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在平息纷争的过程中见证过太多支离破碎，萧洛白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越是身在高位的人，权势越盛，就越会有种无力之感，怕自己做的太少，怕那些人所遭遇到的不幸，有一份是自己不够尽力的原因。恍惚间，萧洛白望着小白院子一角正向地面飘落的枯叶，就像望见从前百姓脸上接连滑落的泪影。

萧洛白轻叹一声，将叹息声揉碎在轻柔的秋风里，而后拍了拍身旁花坛，示意小六可以坐到他旁边来，拍完还不忘顺道替小六拂去花坛边缘的尘灰。

小六在萧洛白情绪转变的第一时间就敏锐地察觉到了萧洛白前后反差，尽管萧洛白已经在刻意掩饰，但朝着花坛方向走到一半的小六还是将步伐渐渐放慢，直至停下。

“怎么了？”

小六没有立马开口回答，而是先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整个人扎着个脑袋，垂在两侧的双手下意识抓住左右两边单薄的僧衣，可自入秋以来，灵隐寺的僧衣明明都换成了秋冬的厚款，单薄的从来都不是僧衣，而是僧衣之下那个瘦削的身驱。

小六因低头而散落的额前碎发遮住了他闪烁不定的眼睛，在喉结滚动无数次之后，终于颇为受伤地开了口，声音轻得仿佛随时都能被微风吹散。

“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的确应该离任何人都远一点的……没有人会喜欢我这种人，即便你反悔不想同我说话也是在情理之中，我这就自己离——”

小六话音收尾之时，萧洛白已然来到了小六身前。萧洛白沉默着牵起小六干瘦的右手，径直将他拉到了花坛这里。

两人行走时一前一后，后面的小六被懵懵地牵着。

可能是脑袋一时间转不过弯儿来的缘故，也可能是被牵着的那只手、手掌处传来的温度太过灼热，让小六生出了某些不该有的错觉——明明那个比他高上一整个头的人几乎挡住了大半光线，可为何某一刻还会让笼罩在阴影里的他觉得前方是前所未有的明亮呢……

小白所住的偏殿中央是一方低矮的圆形花坛，这花坛静卧在青砖地面上，用灰砖砌成的坛壁缝隙里爬着几茎黄绿却倔强的苔藓。坛中秋色渐深，花草陆陆续续凋零，只余几株刚盛开不久的雏菊摇曳生姿，以及周围零零散散叫不出名字、相形见绌的小白花。

花坛前，小六俯身轻触花坛边缘其中一朵小小白花，看着在指尖微微颤抖的白色小花，忽然发出一道飘渺的感叹。

“我就像它一样，苍白、无力……”

萧洛白的声音沉静如潭水。

“你也可以是花坛中央的雏菊。”

小六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仰头向萧洛白看去，聚精会神的模样无一不在诠释着萧洛白即将说出口的答案的重要性。

“人生如种，心向何方，便成何样。”

像是怕小六听不太懂，萧洛白还特地解释了一番。

“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和将要成为什么样的人，都是我们选择之下的结果。如果你选了眼前的小白花，那未来就只能长成不起眼的白花，如果你选了中央稍远一些的雏菊，那未来便能长成一株雏菊。”

还是同样的问句，小六声音发紧。

“我能选吗？”

“你不能吗？”

萧洛白率先转身坐下，小六则是呆立片刻，一边思考着萧洛白刚刚的言论，一边机械性地随着萧洛白一起坐下。

小六没回答上句的能还是不能，他沉默了一阵，直直盯着门外开口道。

“你是——第一个会对我说这些话的人，之前，他们……你也是第一个会称呼我为‘小六公子’的人。这感觉我说不上来，有些奇妙，也有些难为情，可是，我好像是开心的……”

“好像？”

“嗯，我——我以前从来没有开心过，不知道体内现在这种感觉算不算的上开心。”

萧洛白听后微微皱眉，还未开口，左侧的小六就立马转头接道。

“是不是我说错了话、让你不开心了？要是这样，我向你道歉！”

萧洛白缓缓摇头，现在轮到他不知该如何形容体内现在这种难以名状的感觉了。

酸酸的，又有点难过，好像还有点愧疚。不是愧疚自己身为大将军没能护好中原每一位百姓，而是愧疚自己生在了世家豪门。可这本不该是他觉得愧疚的地方，毕竟他无法选择出生。

萧洛白隐去三分难过，淡淡道。

“是我该道歉的。”

小六立马从花坛边弹起，拼命摇晃着脑袋，因着急否认，小六于慌乱之中抓起萧洛白搭在膝盖上的左手。

“不，不是，不是这样的！公子虽穿着便衣，但小六依旧能看出公子身份不凡！公子这样的人，本是与小六云泥之别，可公子却愿意和我这样的人平等说话，公子定是顶好的人，顶好的人是不用道歉的！”

萧洛白勉强苦笑了一声，害怕小六情绪变得更加激动，开口先让小六重新坐了回来。

像是怕惊扰到栖息中的小雀儿，萧洛白将声音放得很轻很轻。

“你是如何到的这灵隐寺？”

“……我、我……我……”

小六结结巴巴“我”了半天，萧洛白扭头看着小六欲言又止的神色，还以为有什么不便告人的难处，主动撤回了那个问题。

“要是不方便说出来，就算了。”

小六不想让第一个对他好的人失望，但更不想对身旁顶好的人说一句又一句的谎话。

“不是不方便是、是……”

萧洛白也不急，静候着那些需要加点勇气和决心才能得见天日的答案。

小六紧紧闭上双眼，他于黑暗之中做了个改变命运的决定。

“若我愿意如实相告，公子可否答应小六今日我们之间的对话永远将只有我们两个知道？只要公子应了，小六就相信公子。”

“好，我答应你，谁也不说。”

“庙里的和尚都知道我是在重伤之下被这里的住持好心捡回来养伤的，事情的确就是如此，可他们不知我却是被一个蒙面人打成重伤、故意留下一口气的。那人在我昏迷之前附在我耳边说了句话，他要我想办法留在灵隐寺，还说后续任务在我伤养好后会让我知道的。”

“那人的特征你可还记得？”

“他的声音听上去好像并不年轻，但说实话，我也不大能确定。他上来就动手，后面再开口说话时都已经是我意识边缘了。相貌肯定是没有看清的，但身形和我相差无几——跟我身高相同但稍稍比我胖上一些，至于其他的……其他的就……”

“……”

这样的描述在人口众多的京城无异于大海捞针，萧洛白有些无奈，但好像也只有等那人再给小六下达第二个任务时才有机会获取更多线索了。

“抱歉，我好像没记住什么有用信息。”

“此事错不在你。对了，你的伤……”

“已经好很多了！”

小六说罢轻松一笑，举起左边胳膊将胳膊肘弯成直角状，浅浅秀了一下自己的力量。今日小六的胳膊上再不见一圈圈厚厚缠绕的绷带，看来并不像是逞强之言。

“缘一大师的药真的很管用呢！”

“那就好。”

这边偏殿的气氛好不容易活络一些，那边小白待过的内院气氛却骤降至冰点。

“看来我让你去藏经阁整理地上那些经书的时候你有好好翻看过那些经书、看我都看过了什么内容，怎么，你现在是在怀疑我吗……”

跪坐在暗黄色蒲团上的缘一立马高声否认道。

“我怎会怀疑师父！师父为天下苍生所做的牺牲缘一全都看在眼里、也记在心上！”

“那你此话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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