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妖谷上空，那一个“扫”字，第二笔迟迟无法成形，天书中已然写就的笔画，甚至开始变得黯淡，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草台之上，阿芜的血已经流尽，握着枯枝的手臂脱力垂下，整个人向前栽倒，陷入了昏厥。

护主的藤蔓疯狂涌动，碧绿的灵光如水般注入她的体内，吊着她最后一口气。

可纵然有草木之精续命，天幕之上，那字迹的消散却未曾停止。

完了。

所有仰望天空的生灵，心中都浮现出这两个字。

可就在此时，风起了。

不是寻常的风，这风中带着一股奇异的、厚重的力量。

第一缕风，来自极北的北岭，卷着碎石的粉尘，带着一股坚韧不拔的石之意。

第二缕风，来自西陲的边城，裹挟着无尽的黄沙，透着一股饱经风霜的沧桑。

第三缕风，来自镇北军的旧地，带来了皑皑白雪融化后的尘埃，凛冽中藏着不屈的战魂。

三股尘风，不分先后，浩浩荡荡地吹入万妖谷，它们并未在谷中落下，而是盘旋而上，如百川归海般汇入天幕。

那漫天飞扬的尘埃，竟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自动自发地在空中排列、组合，精准无比地沿着那“扫”字第二笔的轨迹，勾勒出了一道由尘埃组成的笔痕。

天幕上即将消散的笔画，瞬间凝实！

昏迷中的阿芜被这股浩瀚的人间烟火气惊醒，她猛地睁开眼，看着天空中那道由尘埃写就的笔画，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吐出几个字：“不是天……不是天在写……”

“是人，是人在帮天写！”

北岭，地脉之口。

一个穿着朴素布衣的少女，正跪在地上，将一个破碎的石匣残片，一片一片地铺在地上。

她叫石小芽，不懂什么通天彻地的符阵，只记得叔父临走前抚摸着石匣说：“小芽，记住，这世间大道，不过扫尘二字。一帚一尘，皆是道痕。”

她不懂道痕，但她懂叔父。

她将对叔父的思念，尽数倾注于指尖，按照记忆中叔父教她写的那个“扫”字，将碎石片在龟裂的大地上，一丝不苟地摆出了第二笔的轨迹。

当最后一块不起眼的碎石嵌入轨迹的末端，整座北岭地脉，发出了沉闷如雷的轰鸣！

地脉深处，一块被镇压了三百年的“凡道残碑”，猛然震动。

碑上尘土簌簌落下，竟射出一道凝练到极致的尘光，撕裂长空，直冲天际，不偏不倚，正好补全了天书那第二笔的最后一分神韵！

尘光过后，残碑之上，竟浮现出一行前人从未见过的小字：执帚者，即执天笔。

同一时间，曾经辉煌的共修盟废墟之上，林墨和他身后的上千符师，正合力催动一张名为“万帚图”的残阵。

符光冲天，试图以符箓之力，助天一笔。

然而，大阵刚刚成型，天幕之上便传来一股无形的排斥之力，仿佛在说：不够格。

“轰！”

大阵应声而碎，所有符师齐齐喷出一口鲜血。

林墨望着天空那刚刚由尘埃补全的笔画，又看了看自己满地的符箓碎片，

“我错了……我们都错了！”他喃喃自语，“这不是符阵能助之事，天要的，不是‘扫’的意，而是‘扫’的行！”

他猛地脱下象征着身份与荣耀的符师袍，随手扔在地上，从废墟的角落里，捡起了一把断了一半的旧竹帚。

在所有门人惊愕的目光中，他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的符师盟主，弯下腰，用最笨拙的姿势，开始清扫脚下的瓦砾。

一帚落下，尘土飞扬。

天幕之上，那“扫”字的光芒，竟明亮了一分。

所有符师都看呆了，但下一刻，他们便明白了过来。

无需任何言语，他们纷纷抛下手中的法器、符箓，脱下华美的袍服，从废墟中、从角落里，找出了一把把蒙尘的扫帚。

千帚齐动，没有灵力波动，没有符光闪烁，只有最纯粹的、凡人扫地的动作。

那扬起的尘埃，汇聚成一条肉眼可见的光之河，逆流而上，源源不断地灌入天幕。

西陲，边城。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拄着一把磨秃了的扫帚，走到了城中心。

她叫陈九娘，是这座城里最老的扫街人。

她抬头看着天上，那“扫”字第三笔，一个提钩，凝聚了许久，却始终无法落下，仿佛缺了一股气。

陈九娘浑浊的眼中，燃起一团火。

她嘶哑着嗓子，对着天空，也对着自己，发出了一声不甘的嘶喊：“老娘扫了四十年街，没扫出个名堂，没扫出个前程！今天——”

