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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浪花淘尽英雄


冬月之时,曾飘满桂花之香的应天,诸花凋落,公主府中亦落了一地的枯败,唯有点株小菊还点着最后的生机意趣。

    有一个不速之客来到了公主府,没有拜帖,进府时亦不太客气,鼻孔朝天,横冲直撞。

    汉王朱高煦。

    身着王服,腰缠玉带,王冠横陈,脚踏犀靴,顾盼之间,甚有威严。

    他带着些蛮横意气闯进府中,一路上的小厮和丫鬟自然不敢真的拦着这位身着王服的亲王,只能一边苦劝,一边一溜烟的去禀告公主。

    在前堂的台阶下,朱高煦住了脚,因为李显穆扶着临安长公主自堂中走出。

    临安公主亦是正装华服,作为当今的长公主,光是华贵的东珠就有十几颗缀在服上,气势丝毫不逊色朱高煦。

    她面下隐着怒意,居高临下望着朱高煦,声线带冷隐含怒意厉声道:“汉王殿下,本宫怎么说也是你的长辈,你不经通传,便直入府中,不知是何意?

    你这般无礼,皇兄可知晓吗?”

    朱高煦闻言并不是不慌,他一向如此,纵然在皇帝面前也很肆意,何况是长公主面前。

    他扫视着府中,而后目光落在李显穆的脸上,神情微凝。

    李显穆轻轻皱眉,因为他竟然琢磨不透这位汉王的神情有何用意,没有恶意,亦没有善意。

    朱高煦收回视线后,向着临安拱拱手,“高煦见过姑姑,听闻姑父病重,孤身为侄儿,亦为国家亲王,岂能不尊亲亲之道,不来探望一番?

    冒昧前来,还望姑姑见谅。”

    状虽随意,可礼数是不缺的,临安亦不好直接发作,况且这毕竟是汉王,皇帝最宠爱的儿子,实在不必无端树敌。

    可让朱高煦贸然去见李祺亦是不妥,双方之间本无交情,何必如此惺惺作态呢?

    于是强压下怒气,婉拒道:“汉王殿下,驸马病重,禁不起折腾,汉王殿下还请回吧。”

    朱高煦闻言眉头一挑,他今日是一定要见到李祺的,临安公主还拦不住他。

    “姑姑,岂能折侄儿的亲亲之意呢?难不成姑姑是瞧不上侄儿不成?”

    临安公主眉头深深皱起,眼见朱高煦来者不善,有些进退维谷之际,便听到有急切的脚步往这边来。

    几人转头看去,便见到太子朱高炽正扶着腰带喘着粗气往这边来,他本就肥胖,又来的颇急,脸上汗津津的,带着潮红之色,身边则是温婉柔美的太子妃张氏和虽小却颇英武的长子朱瞻基,二人亦是气喘吁吁。

    朱高炽扶着玉带站稳,一见汉王还在前堂没有入后院,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

    还好来的及时。

    朱高炽是在东宫时得到消息说汉王往临安公主府去了,他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有时候很疯,没什么脑子,现在李祺身体又不好,生怕闹出事来不好收拾,是以连忙往这边紧赶慢赶,好在是赶上了。

    他先上前拜见了临安公主,还不待说话,汉王已然带着丝阴阳怪气道:“大哥可真是生怕来晚,怪不得能当太子,我就只配做汉王,这等本事,真是学不来。”

    堂前顿时一静,太子妃张氏紧紧攥住儿子的手,微微垂下眼帘,朱瞻基满脸怒意,却被母亲拉住,临安公主眉头皱的更深,想到了李祺曾说过了夺嫡之争,李显穆面无表情,扶着母亲如同神像护卫。

    朱高炽被弟弟这般挑衅,却丝毫不生气,依旧如弥勒佛般,轻笑道:“姑父病重,做侄儿的当然要来看望,二弟能想到这点,着实是成长了许多,父皇若是知晓,亦会欣慰,只是应该招呼兄弟一起,岂能一人专美于前呢?

