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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一章 震惊


“蓟辽总督洪承畴题本,前报金国凤阵失一案,查得当日东虏马甲数千突入宁远城外,我兵列阵城西及城北,宁远总兵金国凤奋勇当先,与东虏杀伤相当,然宁远一城营伍纷杂,号令不能通行,众心不能齐一,虏骑冲突,各营退却,金国凤身陷敌后……”

乾清宫养心殿中,身穿常服的崇祯摆摆手,正在奏报的王承恩立刻停下。

只听崇祯的声音道,“洪承畴想要什么,你挑要紧的读。”

“宁远一城,监抚道等标,营伍纷杂,军令不一事权掣肘,以后凡遇战守,同城各标,俱听总兵分派调度,如有参差错乱,不听约束号令者,即以连刑节制之法,一体通行……洪总督想要战令之权。”

崇祯嗯了一声,闭起眼睛往后倒在靠背上,殿中伺候的宦官和宫女都如石像一般,生怕弄出半点声响。

王承恩把奏本放下,示意旁边的宦官把后续奏本翻开,露出题本的名头,这样他就能想起大致的内容。他也把动作放得很轻,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但已经是殿中唯一敢动弹的。

王承恩出于内书房,并不是隶属于司礼监这样的强势部门,但在宫中的地位连司礼监也要忌惮三分。

明代没有设丞相,需要处理的政事却不少,单靠皇帝一个人不可能完成,皇帝也不放心直接交给内阁的文官,以免皇权被架空,所以又设立了一个司礼监负责批红,对内阁的处理意见进行监督,如果觉得有异议的可以打回,但不能擅自修改。

皇帝将自己转换为了裁判角色,可以免去跟文臣直接对抗,长期以来这两个机构大体平衡,如果出现不衡的情况,皇帝再进行调整。

王承恩基本算是皇帝的私人秘书,他也管着一群内书房出来的宦官,每天皇帝需要处理或知情的奏本,由他先行整理,以提高皇帝的工作效率。

有些奏本是直接到御前的,比如洪承畴这样的封疆大吏,他们都有直奏之权,这部分王承恩需要先行浏览,大致知道讲的什么事,如果皇帝看不过来的时候,就把内容总结出来奏报给皇帝,保证皇帝获取关键信息。

其他的奏本大多来自内阁,是已经票拟过的,就需要王承恩与内阁、司礼监沟通了解情况,选出皇帝可能关注的奏本,他的挑选和奏报,都可能决定奏本上呈请的结局,所以无论司礼监还是内阁,面对王承恩的时候都要陪着小心。

王承恩年纪不大,但天生的聪慧,记心也甚好,已经在皇帝身边几年了,这份差事越办越熟悉,也越来越受到皇帝的信任。

所以其他人都不敢弄出声响的时候,王承恩仍可以小心的预备其他奏本。

奏本发出轻微的纸页翻动声,皇帝缓缓睁开眼睛,“王承恩,洪承畴这一本里面,说的可是道理,抑或只是他要敲打辽镇?”

王承恩与皇帝长期相处,几乎不需要观察皇帝的神色,只要从语气的细微变化中,就能判断出皇帝的偏向。

他躬身下来,“奴婢以为两样都是有的,军令出自多门,督标、抚标、道标、镇兵、援兵、守兵各不相属,一旦东虏来了,各家顾着各家的信地,不但无法协同,反倒互为掣肘,洪总督行伍多年,想来对此早有谋划。其二洪总督从陕西赴任辽镇,只带了一营秦兵,那辽西地方无论什么营伍,总都是辽镇出来的,不敲打分化一番,他的话便是一句空言。是以他先用抽练为名,将关外劲兵合为一旅,将官自然也要换上一批,末了又交给吴三桂统领,如此辽镇的人不好异议,但他的事办成了,这次再将巡抚、兵备道、总监的战令夺去,他的话就能在辽镇通行了。”

