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第七层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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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第七层梦境
遗忘照相馆仿佛拥有某种奇异的魔力,将外界的猩红与死寂隔绝在外。
时间在这里以一种近乎黏稠的缓慢速度流淌。
许砚身上的外伤在灵药和自身强悍体质的作用下快速愈合,但鬓角那几缕因强行开启血门而生的灰白,却顽固地留存下来,如同某种永恒的代价烙印。
更深的创伤在于精神,四道鬼门的反噬,尤其是最后「舌门」对认知的冲击,让他在夜深人静时,感到灵魂深处传来细密的、冰裂般的疼痛。
他常常在深夜惊醒,借著窗外渗入的、已恢复正常颜色的微光,凝视身旁熟睡的陈知微。
她的睡颜宁静,呼吸清浅,可许砚指尖悬在她眉眼上方,却不敢落下。
他怕惊醒她,更怕从她睁开的双眼中,看到那个自己必须扮演的、名为「师兄」的恋人。
这份沉重的温柔,比任何鬼物的利爪都更让他感到刺痛。
陈知微的恢复则更慢一些。
灵能的枯竭非一日之功可以弥补,她大部分时间都在静坐调息,或是蜷在沙发里翻阅照相馆内的古籍,试图从那些泛黄的纸页中寻找关于矩阵崩塌和世界异变的蛛丝马迹。
她不再追问许砚恢复记忆的事,但许砚能感觉到她那探寻的目光。
当他为她疏导紊乱的灵能时,那目光会落在他鬓角的灰白上;当他递上一杯温水时,那目光会在他刻意放松的指节间徘徊。
那目光比最锋利的刀还要沉重,无声地质问著这份「无微不至」下,究竟隐藏著什么。
表面上,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轨。
但许砚知道,自己像一个带著唯一火种、行走在万丈深渊之上的钢索的人。
他必须维持完美的平衡,任何一丝颤抖,都可能让两人万劫不复。
变化,是从第二天开始的。
清晨,许砚推开照相馆的门,准备去几条街外尚在营业的集市购买些食物。
他习惯性地深吸一口气,准备迎接那混合著腐朽与血腥的空气,却意外地吸入了一口……近乎正常的、带著清晨微凉和淡淡尘嚣的空气。
他猛地顿住脚步,抬眼望去。
天空不再是那令人作呕的暗红色,而是恢复成了熟悉的、都市常见的、带著些许灰蒙蒙的铅灰色。
远处那些扭曲、融化的建筑,虽然依旧保留著一些不自然的弧度或残留的「流淌」痕迹,但大体上恢复了原本的轮廓。
街道上,甚至出现了零星的行人和缓慢行驶的车辆,引擎声、模糊的交谈声,构成了城市应有的、低沉的背景噪音。
世界,正在自我修复。
这个认知让许砚心头一凛。
梦境的自我修复能力,比他预想的还要强大。
矩阵的崩塌似乎只是暂时扰乱了它的稳定,而沈梦瑶强大的潜意识,正在努力将一切拉回她所认知的「正常」轨道。
陈知微也察觉到了这种变化,苍白的脸上多了一丝血色,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光芒。
「师兄,你看!城市在恢复!也许……也许情况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糟?」
许砚看著她眼中纯粹的欣喜,只能压下心中的复杂情绪,点了点头,含糊地应道:「嗯,是个好迹象。」
然而,这种「正常」却透著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行人们的表情大多麻木,步伐匆忙却缺乏生气,仿佛被设定好程序的提线木偶。
街角电视里播放的新闻,用一种过于平稳的语调报导著近日发生的「局部地质异常」和「罕见光学现象」,将矩阵崩塌的真相轻描淡写地掩盖过去。
一切都太「正确」了,正确得像一张精心描绘的、却缺乏灵魂的布景。
而那股一直被隔绝在照相馆外的消毒水气味,也随著世界的「恢复」,再次变得若隐若现,如同附骨之疽,提醒著许砚真实的边界正在被重新模糊。
平静,只持续了短短一天。
傍晚,许砚在整理橱柜时,无意中瞥见一张被遗落的旧日历。
他的目光骤然凝固在那一页的日期上——
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
像是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脑海炸响,一段被深埋的、属于上一轮回的记忆碎片,带著血腥与幽冥的气息,猛地撕裂开来。
鬼门大开,百鬼夜行。