    不若在此稍等一会儿,三弟差不多也要到了。”

    “你……”

    朱高煦想要生气,可却无处可发,被这一番绵里藏针的话堵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愤愤的冷哼一声,冷着脸站在那里,负手望天,一幅冷酷桀骜之相。

    临安公主感激的向朱高炽颔首,朱高炽不动声色的微微点头回应,示意临安公主不必担忧。

    不多一会儿赵王朱高燧的车架也到了,他本来不想来的,毕竟他和李祺一点都不熟,可太子亲自派人去找他探望长辈,他也不好推脱,只能走一趟。

    三兄弟到齐后,临安公主也不好再拦着,便带着三人往李祺病舍而去,没想到在屋门前时,朱高煦突然对众人说道:“姑姑、太子,弟弟想单独和姑父说番话,不知可否?”

    朱高炽顿时有些为难,李祺现在病重,虽然朱高煦不可能做什么,但万一呢?

    临安公主自然当即就要反对,要知道朱高煦丢掉太子之位,和李祺关系很大,这怎么能让他一个人进去,刚要说话却被李显穆拽住。

    李显穆上前一步,平静道:“汉王殿下,让微臣随您一起进去吧,父亲身体不好,还需要人侍奉。”

    朱高煦见临安公主和太子那副防备他的模样,顿时嗤笑一声,“可以。”

    这下再没有拦着汉王的道理,李显穆先进去禀告,而后出来跟在朱高煦身边往里面走去,一走进屋中,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朱高煦挥了挥手,似乎有些不适,屋中其实颇为明亮,可他却有一种深深压抑之感,心绪翻涌。

    待转过屏风,朱高煦一眼便见到了李祺,他曾经以为自己见到李祺时,必然要开口嘲讽以泄心中抑郁之气,可他错了,见到李祺后,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国家之士,圣贤之尊,如何成了这幅模样?”

    窗棂透过的丝光落在李祺脸上,在光下他的肌肤仿佛透明起来,发梢已经带上了枯黄白涩,若非身上依旧带着睥睨之气,朱高煦几乎要认不出他来。

    李祺被李显穆扶着坐起,对汉王朱高煦之问,轻笑道:“因为死亡便是将生前的一切都还给这世道,任你生前如何风华绝代,最终不过一抔黄土而已。”

    朱高煦沉默了一瞬,而后大马金刀的坐在桌边椅子上,还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姑父认为孤为何要来探望你?”

    “想来是有些问题想要问臣。”

    “姑父竟然不觉得,孤是乘着你病重,来一泄心中郁气,甚至存了要气死你的心吗?”

    “殿下没有那么无聊。”

    朱高煦闻言冷笑道,“方才在院中时,孤的兄弟和姑姑,可是对孤防备的很,生怕孤做出什么事了,临了竟然是姑父愿意相信孤。

    圣人果然是不一样的。

    姑父圣智天成,不若再猜猜孤要问什么?”

    李祺虚弱苍白的脸上带起一丝笑意,“殿下想问臣为何要向陛下举荐太子。”

    咔嚓!

    朱高煦手中的瓷杯竟然硬生生被他捏出了一道裂痕,眼见就要彻底碎掉,纵然是李祺也不由一凝,真不愧是在靖难之役时数次开无双救朱棣的绝世猛将!

    如果按照系统数据划分的话,朱高煦的个人武力怕是在95以上了。

    朱高煦一字一句道:“如果是寻常酸儒,他们向父皇举荐大哥,说什么嫡长子之论,孤尚且还能理解,可孤虽然和姑父接触不多,也知道你不拘小节,不囿于时势,父皇说你是天下一等一的贤人,我不明白,你为何也要支持大哥,难道仅仅因为当初建文年间时,他来找你读过几次书吗?”

    李显穆神色微动,朱高煦的这番话中有浓浓的不解,带着极致的不甘,在朱高煦看来,若不是李祺这个深受父皇信任的重臣开口,太子之位不一定就会落在他大哥头上。

    “因为嫡长子继承制确实好,贤与不贤,很难辨别,可嫡长是否,便能看出。”

    李祺很是平静的说道,“汉王殿下是因为自己身为嫡次子而反对呢?还是真的反对嫡长子呢?”

