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形精瘦的男孩，正吹着口哨正穿梭在码头各处，他脖子上搭着一块破洞毛巾，时不时用手擦拭着额头的汗珠。

当他路过舞厅时，偶尔会被几个黄包车夫打趣几句“唷~今天效账怎么样？”“码头最近需要人手不？”“赶着回去找女人呐？”他们并不会顾忌他的年纪，只会用自己的眼界去调侃。

对于那些荤段子，他自然是不做理睬，偶尔碰见几个养家糊口的正经人会附和几句。今日，原本应该在五点前收工，却因货轮在渡口那边的一些意外，延长了做工时间。

若不是之前卓力打点了左邻右舍，让他们对文武兄弟多加照顾，恐怕他今日早就放弃了这单外快。陶文不想完全依附大姐，想要尽快挑起家庭的重担，便利用闲暇之际，找些临时活，挣些外快。

周围邻居都不敢得罪盛方宸的人，其中有一户赵姓人家，会对这哥俩尤其照顾！据说，那家男人和孩子外出探亲，在回城途中，不幸被流弹击中，身首异处。现在家中只剩下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位年迈的婆婆。

自从丈夫和孩子死后，她早已丧失了生活的希望，在很多个夜晚想过一死了之，可每次见到那张满脸皱纹，白发苍苍的老妇时，又不忍心弃她而去！她知道如果自己一意孤行的选择死亡，愧对亡夫和孩子，即便是在下面重逢，他们也不会原谅自己！

而陶氏兄弟的出现，似乎又燃起了她的心性。在得知他们失去双亲之后，便多了几分怜悯。日常交集时，几乎将他们视作亲生孩子一样看待。

每次陶文需要出工时，便会将小弟托付给这个女人照顾，平日里也会给她补贴些米面粮油，以此来表达谢意。长年累月下，她和这俩兄弟的关系近似亲人。

当他离开码头，路过黄浦江边，看到岸边有个黑影，那人影影绰绰的缓慢移动着步伐，似乎要朝江水走去。

他脑中赫然呈现出一个词“投江”。来不及细想，那个人影已经消失无踪，只剩江水拍打着岸边礁石的声音。

陶文奋力冲了过去，只看到江面冒出一个人头，那人平静的不做任何挣扎，只等待着身体下沉。他脱下装着银钱的外衣，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朝那人游了过去。

他一只手奋力摆动着水波，另一只手抬起她的下颚，将她往岸上拖拽。那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一直在水中挣扎不休。

她的固执使她不知不觉的灌了好多江水，最终体力不支的昏厥过去。而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拽上了岸。

他一边按压着那人的胸口，做心肺复苏，一边替其吹气。只见她猛然呛了几口水，渐渐地的恢复了意识。

“你有什么想不开的非得寻死啊？”陶文瘫坐在一边质问道。

“你不该救我！”女人心如死灰的躺在岸边，望着黑黢黢的天空。

“哎哟我！行了，我跟你说不着，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陶文这一举动无疑是热脸贴了冷屁股，费力不讨好不说，还被指多管闲事！

女人面无表情的回应：“我没有家了！”

陶文一脸不可置信的盯着她：“跟家里闹别扭了吧？”

“我没有家。”女人死死的盯着他的眼睛，语气笃定。

“哎，算了，问也白问。这么着，现在时间不早了，我弟还在邻居家，得赶紧回去。你要是不嫌弃，我可以暂时收留你，等我找到你家里人，再把你交给他们。”陶文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拾起外衣搭在了她的身上。

她现在对一切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只想摆脱那些人，远离那些是非之处。对他提出的建议，也没有任何反应，任由他拉着自己往家走。

俩人穿过大街小巷，路边偶尔会驶过几辆巡逻车，轿车的远光灯扫过路面，看着那些巡逻兵，她身体止不住的发颤，脑海中一直闪现那个日本人狰狞的面目。

他对这些巡逻兵的路线已经轻车熟路，知道哪条路线能避开检查，虽然他的身上带着通行证，但不想被他们搜刮一番。

陶文以为她是冷的发颤，直到她在刻意躲避那些士兵，才察觉出异常。他并未究其原因，而是用身体挡在她的面前，让她的目光避开那些巡逻队。

半个钟头后，俩人终于进了巷子，赵婶已经在门口恭候多时。她打眼看着陶文身边的女人，只见她浑身湿漉漉的，满脸愁容，便没有多问。

“赵婶，今天做工耽搁了时间，小武没闹吧？我这就过去接他！”说罢，便要动身进里屋。

女人拉了一把他的胳膊：“诶！那孩子疯闹了一下午，晚饭过后，没多久就在我屋里睡着了，我特意守在门口等你回来打声招呼，要不今晚就让他睡我那儿............更何况，我看今晚你也不太方便！”她的视线滑了过去。

“这怎么行，都麻烦您一天了！”陶文推辞道。

“跟我还见外？你在外面也累了一天，赶快回去洗洗，早点歇着。”赵婶拍了拍他的肩膀，轻轻的关上了自己的房门，回到了里屋。

陶文会心一笑的挠了挠头，转身拉着她的胳膊进了自己的院子。他并没有先收拾自己，而是替她放了一盆热水，从斗柜里拿出一块崭新的毛巾搭在木架上。又从衣柜里拿出了大姐的衣裳，放在一旁的椅子上，以便她更换。