刹那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光怪陆离的鬼界。
鼻尖萦绕著彼岸花腐朽的甜香,耳边是阿哲那家伙故作轻松却紧绷的调侃,而身旁,是那个眼神清亮、以白银之躯无畏地与他并肩而行的陈知微。
然后,他们在弥漫的鬼雾中,遇见的第一个「人」,是他的父亲,许浩宇。
那位曾经名动天下的「最强黄金」,彼时身影已显得有些孤寂与模糊。
父亲的视线穿透迷雾,落在他身上,那第一眼,既有久别重逢的惊喜,也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穿透了梦境与现实的寻觅。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并非呼唤儿子的名字,而是一个沙哑而急切的追问:
「砚儿……你母亲呢?」
那句话,如同一枚冰冷的楔子,至今仍钉在许砚的灵魂深处。
它无比清晰地揭示了一个残酷的事实:在他沉沦于这无尽轮回之前,他那同样被困于此的父亲,早已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徒劳地寻找著母亲的踪迹。
几乎是在这沉重回忆浮现的瞬间,窗外的现实产生了可怖的共鸣。
铅灰色的天空,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沉黯下来。
不是寻常的夜幕降临,而是一种带著不祥紫红色的、仿佛淤血般的色调,贪婪地吞噬了最后的天光。
与此同时,陈知微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到窗边,脸上带著一丝源于灵觉的困惑和隐隐的不安。
「师兄,我感觉……有点不对劲。」她微微蹙眉,手指无意识地按在窗玻璃上,「空气……变得很活跃,也很……混乱。」
许砚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望向窗外。
城市华灯初上,但灯光在这诡异的夜幕下,显得格外昏黄无力。
街道上的行人不知何时已变得稀疏,一阵带著凉意的阴风毫无征兆地卷起地上的纸屑和落叶,打著旋,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就在这时,城市广播、电视信号、甚至许多人手中的移动终端,都被一条突如其来的紧急插播覆盖。
一个依旧保持著刻板平静,却难掩一丝电流杂音的女声,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响起:
「……紧急天文讯息……观测到即将发生罕见月全食天象……预计将于今夜子时达到食既……恰逢传统中元节……请市民尽量留在家中……避免不必要的户外活动……」
「月全食……果然又是它。」
许砚的瞳孔骤然收缩,但并非源于未知的恐惧,而是一种源于记忆的、冰冷的确认。
在他的上一世,中元节同样迭加了月全食,那至阴至暗的天象曾是鬼门洞开的巨大催化剂。
但这一次,情况截然不同——
矩阵崩塌的创伤尚未完全抚平,梦境的自我修复还在进行,此刻再度迭加中元节固有的阴气极盛规则,以及月全食带来的、象征著剧变与不祥的天象之力……
这不再是简单的历史重演,而是在旧伤之上,多种负面规则的迭加与恶性共振。
破坏的根基遇上极阴的引信,后果将远超以往。
他猛地看向陈知微,只见她脸色微微发白,下意识地向他靠近了一步。
窗外那紫红色的天空,仿佛一块巨大的、正在渗血的淤痕,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广播里那个平静得过分的声音,还在重复著那条讯息,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为一场无声的、更加诡异的仪式,宣读著开场白。
原先那些麻木行走的「行人」,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
远处的楼宇轮廓,在愈发深沉的夜色和紫红天幕的映衬下,开始呈现出一种扭曲的、仿佛在水中倒影般波动的不真实感。
一些窗户后面,似乎有影影绰绰的东西在晃动,看不清形状,只有一种被窥视的、令人脊背发凉的寒意。
就在这时,一阵阴风呜咽著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卷起不知从何而来的、灰白色的纸钱,拍打在照相馆的玻璃窗上,发出细碎而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
几乎在阴风袭来的同一瞬——
叮——!
