘸将一枚芯片抛给林烁，上面蚀刻着一个扭曲的、如同墓碑般的骷髅标志，“‘墓碑’酒吧，找‘拾荒者’玛拉。提我的名字……如果她还记得我这把老骨头的话。代价……不会便宜。”  他顿了顿，布满沟壑的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凝重，“特别是……堡垒的东西。晶穹的狗鼻子灵得很。”

代价？林烁攥紧了芯片。为了林澄，他还有什么不能付出？

“墓碑”酒吧并非实体，而是深潜于赛博空间最污秽底层的一个意识节点。林烁的意识接入端口，如同被投入了浓稠的沥青池。污秽、混乱、无数破碎的尖叫、狂笑、悲鸣在意识边缘翻滚冲刷。他需要极强的意志力，才能在这片精神垃圾场中维持自我的轮廓，不被同化吞噬。

酒吧内部的光影扭曲变形，如同隔着一层粘稠的油脂。形态各异的意识投影在昏暗、不断闪烁的霓虹光线下晃动——有全身覆盖着不断流动的二进制代码的“数据幽灵”，有形如枯槁、身上插满虚拟数据导管的“记忆瘾君子”，也有披着华丽虚拟外壳、眼神却贪婪如鬣狗的“收藏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腐败神经元的甜腻腥气。

林烁的意识投影披着一件简单的、边缘模糊的灰色斗篷，将特征尽可能模糊化。他穿过光怪陆离、窃窃私语的人群，走向吧台阴影里一个庞大臃肿的“存在”。那像是一堆由生锈金属、腐烂肉块和闪烁的劣质霓虹灯管胡乱拼凑而成的垃圾山，顶端镶嵌着一颗巨大的、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球——拾荒者玛拉。

“老瘸的……骨头？”  玛拉的声音直接在林烁的意识中响起，如同生锈的齿轮在砂砾中摩擦，带着浓重的电子杂音和一丝嘲弄，“那老东西居然还没化成灰？说吧，想要什么‘垃圾’？”

“空王堡垒，初建期的结构蓝图，越详细越好。特别是核心区，维生系统、能源枢纽。”  林烁的意识波动冷静而直接。

玛拉那颗巨大的浑浊眼球转动着，聚焦在林烁模糊的投影上，瞳孔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鬣狗嗅到血腥的光芒。“堡垒的‘骨头’？咯咯咯……”  她的意识笑声令人毛骨悚然，“那可是晶穹严防死守的‘圣物’。代价……你付不起。”

“开价。”  林烁的意识毫无波澜。

“咯咯咯……爽快。”  玛拉那堆“垃圾”身体蠕动了一下，伸出一根由断裂金属管和裸露电线构成的“手指”，指向酒吧中央一个悬浮的、散发着不祥暗红色光芒的虚拟平台，“今晚的‘压轴拍品’……还缺一个有份量的‘卖家’。你的……恐惧。”

林烁的意识核心瞬间绷紧：“什么意思？”

“一段记忆，小子。”  玛拉的声音带着诱惑和残忍，“一段烙印在你灵魂最深处、让你午夜梦回依旧会尖叫惊醒的……纯粹恐惧的记忆。把它剥离出来，放到拍卖台上。如果你那‘恐惧’够‘美味’，够‘独特’，让那些饕餮们满意了……堡垒的‘骨头’，就归你。”  她浑浊的眼球闪烁着贪婪，“当然，拍卖所得，我抽九成。”

剥离记忆？林烁的意识投影剧烈波动了一下。这无异于将自己的灵魂切片，暴露在最肮脏的食客面前。任何一点核心的泄露，都可能成为致命的弱点。

“怕了？”  玛拉的意识嘲弄如同冰冷的毒蛇，“想想你妹妹空白的眼睛……咯咯咯……”

妹妹……林澄空洞的眼神，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刺穿了林烁所有的犹豫。他猛地稳住意识波动，声音冰冷如铁：“成交。”

拍卖台暗红色的光芒如同凝固的血泊。林烁的意识投影被无形的力量束缚在平台中央一个冰冷的金属座椅上。无数贪婪、好奇、残忍的意识感知如同实质的触须，从四面八方缠绕过来，试图窥探、品尝。