“锦州、松山、杏山皆在,数千东虏兵马仍可深入宁远,辽镇十余万人,眼睁睁看着人家斩了总兵去,又说去岁东虏入寇,辽镇兵马分驻八城,而至无兵可调,朝廷几百万辽饷过去,辽镇既不能退敌,亦不能阻敌,原是该敲打一番的。”皇帝微微点头,“总督巡抚都是守边关的重臣,朝廷任官给他,是要他能办事。多年来辽镇盘根错节,你不敲打一番,那根啊泥的就纠结成死死一团,你敲打敲打,那泥就松动了,但又不能一并都塌了去,洪承畴要收战令,又抬举了吴三桂,这敲打的力度是拿捏得合适的。”

王承恩听到皇帝的意思,是对洪承畴比较看重的,有可能要把奏本全部看过,当下将奏本展开放到皇帝的面前,口中一边说道,“洪总督敢收战令,就是要事权相称,这也看得出来,洪承畴是个敢任事的,不是那般事事都向往皇上身上推来,可见皇上将他调任蓟辽实乃圣明。”

崇祯坐起身体,右手按着面前的奏本,细细的查看起来。

王承恩转身去接下一个奏本,却听皇上的声音又道,“那孙传庭又在做什么。”

“又上了本,辩称其保督就任革任之间只有半月,兵部才提及奴骑西行,并未误数月之事,及他耳病是真……”

崇祯的声音冷冷道,“那就不用说了。”

王承恩回身过来道,“孙传庭数月来上的本,仍是与去辅争执,与兵部争执,揪着勤王时战况为自家鸣冤,总归还是没明白错在何处。”

崇祯未置可否,一直将洪承畴的奏本看完,然后才轻轻道,“可见要一个真心办事的能臣何其之难,洪承畴去辽东上任,只带了一营兵马,其他谁也不识得,他为何没有耳聋?他既是新任总督,又是实心任事,对这等能干的臣子,朕就要给他撑着腰,你照这个意思给批语。”

王承恩听懂了意思,就是皇帝支持洪承畴,巡抚、兵备这些文官不必说,就算是总监的战令也要一并夺了,高起潜指责洪承畴抽练兵马影响防务的那两个奏本,就不必再拿来了。

“奴婢记下了。”王承恩朝着后面拿着高起潜奏本的宦官挥挥手,那宦官立刻退到了最后,将奏本放入了提篮中,这个奏本无论写得再好,以后也是不见天日了。

王承恩展开另外一个奏本,“洪总督另有一本,本内又提了粮饷,言及辽镇至今仍欠饷五月,松杏两处有兵将鼓噪,若是钱粮不足,战令军令恐怕都还是难行,抽练也必定是事倍功半。”

皇帝的脸色慢慢的又冷下来,他看着御案道,“户部可有回奏。”

“户部回奏称多方筹措,下月再补发一月,但终究还是说各地新旧饷征收艰难,今年要新征练饷,恐各地旧饷拖欠更甚,最终能多出多少钱粮,户部也难以给出准数。”

“陕西三边欠饷八个月,宣大三镇欠饷半年,京营五个月……”

“着户部严加督促,今年加征练饷七百三十万两,地方征收必定为难,但那就是要练兵用的,若都是那般容易的事,还需要他们作甚,为官就是要办事的,而不是只知朝着户部叫嚷不易,你不严厉些,他便将旧饷充了新饷练饷,旧饷就拖着没交,总额钱粮仍是那些,跟内阁和户部都说明白,凡旧饷拖欠超过三成,新饷逋欠的,一律不许考满。”

“奴婢明白。”

皇帝突然轻轻道,“王承恩,一说增兵增饷,科道就称地方敲骨吸髓鱼肉百姓,征了钱征了粮,百姓苦也苦了,为何到了京中各仓都无存银,到了军镇营伍,仍是年年拖欠饷银,这钱粮到底去了何处?”

王承恩一时语塞,好在皇帝并未追问,殿中安静了片刻。

皇帝看着对面的窗格出神,过了好一会之后道,“李国瑞出殡了没有?”

“出殡了。”

皇帝的眼睛眯了一下,“宫中有什么说法?”