挂在门楣上的青铜铃铛,发出一声无人自鸣的、极具穿透力的锐响,清澈而肃杀,仿佛在警示著某种无形界限的被触碰。
那清越的余韵在骤然死寂的空气里震颤、回荡,久久不散。
陈知微下意识地反手握紧了许砚的手指,指尖冰凉。
就在这时,一阵缓慢、笃实,却又与这死寂环境格格不入的敲门声响起。
咚…咚咚…
不急促,带著一种古老的韵律,清晰地穿透了门板。
许砚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将陈知微护在身后,目光锐利如刀,投向那扇紧闭的店门。
「谁?」他沉声问道,声音里带著毫不掩饰的警惕。
门外沉默了一瞬,随后,一个苍老、沙哑,却奇异地带著某种安抚力量的嗓音传来:
「许家小子,是我……卖香烛的薛婆婆。」
薛婆婆?
许砚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个总是坐在香烛店昏暗灯光下,默默迭著金元宝,眼神浑浊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佝偻老妇人。
她几乎是这条街景的一部分,静止,陈旧,毫无存在感。
然而,正是这个看似无害的老婆子,在过去一段时间里,总会「恰逢其时」地为照相馆介绍一些所谓的「特殊清理业务」。
——城西老宅需要「清扫」一下积年的阴湿气;某件刚从古墓出来的玉器需要「净化」残留的印记……
听起来都是些简单的小事,可每一次,许砚带著相机抵达现场时,遭遇的无一不是凶险异常、近乎失控的灵异现象,逼得他不得不频繁动用封魂相机,在生死边缘挣扎。
他一度强烈地怀疑,这个薛婆婆,就是故意将这些致命的任务引向他。
其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不断使用相机,加速记忆的流失,直至他彻底忘却身为「容器」的职责与封印,让体内被囚禁的「渊」,得以挣脱束缚。
她怎么会在这时候来?
是又带来了新的、裹著糖衣的「死亡委托」,还是……她感知到了「渊」的异动,前来验收她期盼已久的「成果」?
他与陈知微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
陈知微微微点头,示意可以开门。
许砚深吸一口气,一手悄然捏诀戒备,另一只手缓缓打开了店门。
门外的景象让他瞳孔微缩。
薛婆婆依旧穿著那身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布衣,佝偻著背,手里提著一盏古旧的、散发著昏黄暖光的白纸灯笼。
灯笼的光晕不大,却异常稳定,将她周身几步范围内的紫红色邪异夜色与盘旋的阴风都驱散开来,形成一个温暖而洁净的孤岛。
更令人心惊的是,那些漫天飞舞的纸钱,在靠近这光晕时,竟如同遇到无形的屏障,悄然滑落,无法侵入分毫。
她抬起浑浊的眼,目光先是落在许砚身上,那眼神似乎穿透了他的皮囊,看到了他灵魂深处那几缕因禁忌法术而生的灰白,以及更深处、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真实」。
然后,她的目光转向他身后的陈知微,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那里面有关切,有怜悯,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婆婆,您怎么来了?快请进,外面……」陈知微连忙上前,语气带著关切。
薛婆婆却缓缓摇了摇头,目光重新回到许砚脸上,沙哑地开口:「不进来了。我这老骨头,沾了太多『下面』的气息,进你这『显影定真』之地,怕扰了清净。」
显影定真?
这个词让许砚心中猛地一动。
他隐约感觉到,这老太婆绝非常人。
许砚侧过身,不著痕迹地挡在陈知微与薛婆婆之间,用一种刻意放缓、带著不容商量的温和语气低声道:「知微,外面风邪,你灵能未复,容易侵染。先进去调息,我陪薛婆婆说几句话就好。」
陈知微眼中掠过一丝不解,她看看许砚,又看看提著灯笼、讳莫如深的薛婆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她信任他,尽管这信任里如今掺杂了太多困惑。
「好,那……你们快点。」她轻声应道,转身退回店内,却并未走远,只是隔著玻璃门,担忧地望著他们的背影。
薛婆婆提著灯笼,迈著蹒跚却稳当的步子,自顾自地走到了照相馆屋檐下的长椅坐下。
昏黄的光晕将二人笼罩,仿佛暴风雨中唯一的灯塔。
她坐下,将灯笼放在身侧,昏黄的光晕笼罩住二人,仿佛在紫红色的污浊夜色中开辟出一小块不容侵犯的净土。
「小子,」她看向许砚,直接得近乎突兀,「你身上,有『渊』的味道。」
「渊」?!