他神情严肃的向她走去：“去洗吧，我在外面守着，你梳洗完告诉我。”

女人盯着木架上的毛巾发愣，他顺着视线也望了过去，补充了一句：“那是个新毛巾，没人用过，你放心用。”

她无可奈何地挪动身体，实际上她已经魂不附体，任其摆布。不多时，她便焕然一新，穿着陶玥儿的衣裳站在了他的面前。

洗去脂粉之后，她的容貌纯真而质朴，五官灵动，在灯光的照耀下，格外乖巧。褪去华衣锦服，换上素衣，看上似乎比他还要小几岁。但是细看，却发现她嘴角竟有淤伤，脸上依稀还能看到一些巴掌印。

“你是哪家的大小姐吧？是不是跟家里人闹别扭？”陶文望着面前的女孩，脱口而出。

她对此不为所动，把水盆端了出来，转身回到房间，木讷的坐在床沿边发愣。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他突然回过神来，小跑到门口。

赵婶正端着一碗姜汤站在门口：“这是替那姑娘煮的姜汤，我看她浑身湿漉漉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管什么原因，要照顾好她，别让她受寒！”她将碗递给他后，便转身离开。

陶文来不及感谢，轻关上院门，小心翼翼的端着姜汤走了进去，将碗放在她房间的桌上：“这是刚才那个婶婶给你熬的姜汤，你落水，小心寒气入体，快趁热喝了。”

女人始终一言不发，他误以为她在担心汤里下药，便主动抿了一口：“看，没有下毒，快过来喝了吧。”

“不必了，谢谢。”她好不容易开口，仍旧是冷漠的拒绝。

他端着姜汤来到她的身边，不依不饶的站在她的面前：“你只要在我家，我就必须要保证你的身体健康，不管你在想什么，现在得听我的。赶紧喝了姜汤，好好睡一觉。”说着，便把姜汤端到她的面前。

她别过脸去，不予理会，依旧沉浸在那份痛苦的记忆里。每每想起那张对自己施暴的嘴脸，便心如刀绞，泪水也随之在眼眶里打转。

“你这个人，怎么油盐不进？分不出好坏吗？”陶文带着些责备的语气，提高了音调。

正是他严厉的语气，让她隐忍的情绪突然得到了释放，默默地流出了眼泪。见她身体开始微微发颤，声音也抽噎起来，陶文才意识到刺激到了她。

他手忙脚乱的冲出去拿了一条干净的手帕递给她，见她不接，又半蹲下去，刚才那副天真无邪的面容，此刻却变得泪痕斑驳，嘴角的淤青还在，嘴巴已经被她咬破，渗出了血。

女人的眼泪顺势滑落到他的手背上，一股温热的触感令自己心惊。他手足无措的拿着帕子替她擦去泪水，低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语气不好，我只是怕你着凉，你要实在不愿意喝就算了，我不逼你还不行吗？别哭了！”

她从未被人友善对待过，不管是在幼年的家里，还是后来的戏班，所有人都是带着不同的目的去接近她。唯一的那束光，也在今晚黯然熄灭。但是这个男孩的出现，似乎又照亮了她前行的路。

“你........为什么救我？对我好，又有什么目的？”女人吸了吸鼻子，一脸狐疑的瞪着他。

陶文险些因为这番话而踉跄倒地，他把姜汤放到床头柜上，双手叉腰的打量着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至于对你好，不过是正常男子应有的风度而已。我姐时常教育我们，不可欺凌弱小，女孩子天生柔弱，我作为一个男子汉，自然要对你多加照顾。”

“男人不都一样吗？难道.......你没有想过要我报答你，比如以身相许，要我身子之类？”她依旧不相信任何善意。

“啊呸！胡说什么，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说些污言秽语！我看你一定是受凉，烧了脑子，早点休息，别再胡思乱想！”陶文赫然关上房门，回到院子里擦洗身体。

他不敢相信那张淳朴的脸，竟能说出那种言辞。但是，他隐约察觉到她的身份并不是世家小姐，更像是不可言说之处，他宁愿自己的猜测错误，也不愿相信她的出身。

她缓缓起身，来到窗边，躲在帘子后面看着院子里的男孩，除了沈小姐，从未有人这样待过自己。从他的言行举止里，可以看出他的身家清白，家教良好，与从前那些人截然不同。

她心力交瘁的回到床边，端起姜汤一饮而尽，虽然已经凉了一半，但心却是暖暖的。不论是刚才那个和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妇女，还是这个莫名其妙的男孩，都让她得到了一丝慰藉。

陶文梳洗完，寸步不离的守在堂屋，用长凳搭了个简易的床，随手搭了一件衣服在身上，思绪游离不定。他不清楚房间里的女孩经历了什么，为了杜绝意外，防止她再次寻死，只得守在她的身边。

更深露重，巷子静谧无声，唯有路口偶尔路过几辆轿车，激起一阵水花，一些松动的石头，被车轮轧过后，互相摩擦碰撞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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