王承恩迟疑了一下道,“都说他不该跟皇上为难,听了别人谗言害死的自个,实属咎由自取。”

王承恩说完小心的看了看崇祯,这件事有些敏感,这个李国瑞是武清侯,孝定太后的侄孙,说来也是皇亲国戚,但属于远亲,互相间并无什么感情联系。因为继承家业的时候李国瑞与兄长争执,兄长认为吞了他二十万,双方撕破脸的情况下,兄长就声称将这二十万捐助给皇帝。

正好朝廷缺饷,薛国观提议让这些有钱的皇亲国戚捐输一部分,因为有兄长说的这个由头,就从李国瑞开始。

但李国瑞哪里肯捐,便在街市之上摆放家什变卖,说要靠这个凑钱捐助,丢皇家的脸面,崇祯怒极之下夺了李国瑞的爵位,李国瑞受了惊吓,竟然就此死了,此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事情起因就是朝廷缺饷,最后弄得一团乱麻,所以方才说到欠饷,皇帝自然的又想到此事。

崇祯语气平稳的问道,“是谁给他出的主意在街市摆卖装穷?”

“奴婢也不……”

“说你知道的。”

王承恩躬身下去,“奴婢听闻到的说法,都是宫中传言,作不得准的,总还是有其他勋贵之家,担心这捐助的头一开,后面家家都要捐助,都鼓动这李国瑞与皇上作对,怕不只哪一家有份。”

皇帝冷冷问道,“谁出的主意。”

王承恩咬咬牙,压低声音道,“似与嘉定伯有干系。”

“周奎。”

两个字似乎是从皇帝的牙缝中窜出来的,皇帝嘴唇抖动了几下,眼神死死的盯着对面的窗格,几乎一动不动。

“朕再问你,宫中还有什么说法。”

王承恩脸色变幻着,不停的偷看皇帝脸色,过了好一会终于还是道,“奴婢听到宫中有传言,说孝定太后已为九莲菩萨,因李国瑞此事,在天上责皇上薄外家……遂降神于皇五子。”

突然嘭的一声响,殿中的宦官宫女齐齐一抖,王承恩也吓了一跳,只见皇帝的手掌拍在御案上,苍白的脸上瞬间满是潮红。

王承恩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其他宦官和宫女纷纷跟着跪下,皇帝急促的喘息着,猛地站起来指着王承恩,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都给朕出去!”

宦官和宫女纷纷起身,从殿门鱼贯而出。

王承恩迟疑着起身来,皇帝朝着他摆摆手,示意他留下。

王承恩松一口气,小心的站在御案旁边,只见皇帝脸上的潮红还未褪去,脸上的肌肉抽动,口中不停的念叨着李国瑞、薛国观和周奎这三个名字。

就这般过了好一会,门前有宦官探头,王承恩看到是司礼监的人,是来准备召对的,当下把手背到身后,朝他摆了摆,示意他不要来打扰。

这时皇帝突然抬起头来看着王承恩,“今日是不是还有召对?”

王承恩赶紧道,“回皇上话,是薛国观和杨嗣昌两位老先生,是议湖广剿贼及傅宗龙就任本兵两事。”

“老先生?这些顶着先生之名的人,到底谁是真心为国的。”崇祯口中喃喃道,“便是你说那般,口中都是锦绣文章,末了还是往朕身上一推了之,何来真心为国之人。”

王承恩不敢接话,他小心翼翼的道,“皇上若是……亦可改到明日。”