许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骤然停止跳动!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逆流。
果然!她果然是为此而来!
那些看似巧合的「清理业务」,那些逼他频繁使用相机的险境……所有零散的猜疑在这一刻汇聚、证实,化作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
他体内最深的秘密,最大的隐患,竟被这个看似行将就木的老太婆一语道破。
看到许砚瞬间剧变的脸色和骤然凌厉、几乎要溢出杀意的眼神,薛婆婆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仿佛早已预料到这激烈的反应。
她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仿佛承载了无数岁月的尘埃,沉重得能压弯光线。
「别紧张。我不是你的敌人。」她慢悠悠地说,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侵蚀的夜空,「相反,我和你……或者说,和这照相馆的老陈一样,都是『守墓人』。」
「守墓人?」许砚下意识地重复,这个词像一枚淬了冰的针,刺入他的耳膜,带来一阵尖锐的嗡鸣。
为谁守墓?
一股混杂著荒谬、愤怒与无力感的浪潮席卷了他,让他几乎要冷笑出声。
许砚紧紧盯著薛婆婆,声音干涩:「你到底是谁?『渊』……和这里,到底是什么关系?」
薛婆婆收回目光,看著许砚,又像是透过他,看著某个更深邃的存在。
「这里是『梦』,是执念所化,是逃避现实的巢穴。而『渊』……」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你可以把它理解成……这片梦境得以漂浮的海洋。只不过,这片海里没有水,只有无尽的、冰冷的『现实』。」
这个比喻像一道惨白的闪电,并非照亮前路,而是将他心中仅存的侥幸劈得粉碎。
他之前所有的猜测都太过温和,真相远比打破一个梦更令人绝望——他们是在一艘正在沉没的破船上。
「现实?梦境是建立在现实之上的?」
「是,也不是。」薛婆婆指了指头顶紫红色的天空,「这梦,是梦主为了逃避『渊』——也就是你们所说的现实——里的某些东西,而编织的一个茧。茧飘在海上,看似安全,但海水的冰冷无时无刻不想渗透进来。平常,茧壳够厚,规则也稳固。但现在……」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扭曲波动的大楼轮廓:「矩阵崩塌,等于在茧上撕开了一道大口子。而今天,中元节,鬼门开,阴气盛;再加上这百年不遇的月全食,至阴之气冲荡规则……这就像在狂风暴雨之夜,船的底舱还被凿了个洞。『渊』的海水,正在疯狂地倒灌进来。」
这个比喻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许砚心中的迷雾!
他瞬间明白了那股消毒水气味的去而复返,明白了世界「恢复」后那挥之不去的怪异感从何而来!那不是恢复,是「渊」的规则正在覆盖和扭曲梦境的规则。
「所以,那些纸钱,这变色的天空……」许涩声问。
「是『死亡』本身,在梦里的样子。」薛婆婆肯定了他的猜测,「梦里的鬼节只是概念,但渗透进来的,是『渊』里真实的、冰冷的死亡规则。两者混在一起,就成了这副鬼样子。」
她看著许砚骤然苍白的脸,语气放缓,却更加沉重:「梦主的潜意识想修好这个茧,想把一切拉回『正常』。可倒灌进来的『海水』太多了,它会把这个茧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沉,直到……」
她没再说下去,但许砚已经看到了那个结局——茧被海水浸透,彻底沉入冰冷的「渊」底,所有依附于茧上的意识,包括陈知微,都将被真实的绝望彻底吞噬、同化。
一股比鬼门反噬更刺骨的寒意,瞬间贯穿了他的脊椎。
但一个更巨大、更突兀的疑团随即炸开!
