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冰鸭的啼鸣划破晨曦，尖锐而喧闹。

罗万斜倚床头，任由金色的阳光泼洒全身，眼神却穿透了虚空，一片茫然。

昨夜。

诺瓦的房间。

一幕幕画面如失控的潮水，在脑海中疯狂回放。

那撩拨心弦的水声，那温软入骨的触感，还有自己……仿佛被无形魔咒蛊惑，在她指尖的牵引下，溃不成军，尽泄洪流……

一切都太快，太猛烈。

心乱如麻。他甚至不知道，该用何种表情去面对她。

然而——

“诺瓦天不亮就走了。”

“什么？！”罗万猛地回神，瞳孔一缩。

“她那头小龙半夜摸过来了，哭着说太孤单，”海伦一边用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金发，一边云淡风轻地说道，“没办法，只好让她先去汇合点等我们了。”

“……”

她似乎完全没察觉到罗万心中那份挥之不去的别扭，走到桌边，随手摊开一张陈旧的地图。

萨克尔联合公国，其附属城邦如一条巨龙的脊骨，纵贯大陆东部。

而他们的目的地，就在那龙脊的最末端。

“今天快马加鞭，日落前应该能到。”她的指尖点在地图边缘的一处，“就是这里。”

“一片山脉？地图上什么都没标。”

“因为，‘现在’的它，只是一片魔物盘踞的蛮荒之地。既没有珍稀矿产，也缺少良木，远比看上去要贫瘠得多。”

现在？

这言外之意，是说过去并非如此？

那地方与旧阿塞塔利亚帝国的首都鲁比耶，可谓天南地北。

一个念头忽然窜入罗万的脑海——那曾让无数历史学者和冒险家争论不休，遍寻不得的萨克雷遗迹，海伦究竟是如何找到的？

“你是怎么发现的？那地方不是号称无人知晓吗？”

“想知道？”

海伦单手支着下巴，一双含笑的湛蓝美眸凝视着他，嘴角勾起一抹促狭。

晨光吻着她的金发，仿佛揉碎了花香，几缕发丝垂落，轻轻拂过桌面。

见罗万语塞，她噗嗤一笑，将地图叠好收起。

“以后，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她总是这样，像一个藏着无尽星辰的谜。

※※※※※

旅途，不知不觉又变回了二人同行。

马车驶出简陋的城门，车速明显比来时快了数倍。

海伦极其自然地坐在了罗万身边。

可昨夜的余韵仍在心头缭绕，他身体一僵，几乎是逃一般地起身，坐到了对面的座位上。

海伦只是淡淡一笑，并未追问。

旅途漫长，风景单调。

在这方寸车厢内，视线无论如何流转，终究避不开眼前这位绝美的魔法师。

她似乎总有忙不完的事，此刻正仪态端庄地并拢双膝，摊开一本厚重的魔导书。

是在练习魔法？

只见她指尖光屑萦绕，一圈圈绚烂的光环如星轨般扩散，划出玄奥而优美的轨迹。如梦，似幻。

“以前，你最喜欢看这个了。”她柔声开口，打破了沉默，“一点都没变呢。”

“我？”

“嗯，还老是缠着我，让我变给你看。”

罗万正看得出神，仿佛在凝视一簇永不熄灭的篝火。

是了，大概是第一次见到魔法的时候吧。

任谁都会感到新奇，尤其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特别是这样，”她指尖一捻，光环骤然收缩，‘啪’地一声，化作一团跳跃的火花附着在空气中，“你只要挥舞着它，就会笑得像个傻瓜。”

那些细节，罗万早已记不清。

想来，应该是在他被召唤之初，进入魔域之前的事了。

毕竟，在那种血腥之地，燃起如此招摇的火焰，无异于自寻死路。

他的记忆里，只剩下挥之不去的血与魔。

而她，却珍藏着那么多温暖的碎片。

她总是这样，不厌其烦地为他唤醒那些被遗忘的瞬间。

这份温柔，或许正是她最致命的魔力。

世界与魔法的宠儿。

能有她伴在身侧，该是何等的幸运。

罗万静静地凝视着，直到那团光焰在她掌心缓缓熄灭。

声与光俱寂，唯有斑斓的残影，依旧在眼前浮动。

视野的短暂模糊，反而给了他一丝触碰禁忌的勇气。

“昨天，我和诺瓦……”