    朱高煦被噎了一下,陡然声音有些激越起来,“可姑父一向最是推崇唐太宗李世民,并且多次勉励父皇学习,为何到了选择太子之时,却一改常态,若姑父生在唐初,难道也要支持李建成,而摒弃太宗和贞观吗?

    身为嫡长便要夺走一切,这是什么道理?!”

    “儿子应该继承父亲的一切,这是道理;妻子应当只为丈夫一人生育子嗣,这是道理;这些道理并不是从远古时期就存在的,而是圣人们定下的,嫡长子继承,亦是圣人所定。”

    “择其贤者而从之!这亦是圣人的道理!太宗之贤,胜过建成嫡长,而今……”

    “殿下!”

    李祺神情依旧是那么平静,可声音却陡然提高了些许,甚至还带上了一丝厉色,虽然因身体缘故而虚弱,却依旧不曾有丝毫动摇,“择其贤者而从之确实是道理,可建成之不贤,与太宗之贤,很容易就能分辨,而今殿下贤否?太子贤否?亦或不贤,谁来辨认?

    况且建成多次谋害、攻讦太宗,太子可曾谋害、攻讦过殿下吗?

    殿下屡屡以太宗自比,而将太子称作建成,已然是不智之举!”

    朱高煦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话来。

    李祺的话很简单,你朱高煦确实还不错,还比起太宗远远不如,你的兄长也比建成要强,而且他道德也没有丝毫问题,从来都没有害过你。

    谎言不会伤人,真相才是快刀。

    将朱高煦心中的不甘和不公刺破之后,他便亦无话可说了,强词夺理又有何用,本就是求一个公道而来。

    “可这不公平。”

    朱高煦仿佛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愤然道:“靖难之役,我的功劳堪为第一,若是没有我,靖难之役早就不知道输了多少次,甚至父皇都不知道有几次身死,而大哥只不过是坐享其成,他凭什么能够坐上皇位,而我却要做这个该死的汉王!”

    见李祺不说话,朱高煦立刻振奋起来,“你也觉得孤说的有道理对吧,孤有大功于社稷,可却得不到应有的……”

    “不够!”

    不等朱高煦说完,李祺已然打断了他,朱高煦茫然的望向李祺,什么不够?

    还不等他问,便见到李祺直直的盯着他,漠然出声道:“唐太宗李世民在唐朝开国期间,亲自指挥了决定唐朝兴衰的十九场大规模战役,总计为1败2平16胜。

    其中平定薛举,平定刘武周、宋金刚,擒窦建德、王世充,败刘黑闼,退突厥,这五场战役任何一场输了,唐朝将不存,而当时唐朝诸将皆不能成,是以后世称唐太宗开国,汉王殿下呢?”

    朱高煦瞠目结舌,原来不够是功劳不够,他非常想要反驳,可事实就摆在那里,在靖难期间,他甚至没有做过统帅单独领兵,唯一的主帅只有他的父皇,唐太宗若是皓月,他只是萤火而已!

    他沉默了良久,突然嗤笑了一声。

    “孤真是愚蠢,怎么会想着和姑父你辩论呢?姑父辩才无双,就连那些专精此道的人,都不可及,何况我这一介武夫呢?在姑父面前争论这些,真是献丑。”

    这话能听出来是真心实意的称赞李祺,可又带着一丝讥讽,却不知这丝讥讽是冲着何人。

    “殿下在靖难诸将中,功居第一,又有这一身盖世的勇武,若汲汲于封地,的确是心有不甘,今日既然来了这里,便是你我之间的缘法,今日有一言相劝,若有朝一日殿下想通了,不再盯着那个位置了,不妨自流于中原之外,往南两千里,亦有沃土,称孤道寡,倒也快活。”

    朱高煦听着此言,嘴角讥讽之色愈浓,他豁然站起身,对李祺说道:“姑父,今日虽然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可却让我想通了另外一件事。

    往日里都是你教导别人,今日侄儿亦有一句教姑父,千难万险,只一往无前,管它生死祸福!

    在白河沟时,我便是这样冒着锋矢,突入万军之中,救出父皇,而有这天下的!

    告辞!”