「不对……这说不通!」许砚猛地看向薛婆婆,声音因急切而有些沙哑,「如果这个世界是建立在『渊』之上的梦,那我父亲……他为什么要把『渊』最核心的部分,封印在我体内?把这东西送进它自己的力量范围,这岂不是……岂不是……」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这简直如同将火种投入油库,疯狂且自相矛盾。
薛婆婆静静地听著,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意外,只有一种洞察一切的悲悯。
「傻小子,」她沙哑地打断他,「正因为这里是『渊』的领域,把它的核心藏在这里,才是唯一能骗过它的方法。」
「什么?」
「猎犬总是朝著远离巢穴的方向狂吠。」薛婆婆用枯瘦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渊』的本能,会驱使它在『外部』无尽地搜寻它丢失的核心。它不会想到,有人敢把它的『心脏』,就藏在它的『枕边』。」
她看著许砚,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看到了当年那个做出惊世决断的男人。
「你父亲许浩宇,是我见过最大胆,也是最痛苦的『守墓人』。他赌上了一切,包括你的命运,布下了这个『灯下黑』的死局。」
「但这不仅仅是隐藏,」薛婆婆的语气骤然变得无比凝重,「你将『渊核』带入此间,如同将一枚注定要引爆的炸弹,带进了敌人的指挥中枢。你不仅是『容器』,许家小子……当最终时刻来临,你就是那把唯一能、也必须能刺入『渊』之心脏的『活体钥匙』。」
「唤醒那女娃,是你的私愿。而用你体内的『渊核』,终结这场持续已久的噩梦,才是你作为『守墓人』,与生俱来的『宿命』。」
宿命……
薛婆婆的话,如同终极的判词,将许砚心中仅存的一点侥幸也彻底粉碎。
但老太婆的话并未结束,她凝视著许砚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缓缓投下了最后一颗,也是最为沉重的一颗炸弹。
「而且,小子,你没有退路了。」她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墓穴里的回响,「如果你这次再失败,坠入的不是虚无,而是比现在更深、更绝望的梦境。」
「更深……一层?」许砚下意识地重复,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著脊椎爬升。
「没错。」薛婆婆浑浊的双眼一眨不眨,「这里,是第七层。这个数字意味著什么,你应该明白。」
第七层?!
许砚的思维有瞬间的凝滞。
不是最初,也不是途中,而是……第七层?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言说的疲惫感和恐惧感,先于理智,如同海啸般淹没了他。
他失败了……不是一次,而是整整六次?!
所以那些偶尔闪回、无法捕捉的记忆碎片,那些对某些场景诡异的熟悉感……原来都不是错觉!
薛婆婆看著他瞬间失血的脸色,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复杂的叹息:「不必去回想,被下层梦境冲刷过的记忆,早已支离破碎。但幸好……你父亲,许浩宇,在他最后的时间里,用他『最强黄金』的身份与全部力量,做了一件前所未有的事。」
她抬起枯瘦的手指,在空中缓缓画了一个圈,最终,首尾相接。
「他将梦境的层数,强行『锁死』在了这第七层。即便你此番再度失败,意识重启,也只会依旧在这一层中轮回,就像……你这一次的『醒来』一样。」
她看著许砚,一字一顿地说出了一个精准而残酷的比喻:
「就像一条,首尾相衔的『衔尾蛇』。」
「你父亲,为你争取到了一个无限重复的考场。但这也是……最后的考场了。」
衔尾蛇……无限循环的第七层梦境……最后的考场……
许砚僵在原地,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坍塌,最后凝固成这个令人绝望的、永恒的莫比乌斯环。
他不是故事的启程者,而是濒临终结前的最后一名奔跑者。
父亲用生命为他锁死了退路,也锁死了……那唯一的,通向悲剧结局之外的,微乎其微的生路。
薛婆婆的话,如同终极的判词,将许砚心中仅存的一点侥幸也彻底粉碎。
他原本以为自己只是一个寻找恋人的迷途者,后来以为自己是守护梦境的守墓人,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他从一开始,就是被父亲亲手布置在命运棋盘上,那枚最至关重要、也最残酷的——决胜之子。