她猛地举起扫帚，重重往地上一顿！

“——我要扫出个天理来！”

“咚！”

“张老三！你总说扫干净了，婆娘就跟你回家了！”

“李瘸子！你还欠我半壶酒！”

“王哑巴！下辈子，投个好胎，能说会道！”

她每用帚柄击打一次地面，便喊出一个名字。

那些都是曾与她一同在这座边城扫街，却早已化为尘土的亡友。

整整三十六击，当她喊出第三十六个名字时，她脚下的青石板，寸寸龟裂。

三十六缕凡人看不见的尘魂，从地缝中升腾而起，他们围绕着陈九娘，最终汇聚在她那把扫帚之上，化作了一柄由魂与尘组成的虚幻之帚。

那帚影冲天而上，化作了天书上最凌厉、最决绝的那个提钩！

第三笔，成！

天幕剧烈震颤，整个“扫”字几乎要跃出天外。

而城中心的陈九娘，在字成的那一刹那，身躯竟开始缓缓化为尘埃，随风飘散。

她脸上没有痛苦，只有一丝释然的笑。

“值了。”

一声轻语，消散在风中。

丹鼎派地底深处，周文远的残念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出了不敢置信的怒吼。

“凡人？凡人也配写天书？荒谬！荒谬至极！”

他本想坐等叶知秋身死道消，再图谋天下，可眼前的景象彻底击溃了他的骄傲。

他不能容忍，一群蝼蚁，竟能染指天道！

“给我破！”

残魂之力尽数涌出，化作一道足以撕裂山川的黑风，咆哮着冲向天幕，要将那个刚刚成型的“扫”字彻底抹去。

然而，黑风刚一触碰到天幕，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拦住了。

不，不是一股力量。

是亿万股力量。

周文远定睛一看，魂体剧震。

他看到，在那“扫”字周围，浮现出无数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帚影。

每一道帚影，都对应着人间某处，一个正在执帚清扫的凡人。

是田间扫落叶的老农，是市井扫长街的妇人，是学堂里扫院子的书童，是宗门外扫山门的弟子……

他们的力量微不足道，但当这亿万道微光汇聚在一起，便成了一堵无法逾越的天堑。

黑风疯狂冲击，却寸进不得。

“凭什么？你们凭什么？！”周文远的残念在空中扭曲，发出绝望的嘶吼。

没有回答。

或者说，回答来自四面八方。

空中响起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那声音不属于叶知秋，也不属于任何一个特定的人，却仿佛是那千千万万个扫者，在同一时间，齐声低语：

“凭我们扫过的地，从未脏过。”

话音落下，天书上那个金光璀璨的“扫”字，终于彻底成形，光耀九霄，将那道黑风瞬间净化得无影无踪。

可就在字成的瞬间，九天之上的天幕，竟“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那不是雷劫，也不是空间裂缝。

从那道缝隙中，一柄由虚影构成的竹帚，缓缓降下。

它穿过云层，越过山川，最终，轻飘飘地落在了万妖谷的草台之上，就落在阿芜的面前。

阿芜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接住它。

就在她的指尖将要触碰到帚柄的刹那，她看到，那虚幻的帚柄之上，缓缓浮现出一行小字：

非我归来，是你们——成了我。

阿芜的眼中瞬间涌出泪水，她重重地点了点头，不再犹豫，将那柄虚影竹帚，轻轻地插入了脚下的土地。

刹那间，万妖谷地脉奔涌，沉寂百年的草木，一齐绽放出最绚烂的花朵。

那些花，不是五颜六色，而是一种朴素的、尘埃般的灰色。

灰花遍野，如尘埃落定。

而在那无尽星海的尽头，那道静立了万古的身影，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他的脚下，本是虚无，可随着这一步踏出，一条由亿万帚痕组成的道路，如星河般在他脚下铺展开来，静静地等候着他的归来。

万妖谷，草台之上。

那柄连通了天地的虚影竹帚，静静地插在灰花丛中，散发着既古老又崭新的气息。

阿芜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她能感觉到，这柄帚里蕴含着的力量，足以让天地倾覆，也足以让万物重生。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无比坚定。

指尖，终于，轻轻地落在了那虚幻而又真实的帚柄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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