“不必。”崇祯径自走出大殿,连仪仗都不等候,就这般徒步朝着中左门走去。

秋日的天空有点阴沉,乌云就像悬在宫城之上一般,王承恩和一群司礼监的宦官追在后面,好在相距并不太远,只是仪仗就不能讲究了。

由于天上有云,司礼监担心下雨,仍安排在平台的暖阁中。

司礼监已经预备妥当,崇祯冷着脸坐下,片刻后薛国观和杨嗣昌就走了进来。

召对的时候是以司礼监为主,王承恩是不便参与的,他站在屏风侧后的位置,虽然有点担心,但也不敢提醒两位阁老。

薛国观先开口,再补充了一些随州战败的情况,参与的各部中,左良玉损失最为惨重,连关防都丢了,罗岱至今下落不明,湖广标营则损失过半,湖广北部无兵可用。

八贼各营在麻城一带盘亘,随后又转向襄阳,似有经南阳重回河南的迹象,需要尽快安排新的五省总理主持档大局。

薛国观奏报时的声量不太大,与他刚就任首辅时的声如洪钟也有点差异,应当是李国瑞的事情也让他成了皇亲的靶子,最近也是颇为难堪,气势自然就弱了。

但皇帝听完后一言不发,王承恩在心里松一口气,看起来皇帝似乎已经过了气头。

接下来是杨嗣昌,这位管兵部的阁老进来更是憔悴不少,看起来头发大多都花白了。

杨嗣昌礼毕后,抬头对皇帝道,“此前随州战败,湖广一带无兵可用,若调河南兵马应援,又虑流寇复返河南,部议调宣大边军,然则宣大各营去岁今年勤王连番征战,且欠饷五月,恐不堪征调,若是要调,应待户部至少补齐两月欠饷,之后可将宣大兵马一部调往河南留驻某地,休整时可应援河南各地,河南兵马则可调往湖广应急,总归是钱粮不敷,则兵马不堪用。”

他说完停顿了一下,上首的皇帝没有任何表示,杨嗣昌有点尴尬的轻咳一声,王承恩微微抬眼,只见皇帝脸上的红色已经褪去,面色一片漠然。

等了片刻后杨嗣昌才又道,“傅宗龙水陆兼程已近国门,臣兵部事务有托,想臣三十月前就任之时,未曾料及形势糜烂如此,臣罪难延,恳请圣裁,立加斧钺……”

王承恩心里已经放松下来,杨嗣昌说得很重,实际并非什么大事,只是最近东虏和流寇肆虐,天下动荡不堪,杨嗣昌管着兵部事,已经数次上本请罪,五月的时候皇帝让他去任,紧接着叙功的时候又让他官复原位,按说东虏入寇的事情已经翻过去了。

但随州兵败又把杨嗣昌推到风口浪尖,熊文灿和方孔炤都问拿了,科道弹劾杨嗣昌的弹章雪片一般飞进宫里,杨嗣昌多次上本请罪,同时也请辞。

这在明代是官场惯例,被弹劾的人必须要作这个动作,皇上如果还要用这个人,直接驳回就好,之前也一直是这样,而且皇帝今天的怒气主要是针对薛国观的,所以王承恩并不太为杨嗣昌担心。

突然听皇帝的声音打断道,“本兵调度劳苦,亦不得不为法受罚,前已革职戴罪办事,后因叙功复职,仍屡疏请罪,诚恳愈加。”

皇帝的声音冷冷的,旁边的司礼监秉笔飞快的记录着,这些人权倾内廷,但在这个暖阁中,就是个作记录的。

王承恩也在心里记下,如果有重要内容秉笔记漏了,之后他是需要补充的,但他估计皇帝也就是勉励几句,让杨嗣昌不必在意,请罪什么的就是走个过场。

皇帝的语调变了一点,“今叛寇猖獗,五省总理革任,本兵才识过人,办此裕如,可星驰往代,速荡妖氛,救民于水火……”(注1)

王承恩惊讶的抬起头来,只见堂中的薛国观和杨嗣昌也一脸震惊。

“凯旋之时优叙隆酬,仍赐尚方剑督师,各省兵马自督抚镇以下具听节制……”

王承恩再去看皇帝,只见崇祯苍白的面孔上竟带着一丝得色。

……

注1:见杨文弱先生集第三十五卷:君恩旷世难逢臣罪没齿无怨疏,奏本内容原本是杨嗣昌请罪,也有请辞的意思,在明代官场是遭弹劾时的惯例,并无丝毫主动请缨去剿寇的意思,皇帝之前奏本的批复都是叫他放心任事,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这一本批复突然任命他为五省总理,当时的杨嗣昌应当也是相当震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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