薛婆婆提起了身边的灯笼,那昏黄的光似乎更亮了一些,「我的灯笼,能暂时驱散一些过于浓烈的『渊』之气息,庇护一小块地方。而你这照相馆……『显影定真』,本身就有稳固一方梦境,抗拒『渊』之渗透的根基。」
薛婆婆缓缓站起,佝偻的身影在光晕中显得异常高大。
「月食至暗之时,『渊』的投影会最清晰。到时候,这片街区可能会出现一些……『渊』里才有的东西。源自真实的绝望。」
她看著许砚,眼神前所未有的严肃:「许家小子,看到了真实,便再无法假装沉睡。守好这里,守好她。这不再是你一人的私愿,而是我们『守墓人』共同的宿命。」
说完,她提著灯笼,一步步走入那片紫红扭曲的夜色。
那点昏黄的光,顽强地对抗著整个世界的异常,直至被黑暗吞没。
许砚站在门口,冰冷的夜风灌入他的衣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
内心的风暴已然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决意。
他回头,透过玻璃门,看到陈知微正担忧地望著他。
她的身影在暖色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那是他必须守护的全部。
她的世界正在被外部的「渊」侵蚀,而她的内心,亦被他这个来自「渊」的知情者无声地入侵著。
之前,他想的是如何「打破」这个梦。
现在,他明白了,在找到安全唤醒她的方法之前,他必须先「守住」这个梦。
守住这个在现实与深渊的夹缝中,她赖以生存的、脆弱的孤岛。
窗外的天空,紫红色已浓稠如血,月亮的最后一丝光辉,正被巨大的阴影无情蚕食。
至暗之时,将至。
就在手指触碰到门把手的瞬间,他深吸了一口气,如同演员登上舞台前最后的准备。
他强迫脸上紧绷的线条软化下来,将眼底那「守墓人」的冰冷与决绝深深藏起,换上一层带著疲惫与关切的、属于「师兄」的外壳。
门在身后合拢,将呜咽的阴风与不祥的紫红天光隔绝在外。
照相馆内,时间仿佛再次变得粘稠,只有墙上老式挂钟秒针走过的「滴答」声,清晰可闻。
许砚将薛婆婆带来的惊涛骇浪死死压回心底,重新挂上那张惯常的、带著些许疲惫的平静面具。
「师兄?」陈知微的声音带著未散尽的惊悸,「薛婆婆她……究竟说了什么?」
许砚转过身,脸上已是一片恰到好处的、带著点对老一辈人无奈的苦笑。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动作自然地将因戒备而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
「没什么,就是些关于中元节的老讲究。」
他走到窗边,望著外面愈发深沉的夜色,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天气,「老人家嘛,总信这个。说今夜子时月食,阴气最重,容易招惹些『不干净』的东西,让我们关好门窗,守在家里。」
他刻意淡化处理,将「渊」的恐怖侵蚀,轻描淡写地说成是「不干净的东西」。
陈知微闻言,眉宇间的紧张果然消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符箓师职业性的冷静。
她毕竟是白银级承包商,寻常鬼物还真不被她放在眼里。
「原来如此。难怪感觉灵能躁动不安。不过,若只是些游魂野鬼,倒也不足为惧。」
「小心为上。」许砚附和道,目光却不著痕迹地扫过工作台上那台蒙著黑布的老式座机相机。
显影定真……
薛婆婆的话在他脑中回响。
这个照相馆,究竟藏著什么秘密?
它是否真如薛婆婆所言,拥有稳固梦境、抗拒侵蚀的「定锚」特性?
今夜,或许就是一个验证的机会。
就在这时,挂钟发出沉闷的「铛」的一声。
子时正。
月全食,达到食既。
窗外那紫红色的天空,骤然被一种吞噬一切的绝对黑暗取代。
街灯瞬间全部熄灭,整个世界仿佛被浸入了浓稠的墨汁之中,连声音都被吸收,陷入死寂。
几乎是同时——
轰!咔嚓!
一连串密集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从照相馆四周传来。
窗户上、门板上,那些他们亲手布置的、闪烁著微光的防御符箓,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玻璃,接连不断地炸裂、熄灭。
地面上,勾勒出的隐匿阵法纹路,也在无形的压力下扭曲、断裂,灵光迅速湮灭。
「不好!」陈知微脸色一变,之前的轻松瞬间消失。这绝不是普通游魂能造成的破坏。
许砚瞳孔一缩,心道:「来了!」
透过瞬间变得毫无防护的玻璃窗,他看到漆黑的街道上,无数扭曲、半透明的影子,如同决堤的洪流,裹挟著刺骨的阴寒与疯狂的恶意,向著照相馆汹涌扑来。
鬼潮!而且其强度远超寻常。
几乎是同时——
轰!咔嚓!
