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旭对鲛人很好。

好到不允许任何人来窥伺。

王荆问过裴恂要如何处置这尾难得的鲛人，裴教授的目光却冷的像冰锥，从头到脚将男人恶狠狠刮了一遍。

王荆身上的寒意一阵接一阵，他突然觉得裴教授变了个人，目光追随着裴旭的背影，许久才呼出一口气。

扶光被放进巨大的玻璃缸中。

他其实不太适应，但裴旭伸出手来搭在缸边时，鲛人轻微的甩动尾巴，游过来将白皙指尖点在了男人掌心。

玻璃冰凉。

裴旭浑身一震。

……

螃蟹有些萎靡，它抓着扶光头发，已经不再说让扶光离开——小一不是不能理解扶光的决定，从他们认识开始，鲛人就在找他的恩人。对于扶光来说，“找到那个人”已经成了某种无法割舍的执念。

等靠岸的时候，扶光已经能跟裴旭做简单沟通。

“裴……裴旭。”

两个字说得清清楚楚。

裴旭眼睛发酸，轻轻一眨，就有眼泪顺着眼眶滑下来。

这不是他的情绪，这情绪属于他身体里的另外一个人。

裴恂从没有像此刻这样明白——鲛人从头到尾都没有认错过恩人，他以为自己的伪装天衣无缝，可实际上，却是可笑的厉害。

扶光睁着眼睛看他，半沉下去的身体又浮上水面，磕磕巴巴的，“……流水……眼睛，不……”

找到鲛人的事情根本瞒不住，所以裴旭根本不想瞒。

他看不上裴恂爱那些功名利禄，使用这具身体时毫无顾忌，王荆瞪着眼，眼珠子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不是……裴，裴教授，您刚说什么？”

裴旭看他一眼。

“我说，我要跟鲛人结婚。”

“你……我——”王荆张口结舌，他舌头在嘴里倒腾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跨物种不能领结婚证儿！”

结婚证确实不能领，但裴教授找到鲛人，并且爱上了鲛人这事传的沸沸扬扬，不藏着掖着，反而吸引来了大批粉丝，一边嚷嚷着“好磕好磕”，一边期待着鲛人什么时候能公开露面。

裴旭把水池修的更好，他知道鲛人爱吃什么，全都准备的妥妥当当，成功换来个天真烂漫的笑。

小一隐约察觉到不同寻常，它扒在扶光头发上，小心的去看裴旭的脸。

“你想回大海吗？”

鲛人水汪汪的眼睛看他，看了很久，唇瓣一动，叫他的名字。

“裴旭。”

扶光游过来，两只白到发光的胳膊“哗啦”破开水面，朝着裴旭张开，“抱。”

裴旭垂落下去的手微微颤抖，最终将鲛人冰冷湿漉的身体拥进怀里。

人类的体温对于扶光来说过于滚烫，扶光下意识的颤抖，却没像后躲——眼神恍惚中匆忙一瞥，看到片涌动不休的血红。

碎肉，腥味，尸体，鱼骨。

“呕。”

“咳，咳呕。”

恶心来的猝不及防，扶光却什么都吐不出来，脑袋针刺一般疼痛，尖叫混杂海浪拍击礁石的声音，耳边乱七八糟响作一团。

“乖乖！”

“——怎么了？”

尾巴触上滚烫，扶光猛然一抖，用力推开裴旭。

裴旭被突然爆发的力量往后推，几乎摔了个四脚朝天，后腰在凸出的尖角处狠狠撞了下，他顾不上剧烈疼痛蔓延到全身，又扑过来看鲛人。

“扶光！”

小一被扶光吓了一跳，差点儿也被甩下去，“扶光？”

扶光惊慌失措的往下沉，一直沉进池底。

他用手臂抱紧自己，低下头蜷缩着去看尾巴。

薄纱似的尾随着水纹波动，微微发光的鳞片完整，并没有哪里缺失。

“鳞片……”扶光喃喃，手指摸上流光溢彩的鱼尾，“没有……”

没有什么呢？

明明已经找到了恩人，可心中的不安竟然日渐加剧。

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

扶光有些茫然。

噗通。

扶光看到了一张脸。

那张脸很熟悉，却逐渐扭曲的完全陌生又恐怖。

鲛人发出声波，人耳难以听到的声音叫男人无法在水中前进。

小一跟扶光贴的很近，它说，“我们回大海吧。”

螃蟹想跟扶光一起回大海，它不想跟可恨的两条腿待在一起。

裴恂有很多话想说，但他在水中说不出话。

从前的伤害无法挽回。

他被鲛人眼中的闪躲和惊慌刺到鲜血淋漓。

……

那天之后，虽然送饭仍是亲自过来，但裴旭来的比之前少了很多。

扶光对手机和平板都感兴趣，他伸着擦干的手指点来点去，看一些非常幼稚的动画片。

人类世界科技发展迅速，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大海里没有。

“裴旭。”

扶光抬头看男人，男人手里端着贝壳肉，还有一小块蛋糕。

他说，“教我，写名字。”

扶。

光。

横竖撇捺。

两个字歪歪扭扭。

“扶，光。”

裴旭唇角带着笑意，“原来你叫扶光，我一直不知道你的名字。扶光，扶光，真好听。”

扶光也抿出一抹笑，他拿着笔，一点一点的去描自己的名字。

日子本来能就这样过去，直到裴恂再一次按捺不住的在夜间出现。

裴恂的目光从扶光的脸看到他的尾巴，又忍不住伸手去接触那抹水蓝。

这条尾巴是如此美丽，当初自己为什么能眼睁睁将它毁掉呢？

——我想要，你送我一个礼物。

扶光眉头蹙起。

尾巴上的幻痛叫他难以抑制的抽搐，随后猛然睁开眼！

裴恂没想到扶光会醒来。

他弯起唇角，努力模仿着裴旭，“乖乖，做噩梦了吗？”

扶光定定看着他。

瞳孔不自觉收缩。

“你不是，裴旭。”他声音轻轻，“你是谁？你……你是谁……”

裴恂无话可说。

他眼睛里全是哀痛。

“你还想要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了！”

“……”

裴恂说，“对不起。”

扶光这句话脱口而出后反而愣住，他思索良久，也没反应过来为什么会冒出这么一句。

鲛人手指触到自己鳞片。

月光洒进来，照在扶光脸上，池子里的海水轻轻涌动。

“扶光。”

小一问，“……要回大海吗？”

扶桑浴东海之光色。扶光扶光，是日出时最温柔的那一抹橙金，是希望，更是新生。

扶光沉默良久，才把小一捧在手里。

他说，“好。”

……

没用的。

就算重生也没用。

有些伤害无法忘怀。

裴恂咬紧牙，看着那抹水蓝消失。

裴恂和裴旭用同一双眼睛送别扶光。

海面风平浪静，温柔的拥抱了本来就属于它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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