    说完便直接转身走了出去。

    李显穆低声道:“父亲,汉王桀骜不逊,又得陛下宠爱,不会听从你之言的。”

    “是吗?”

    李祺却知朱高煦乃是色厉内荏的人,现在不听不代表日后不听,不过随手种下一颗种子罢了。

    况且,李祺目光落在李显穆身上,带着幽深之意,“今日这番言语不过是让他日后尽量少针对一下你们罢了,夺嫡之事,哪里是能这么简单的寥寥几语就终结的呢?”

    李显穆垂首。

    外间朱高煦走出去后,只向众人拱了拱手,没说什么便直接走了。

    从他的表情中,看不出什么,赵王朱高燧亦跟着走了,本也无人在意他。

    兄弟二人一直走出府外,赵王才阴恻恻问道:“二哥,方才你和李祺说了什么?”

    汉王负手,回想起李祺最后的一番话,短暂沉默后冷然道:“只不过是些无用之语,只是让我下定决心要放手一搏了。”

    他最后回身望了公主府的牌匾一眼,世人皆说你李祺无言不中,可你既然这般不看好我能成事,我便偏偏要斗上一斗!

    赵王眼底闪过一丝喜意,他用脚底都能猜到汉王去说了些什么,还真的以为汉王被李祺三言两语劝住了,毕竟李祺最是擅长说服人。

    不提这兄弟二人,临安公主和朱高炽一家连忙走进屋中,见到李祺果然无碍后,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朱高炽向前行了几步,眼眶已然通红,隐隐之间已然有泪珠晶莹,太子妃有些震惊,她很清楚自己的夫君,内里是个极坚韧的性子,只在很少人面前才会流露真实的情感。

    李祺笑着说道:“太子殿下看着康健了些许,这是大明的福气。”

    朱高炽声音中已然带上了丝哽咽道:“高炽早就该来探望姑父,却不忍见到这幅景象,一切仿佛只在梦中,高炽与姑父相识年月不久,却生孺慕之情,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如何便走到了这般境地,此情此景,实不知所言了。”

    临安公主闻言一阵黯然,是啊,人到了最后,还能说些什么呢?

    无非是些安慰之语,可这等言语是安慰临终之人的,还是安慰生人的呢?

    “姑父为大明天下操碎了心,可二弟却不懂事,方才二弟若是说了些不恰当之语,我代他向姑父赔罪,万望姑父不要放在心上。”

    朱高炽有愤然,亦有悲切,对朱高煦升起了几丝怨怼之心。

    “太子殿下不必如此,汉王殿下只是有些愤然不甘之语,倒是太子殿下需要小心了,风波才刚刚起帆。

    显穆我是不担心的,倒是芳儿和茂儿,资质有些平庸,若是有朝一日不慎牵连,还望太子殿下照顾一二,就算是不负你我间的情谊了。”

    历史上对这段夺嫡的历史没怎么描写,但朱高炽的东宫属官黄淮、杨溥和金问都被关在诏狱十年,解缙等人更是直接死在永乐年间,其中激烈可想而知。

    一直到朱高炽登基,这些人才从牢狱中被释放,官复原职,继而一个个高升九卿,一直活跃到堡宗正统年间,解缙这种早就死去的,也都被平反,若是这十年撑不住,那便万事皆休了。

    屋中众人纷纷脸色微变,纵然早知汉王狼子野心,却没想到在李祺面前也敢如此猖狂放言,当真是无所顾忌了。

    再一听李祺之言,更是有种世事无常之感,似是李祺这等人,纵横当世,只有别人避他的份,岂有他担忧之理?

    若非临终再不能卫翼家亲,又岂会将家事托付?

    李祺早已算准了大概,可人适当势弱本就是生存之道,为儿子们再加一层保险又何乐而不为呢?

    之后皇帝若来,他还要再往皇帝那里再要一道保险。

    不过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朱高炽当即应承道:“姑父放心,三位表弟我都会照看,至少不让他们有性命之忧。”

    李祺知道,在君主专制之下,很多时候能保住性命已经很不容易,唐朝时,李世民都不曾保下刘文静的性命。

    他和朱高炽间却没有更多的话了,该说的话,曾经便早已说尽,人情自在心中,挟恩图报只有怨恨,人和人之间,留下些余韵,岂不是更让人留恋和遐想,那些念念不忘的白月光,不正是因为那一条不曾走过的道路,有无限的可能吗?