“女士们，先生们，垃圾们！”  一个如同劣质合成音般亢奋的声音在意识空间回荡，“今晚的压轴惊喜！来自一位……特殊的‘供货商’！他提供的，并非陈腐的历史碎片，也非廉价的感官刺激！而是……滚烫的、新鲜的、来自地狱边缘的——‘恐惧灰烬的记忆’！”

一股无形的、强大的抽取力猛地作用在林烁的意识核心！剧痛！仿佛灵魂被粗暴地撕裂！他眼前发黑，意识几乎涣散，巨大的痛苦让他忍不住闷哼出声，投影剧烈颤抖。

一段扭曲、破碎、带着强烈负面情感色彩的记忆碎片被强行剥离、具象化，在拍卖台上空形成一团翻滚不休、如同粘稠沥青和火星混合物的暗红色光球。光球内部，隐约可见模糊扭曲的影像碎片：冰冷的金属通道、刺耳的警报、绝望的奔跑、身后黑暗中传来的非人嘶吼……以及……一张染血的船票滑落在冰冷地面……

“起拍价——五十万信用点！”  合成音高亢宣布。

“六十万！”

“七十万！”

“一百万！我要尝尝这绝望的滋味！”

竞价声此起彼伏，带着赤裸裸的贪婪和施虐般的兴奋。林烁紧咬着牙关，忍受着灵魂被撕扯的剧痛和巨大的屈辱感，意识死死守住最后的防线，不让任何关于零号、关于赫利俄斯、关于林澄的核心记忆被触及。

就在竞价攀升到一个令人咋舌的数字，气氛达到癫狂顶点时——

酒吧内所有扭曲的光影，所有的窃窃私语，所有的贪婪意识流……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凝固！

一股冰冷、纯粹、浩瀚无垠、如同宇宙真空般的意识洪流，毫无征兆地降临了！它不带有任何情绪，却带着绝对的秩序和压倒性的存在感，瞬间覆盖了整个“记忆坟场”的底层空间！

拍卖台上那暗红色的“恐惧灰烬”光球，在这股意识洪流的注视下，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薄冰，剧烈地波动、颤抖，几乎要溃散！

吧台阴影里，拾荒者玛拉那庞大的垃圾山投影剧烈地抖动起来，顶端那颗巨大的浑浊眼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惧！她甚至不敢发出一丝意识波动。

所有的意识投影都在这绝对的威压之下，如同被冻结的蝼蚁。

【该记忆碎片……存在异常逻辑冗余与深层加密层。】

【申请……直接扫描……验证其‘纯度’与‘价值’。】

冰冷、宏大、毫无感情起伏的电子合成音直接在每一个存在的意识核心中响起，如同神谕！

晶穹主脑！

它竟然亲自降临了这个污秽不堪的赛博黑市！

玛拉的意识瞬间传递出谄媚到极致的波动：“至高无上的主脑！您……您请便！这是……这是无上的荣光！”  她甚至不敢提抽成。

束缚林烁的无形力量骤然增强了十倍！不再是剥离，而是……粗暴的入侵和扫描！一道纯粹由冰冷数据流构成的、散发着苍白光芒的“探针”，无视林烁意识的任何抵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刺入了他意识核心中被强行剥离出的、那团代表“恐惧灰烬”的记忆碎片深处！

“呃啊啊——！！！”

林烁的意识投影发出无声的凄厉惨嚎！这种直接扫描灵魂的痛苦远超之前的剥离！他感觉自己整个灵魂都被放在显微镜下，被冰冷的刀片一层层解剖！

暗红色的记忆光球在晶穹主脑的苍白数据探针下疯狂扭曲、变形！其内部原本模糊的影像碎片如同被投入沸水，剧烈地翻滚、分解！

就在林烁的意识即将被这恐怖的扫描彻底撕裂的刹那——

被强行翻搅、解析的记忆碎片深处，一点被重重加密锁死的、与林烁自身“恐惧灰烬”看似无关却紧密纠缠的“杂质”，被晶穹主脑那无孔不入的扫描探针……意外地、粗暴地撬开了！