一连串密集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从照相馆四周传来。
窗户上、门板上,那些他们亲手布置的、闪烁著微光的防御符箓,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玻璃,接连不断地炸裂、熄灭。
「小心!」
许砚一把将陈知微拉到自己身后。
几乎在同时,一只半透明的、散发著浓烈恶意的鬼手穿透了符箓失效的墙壁,抓向陈知微刚才站立的位置。
阴寒之气瞬间让空气中的水汽凝结成霜。
陈知微脸色一白,反应极快,并指如刀凌空一划,一道清冽的灵光如利刃般斩过,将那鬼手斩断消散。
但更多的鬼影正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
「退后!」
许砚低喝一声,动作快如闪电。
他一把掀开相机上的黑布,双手在柜台下方的暗格中一摸,取出一个以暗沉金属打造、纹路古拙的广角镜头。
他熟练地拧下标准镜头,将这个暗金色的广角镜头精准地旋接上去。
「咔哒。」
镜头合扣的轻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就在鬼潮的先锋如同无形的烟雾般,即将穿透墙壁、涌入馆内的刹那——
许砚举起相机,暗金色的广角镜头如同一个冷漠的眼瞳,对准了鬼潮。
他没有输入灵能,只是纯粹地「观看」。
然而,就在他透过取景框「锁定」目标的瞬间,他感到相机内部传来一阵细微的、仿佛齿轮咬合般的震动——不,那不是齿轮,更像是无数细碎的、被强行拘束的灵魂在哀鸣著被重新编码。
嗡……
暗金色镜头的边缘,幽光流转。
被框入取景范围的鬼影,其扭曲的形态骤然僵住,仿佛被无数无形的、来自世界底层的规则丝线捆绑、固定。
它们的形态变得清晰,痛苦挣扎的表情、空洞的眼神、溃散的边缘……
所有细节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显影」,然后如同被吸入漩涡般,拉扯、变形,最终化作一道道细微的灰线,被摄入那暗金色的镜头之中。
许砚感到相机在他手中微微发烫,镜筒内似乎多了某种沉甸甸的、令人不安的「实质」。
他意识到,这并非消灭,而是一种更绝对的「归档」——将这些侵蚀梦境的「错误」,强行纳入照相馆独有的秩序之中。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绚烂的灵光对撞。
只有一种沉默的、近乎冷酷的收纳与封存。
鬼潮依旧在前仆后继,但相机镜头如同一个无底洞,又像是一道坚不可摧的闸门,将所有试图闯入的「不洁之物」,尽数阻挡、定格、封存。
陈知微站在许砚身后,瞳孔因震惊而收缩。
她能感觉到,相机运作的瞬间,周围空间的「规则」被改写了。
没有狂暴的能量对冲,只有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覆盖」。这远超她对法器的认知。
「师兄,这相机……你这样使用,你的记忆会丢失殆尽的。」她忍不住开口,声音带著难以置信。
许砚没有回头,依旧稳稳地举著相机,目光透过取景框,冷静地观察著鬼潮的强度和相机「封魂」的效率。
他心中同样震撼,但更多的是一种验证后的明悟。
显影定真……原来如此。
它不仅能显影美好,更能显影并定格「异常」。这照相馆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建立在梦境边缘的「显影池」和「定影液」。
而这部封魂相机,就是执行这套规则的核心工具。
而许砚并没有感觉到记忆丢失。
薛婆婆说的没错,照相馆确实在抗拒著「渊」的渗透。
因为它本身,就在以这种方式,不断地「处理」著那些试图侵入梦境的、来自「现实」或其它层面的「杂质」。
然而,鬼潮的数量远超想像!