    当今陛下的三位皇子,太子殿下和两位亲王前后离开了临安公主府,引来了京中无数人的遐想,许多的流言和揣测从这其中传出,而更多的则是对于李祺身体如何的猜测。

    这些猜测如何那纷飞的花,飘飘扬扬的落在每个人心间,时间已经悠悠进入了十二月,纵然是应天坐落在南方,也已然开始寒意森森,况且这几年的应天格外冷,仿佛自靖难后,便有北境的寒霜被携来!

    自朱高炽等人离开后,李祺就陷入了忽睡忽醒的状态中,直到他的状态彻底稳定下来,已经是十二月的末尾,再过几日就是永乐三年的正月初一,距离春闱时间亦不远了。

    李祺状态方一稳定,带着浑身冷气和皇帝和徐皇后以及道衍和尚就这般闯进了李祺的病舍之中。

    “朕还以为见不到你最后一面了。”

    “陛下为了臣甚至将春闱推前了两个月,这便是圣谕,圣上乃是天子,圣上有命,纵然地府阎罗也不敢提前收走臣的命!

    臣一定会好好活着,绝不辜负圣上之德。”

    “皇后,大师,还记得朕来时在路上说过什么,你看到没有,李祺绝不会有什么哀怨之意,他甚至还会和朕开玩笑。”

    徐皇后温婉一笑,“景和乃是世之奇人,陛下亦是奇人。”

    “朕可不是什么奇人,最能和景和说到一起的是这个老和尚。”

    “陛下说笑了,贫僧在景和公面前,也只能俯首倾听而已,如何敢相提并论?”

    众人言语中皆是欣然之意,一时病舍之中竟有笑语吟吟,似是李祺将要康复一般,只是这笑意中终究蕴藏着一丝苦涩,朱棣声音越来越低,最终长叹一声。

    “朕才得了一个知己,才一年就要失去了,以后国事有了疑难该问谁呢?”

    “陛下天纵,任何臣子都能在陛下之下创造功业,朝中、阁中俱是能臣,即便没有臣,陛下依旧可以创造不朽功业。”

    朱棣闻言眼神却微微锐利起来,“朕岂不知诸卿皆是人中龙凤,可他们和你终究是不一样的!”

    顶级的皇帝能察觉出这一丝根本的不同,是以朱棣才如此信重李祺。

    “史书上每逢大臣临终之际,总会向皇帝进献往日难以言明之事,以作为托付,景和你可有何等之言,往日不曾能言明,今日你便一并道出。”

    史书上有很多臣子临终前的遗言,其中多半为告诫,但很神奇的一点是,皇帝基本上都不听。

    现在朱棣主要来问,自然不同,他是真的感觉到李祺有不少未竟之言,或许有些话只能在临终前才能说吧。

    其实李祺已然没什么想说的话了。

    很多事在这个时代说出来都没什么用处,迁都乃是必然,不用他来说。

    下西洋很重要,可实际上不是什么能持续的事情,这像是经略草原,投入大于产出,一旦王朝进入衰退期,是必然失败的。

    那该说些什么呢?

    李祺想到了一项朱元璋很离谱的政策。

    “陛下,臣听闻您正在准备下西洋的舰队。”

    一提到这支舰队,朱棣顿时有些兴奋,他建立这支舰队的目的很简单,建立西洋的朝贡体系,至于去侵占土地,实话说很不现实,这毕竟不是经营游戏,把颜色一填,这地方就归天朝统治了。

    朱元璋花了三十年,再加上沐国公府镇守两百年,云南这地方才成了所谓汉地十八省之一,朱棣有生之年能维持住当前的军事边界,然后把贵州郡县化就很不得了了。

    “大明强盛,正当使四方宾服,而使诸藩入贡,大明之威,广耀当世。”

    “陛下有没有觉得数百艘船,两三万人仅仅作为出使、贸易、朝贡,人数太过于多了?”