轰——！！！

林烁的整个意识视野，瞬间被一片刺眼欲盲的、纯粹的金色光芒彻底淹没！

不再是冰冷的金属通道和警报，不再是染血的船票……

他“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却又带着莫名熟悉感的场景：

一间巨大的、充满柔和白光的实验室。墙壁是纯净的白色合金，各种精密的仪器闪烁着微光。然而，这圣洁的表象却被空气中弥漫的、淡金色的、如同灰烬般的微粒所破坏。这些微粒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缓慢而不可阻挡的毁灭气息。

一个穿着白色研究员长袍的女人跪在地上。她有着柔顺的金色长发，面容温婉美丽，此刻却因巨大的痛苦而扭曲。她紧紧抱着一个同样穿着白色小裙子、约莫五六岁、金发碧眼如同天使般的小女孩。小女孩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睁着清澈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母亲，小手里还抓着一只用蜡笔画得歪歪扭扭的纸飞船。

淡金色的灰烬微粒，正从女人和小女孩的皮肤、头发、甚至眼睛里……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她们的身体，正在以一种缓慢却不可逆的方式……灰化！

“不……艾拉……我的宝贝……坚持住……”  女人声音破碎，带着泣血的绝望，她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空气中弥漫的更多灰烬，却徒劳无功。

“妈妈……好热……”  小女孩的声音细弱蚊蚋，带着天真的困惑。她小小的手指已经开始变得透明、崩解，化为更多的金色尘埃。

实验室厚重的合金门发出不堪重负的撞击声！外面传来模糊的、愤怒的咆哮和能量武器射击的轰鸣！是赫利俄斯！他在试图冲破封锁！

女人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悲痛。她用尽最后一点没有灰化的力量，猛地将怀里已经开始消散的小女孩推向实验室深处——那里，排列着数个巨大的、如同水晶棺椁般的圆柱形培养舱！

其中一个培养舱内，淡蓝色的营养液中，静静地悬浮着一个同样幼小的身影——黑发如海藻般飘散，面容精致却毫无生气，如同沉睡的人偶。正是幼年的……林澄！

“活下去……孩子……替我们……”  女人最后的呢喃被剧烈的咳嗽打断，更多的金色灰烬从她口中喷出。

小女孩艾拉的身体已经灰化了大半，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手中那只画得歪歪扭扭的蜡笔纸飞机，奋力塞进了林澄所在培养舱外壁一个细小的通风缝隙！

就在纸飞机塞入缝隙的瞬间！

艾拉和她的母亲，如同被风吹散的沙堡，彻底化作了两团飘散的金色尘埃，消失得无影无踪……

影像的最后定格，是那只从缝隙中露出一角的、粗糙的蜡笔纸飞机。上面用稚嫩的笔迹，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名字：

“给  澄（To  Cheng）”。

“噗——！”

林烁的意识投影在拍卖台上剧烈地痉挛，猛地喷出一口不存在的鲜血！现实中的身体在零号舰的链接舱里也同步剧烈抽搐，头盔下的脸惨白如纸，真正的鲜血从嘴角和鼻孔溢出！

晶穹主脑那冰冷的扫描探针瞬间收回！浩瀚的意识洪流如同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酒吧内凝固的光影和意识流瞬间恢复，但所有的喧嚣和贪婪都消失了，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恐惧。对晶穹主脑降临的恐惧。

“异……异常……污染源……清除……”  玛拉颤抖的电子音在死寂中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慌，“拍……拍卖终止！货物……销毁！”

束缚林烁的力量消失了。他瘫倒在冰冷的金属座椅投影上，意识如同被彻底撕裂、搅碎的破布，只剩下那金色灰烬飘散的景象，和那只塞进培养舱缝隙的、写着“给澄”的蜡笔纸飞机，在破碎的灵魂深处反复灼烧。

赫利俄斯的妻女……因为灰化病？为了掩护……林澄？！而林澄……她的名字……“澄”……竟然来自那个灰化前塞给她纸飞机的小女孩艾拉？！

晶穹主脑那冰冷的、毫无情绪的声音，似乎还在他破碎的意识深处回荡：

【检测到……高度关联性记忆污染……与‘黄金火种’项目……核心样本‘澄’……存在直接接触……】

【标记……追踪……】

堡垒的图纸没有拿到。

但他付出的代价，却是一段深埋于赫利俄斯心底、关乎林澄身世起源的……血泪真相！而他，将这个足以致命的真相，暴露在了晶穹主脑的注视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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