“……”

“我想，她今天提前离开，大概也是因为这个。”

“发生了什么？”

海伦一如既往，带着那抹温婉的微笑，静静地倾听。

时而像姐姐，时而像母亲。

那并非沙漠旅人偶遇的施舍，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羁绊。

她是他的导师，他的同伴，也是这世上他第二亲近的女人。

他记得，昨夜诺瓦剖白心迹时，也曾提到了她的名字。

“她说，我是她最耀眼的星星。”

罗万不自觉地伸手，轻轻碰了碰悬在腰间、正散发着柔和微光的圣剑。

眼前的光斑尚未完全消散。

“她说，只要能在我身边，哪怕被灼瞎了双眼，也心甘情愿。”

诺瓦说出这番话时，是否也怀着同样滚烫的，令人羞赧的心情？

“唔……这倒是很像那个孩子会说的话呢。”

“你怎么想？”

“关于诺瓦？还是……关于你？”

“……”

答案，其实早已了然于心。

可罗万却沉默了。

无论是将维布雷特独自留下，还是这段时日以来，坦然接受着她们饱含爱意的亲近，都已经昭示了唯一的答案。

或许，他只是没有勇气亲耳听见罢了。

无论这段关系走向何方，都意味着他与这两位精神支柱般的同伴，将彻底改变相处的方式。

对于尚显稚嫩的他而言，这是一种近乎“变质”的可怕转变。

“罗万，我告诉过你我的出身吗？”

海伦，却总是如此体贴，温柔到最后一刻。

“没有。只知道你不是什么贵族或魔法世家。”

“没错。因为我什么也不是。”

她在他眼中的光影彻底恢复前，拉上了车窗的帘子，挪到他身边坐下。

然后，那双柔软的臂膀将他轻轻拥入怀中。

“我出生在潘海姆南部的一个小村庄。一个牧场主的女儿。说白了，一个挤奶女工。”

“……”

“当然，我的天赋非同寻常。比起割草，我更喜欢摆弄工具，也天生就能驱使魔法。当我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已经到了危险的程度，就立刻离开了故乡。像现在这样，一边周游世界，一边研习魔法。”

“……”

“你知道吗？这世上的魔法，多如夜空中的繁星。光是王国图书馆和七大魔塔记录在案的，就超过了一万种。”

那一刻，罗万忽然明白了。

这让他无比安心、能卸下所有防备的拥抱，最初源自何人。

“还有圣国公开宣称的数千种神圣魔法，五大公爵秘而不传的独门绝技，以及……我所掌握的一千三百二十七种秘传魔法，和我传授给你的，那十二加一种。”

“……”

“你问我，你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是吗？”

从那血肉泥潭中，他在痛苦里翻滚挣扎时起。

从那魔域战场上，他心如死灰、渐渐枯竭时起。

她一直都在，如定海神针，守护着他，不让他坠入疯狂。

“如果说，对诺瓦而言，你是最耀眼的星星。”

“那么对我而言，你便是那独一无二的魔法。”

一直以来，都是她在这样拥抱着他。

“拥有世间最高贵灵魂的骑士，宁折不弯、坚守正义的少年。你为这个可憎的世界带来了光。你的存在本身，若非魔法，又是什么呢？”

“……”

“我爱你，罗万。深爱着你。”

面对这份滚烫的真心，罗万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或许是为自己的告白感到羞赧，海伦的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音，又吐露了一个秘密。

“你问我，是怎么找到萨克雷遗迹的，对吧？很简单。因为你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会在我的‘灯塔’上留下标记。”

“真的……？”

“嗯。当初在巴德尔的噩梦中，我能立刻找到你，也是因为这个。我们现在要去的这片山脉，也有你短暂停留过的记录。”