    朱棣闻言一愣,他知道李祺之前对建立船队一向是支持的,如今这是何意?

    李祺也不再卖关子,“当初太祖高皇帝设立了十五个不征之国,臣以为这有些儿戏,陛下觉得呢?”

    朱棣的眼神瞬间锐利了起来。

    李祺的身体这么虚弱,说出来的话都带着些有气无力,可这仅仅几个字,却让朱棣仿佛看见了鲜血淋漓和刀枪剑影!

    “不征之国乃是因其地远,隔着重重高山汪洋,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且北方蒙古的威胁还非常大,耗费国力远征这些偏远小国,没有什么用处,景和应当知晓,何意出此言?”

    李祺嘴角扯起一丝笑意,他的声音很低,却带着无限的坚决,“周天子觉得王畿之外皆是蛮荒,秦汉之时江南、岭南皆是山越,唐宋之时朝臣闻岭南而色变,如今云南亦是汉地,江南已然是人间天堂,安南之地流传来的占城稻产量颇丰。”

    李祺每说一句,朱棣的眼睛便亮起一分。

    “如今大明的确是不能跨越山河去征讨,可总不能日后也囿于祖制而不去做,如果陛下都不敢违反此令,那后世之君又当如何呢?

    况且自元朝时海上便时常有倭患,陛下既然想要打通西洋贸易,那岂能放任东洋袭扰呢?

    蛮夷畏威而不怀德,总是要打杀一番。”

    李祺语气依旧是淡淡的,朱棣感慨道:“朕没想到你竟然会说这件事,朕本以为你会说迁都之事、蒙古之事、夺嫡之事、诸王之事,甚至会规劝朕日后莫要急躁。

    可却没想到你会提下西洋之事。”

    “那些事以陛下的才情智慧,必然可以完美应对,又何须臣多加置喙呢?

    下西洋之事,陛下虽然看重,可却亦不太看重,大明以再造中国而立国,已然是盛事,可大明未来能鼎盛到何等地步,便在此事之上。”

    朱棣闻言一震,他万万没想到李祺竟然会对下西洋之事有如此大的期望。

    李祺是想请朱棣下令,日后永不禁海的,可想想还是算了,大明毕竟是个封建王朝,等到发现海外交流会影响统治后,依旧会选择禁海,这等事还是交给子孙去做吧。

    说完这些事,李祺竟然已经觉得有些疲累,这一幕看的朱棣又是一叹,当初李祺可是能陪着他处理一整天政务,数百件国家大事,全部提出意见,而丝毫不见异样。

    如今不过是说几句话,讲了一件事而已,便已经疲累成这样,这是生机愈发缺乏之相。

    “临终之际,朕不该让你再谈这等国家大事。”

    朱棣一叹,“景和,你与朕相识一场,又是朕的妹夫,乃是宗家之人,朕便一向对你多几分亲近。

    朕今日前来,实际上并不是对国事有何等担忧,而是想要听听你说些心里话,对大明、对朕,人常说良师益友,受用终生,朕从前没有这些,最不喜欢听人说劝谏之言,好在后来有了你这个益友,你是个颇有智慧而洒脱的人,数遍大明,没有出于你右者,朕希冀你的人生态度,才能听进去些东西。

    可惜你也要先朕而去,若是你有只言片语留下,能让朕时时警醒,那便最好不过了。”

    李祺闻言沉吟,“陛下,臣年幼时鲜衣怒马,钟鸣鼎食,青年时遭逢大变,险些堕落无间,受尽了人情冷暖,中年后逐渐勘破世事,曾于长江之上观浪花东去,得词一首,唱尽了臣这一生所向,若陛下不弃,愿为笔墨!”

    “朕有幸!”

    李显穆扶着李祺从床上坐起,而后下了地至桌案前,临安公主如同往常为他研磨,亦有泪珠落于其中。

    李祺手有些抖,可握住笔的那一刻,他的手很稳,以狂草于宣纸之上狂放肆意。

    笔落,一顿。

    屋中众人,皇帝、皇后、道衍、临安公主、李显穆俱向纸上看去,但见龙飞凤舞,乃是一首临江仙词。

    词曰: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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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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