“……”

“对不起嘛！一想到你可能独自留在魔域，我就……我就担心得要命，所以才……！”

原来，除了那十三种秘传魔法，她还在自己身上留了后手。

一种保险，为了在他身陷险境时能第一时间察觉。

罗万能够理解，她悉心呵护着他的精神世界，生怕分离的十年间，他会走向极端。

但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立刻解掉。”

“……不、不解掉不行吗？”

“……”

“要不，你再叫我一声姐姐……”

在抵达目的地前，罗万软硬兼施，总算让她解除了那个该死的定位魔法。

时间比预定的稍晚了一些。

他们抵达了位于萨克尔联合公国最东端，一个名为“萨达姆”的小镇。

※※※※※

“欢迎光临！两位客人啊，来得正好，房间也刚好……”

“嗯，只有金币了……给你。”

“哎呀，真不巧，就剩最后一间了！最近生意太好，没办法啊！”

镇上大部分冒险者都去了北境，本该冷清的旅店，老板却信誓旦旦地说客满了。

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两人来到房间。

一张就算睡三个人也绰绰有余的大床，赫然摆在房中央。

“今天先休息，明天再去萨克雷。”

“好……”

“决定好了吗？”海伦放下行囊，轻声问，“还是……没有？”

“……”

“别太担心，罗万。对我来说，你比世上任何事物都重要。如果关系的改变，会让你失去心灵的港湾，那么，我会将这份爱意永远埋藏。”

“话都说出口了。”

“抹去一段记忆而已，对我来说不难。”她平静地说，“我们……就是这么珍惜你。”

海伦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组装着里面的烟斗。

“我出去一下，你先休息。”

这句话，听起来更像是：做好你的心理准备。

她走后，罗万独自躺在床上，天人交战。

她们嘴上说得轻松，可内心深处，恐怕早已翻江倒海。

从魔域时起，她们就一直在忍耐。

如果……如果艾莉丝还在，她会怎么说？

“呃……！”

瞬间，一股尖锐的剧痛攫住了他的心脏！

胸口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呼吸瞬间凝滞，天旋地转。

他一直刻意回避。

可与她们两人如此亲密地相处，那个名字，终究还是会浮现。

“咳、呃呃……！”

他想撑起身子，却一头栽倒在柔软的被褥里，像溺水者般挣扎。

短短几秒，却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哐当！”

罗万从床边滚落，竭力伸出手，抓住了立在墙角的圣剑。

一股暖流涌入体内，狂乱的心跳渐渐平复，脸上也恢复了些许血色。

“呼……哈……嗬……”

他死死攥着剑柄，头无力地垂着，抵在冰冷的地板上。

泪水与涎水，混杂着滴落。

太痛苦了。

然而，在这极致的痛苦中，一段尘封的记忆，一句久远的许可，也随之浮现。

“……”

罗万颓然地坐倒在地。

是啊，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自己都是如此的软弱。

而一直以来包容、守护着这份软弱的，正是她们。

他不能再辜负她们的心意。

他挣扎着起身，洗了把脸，终于下定了决心，静静等待着海伦回来。

片刻之后。

“先洗过了？”

“我决定了。”

“……是吗。”海伦，这位通晓世间万理的顶尖魔法师，此刻也无法掩饰眼中的忐忑，“你的决定是？”

当她听到罗万的回答时，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眸瞬间被点亮，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看来，这个选择，不会错了。

“萨克雷，我们后天再去。”

“真……真的吗？？”

“嗯。”

“我、我知道了！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然而，出乎罗万的意料，海伦并没有扑过来。她扔下烟斗，像一阵风似的又冲了出去。

又过了一会儿，木门外，传来了两个人的脚步声。

“……真的成功了？”

“那当然啦！罗万，我们进来咯！”

门被推开。

海伦拉着今天一早便已离开的诺瓦，一起走了进来。

在与那两双灼热的眼眸交汇的瞬间。

“嗯……？”

罗万的脑海中，第一次浮现出一个从未设想过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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