相机「封魂」的速度虽快,但仍有漏网之鱼从取景框的「视野盲区」渗透而入,带著尖啸扑向两人。
「左边!」陈知微急声提醒,同时双手紧握,一道柔和的净化光晕在她身前展开,暂时阻挡了那只鬼影,为许砚争取了宝贵的半秒钟。
许砚心领神会,手腕一抖,相机镜头顺势横扫,将那鬼影连同其身后的几只一同「框」入取景范围,瞬间定格、收纳。
两人一守一攻,一个范围净化,一个定点清除,竟在仓促间形成了短暂的默契。
鬼潮的冲击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当月亮的边缘开始重新渗出第一丝微光,天空的绝对黑暗开始消退时,门外汹涌的鬼影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留下满地狼藉——碎裂的符纸、断裂的阵纹,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阴冷的残余。
许砚缓缓放下了相机,暗金色的镜头在微弱的光线下泛著幽冷的光泽。
他能感觉到,镜头内部似乎多了些什么,沉甸甸的。
陈知微快步上前,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检查损坏,而是一把抓住许砚的手臂,仰起脸,目光急切地在他脸上逡巡,声音里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师兄!你用了『那个』相机……你感觉怎么样?还认得我吗?还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吗?」
她的担忧如此直白而尖锐,几乎要刺穿许砚辛苦维持的伪装。
她记得关于这台相机的禁忌——每一次快门,都可能夺走使用者的一部分记忆。
对她而言,失忆是比任何外伤都更可怕的事情。
许砚心中一痛,脸上却迅速堆起一个带著些许疲惫和宽慰的笑容。
他反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动作自然,带著「师兄」惯有的温和与安抚。
「傻丫头,我当然记得你。」他的语气轻松,甚至带著点戏谑,「我也记得某个小笨蛋刚才差点被左边的鬼手抓到,多亏我眼疾手快。」
他刻意提及了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战斗细节,这是最有力的证明。
陈知微愣了一下,仔细回想,确实如此。
她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但眼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消散:「可是……相机代价……」
「代价依然存在,但可能没传说中那么可怕。」许砚打断她,用一种分析的口吻,引导著她的思路。
他拿起相机,手指拂过冰冷的金属机身,「别忘了,这里是『遗忘照相馆』。也许,这间屋子本身,或者某种我们还没完全理解的规则,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持馆者,将代价转移或稀释了。」
陈知微看著他笃定的神情,又看了看这间处处透著古怪的照相馆,似乎被这个说法说服了。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那就好……无论如何,不能再轻易动用它了。」
她相信了。
许砚看著她略微放松的侧颜,心中默念。
一股混合著愧疚与庆幸的涩意涌上喉头。
她不知道,失去记忆对我而言,才是真正的奢侈。
我所背负的,是比遗忘残酷千百倍的东西——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的、清晰的、循环了六次的绝望。
这台相机索取的是过去的碎片,而我必须牢牢记住这一切,才能抓住那唯一的、通往未来的可能。
所谓的代价,在照相馆于我无效,这并非恩赐,而是我身为『守墓人』与『活体钥匙』……最深刻的诅咒。
他将相机轻轻放回工作台,用黑布重新盖好,仿佛那只是一件普通的旧物。
他转过身,脸上带著战斗后的疲惫,以及一丝恰到好处的庆幸,将话题引向更实际的方面:
「看来薛婆婆的提醒不是空穴来风。今晚这事透著古怪,等天亮,我们得好好检查一下周边,再把防御重新布置起来。」
陈知微看著他,又看了看那被黑布覆盖的相机,最终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
但许砚能读懂她眼底深处那未曾散去的惊疑。
他走到窗边,看著窗外逐渐恢复、却依旧死寂的城市轮廓。
指尖似乎还残留著相机金属外壳的冰冷触感,以及那股将鬼潮强行「归档」时、仿佛触及世界底层规则的奇异振动。
这一刻,薛婆婆抽象的话语——「显影定真」,终于化为了他指尖切实的感受。
验证结束了。
遗忘照相馆,确实是抵御「渊」侵蚀的前哨。
而他手中的封魂相机,就是这把守护之锁的钥匙。
只是,这把钥匙的使用方式,与他从父亲那里继承的、那些被视为禁忌的知识,隐隐指向了同一个古老而危险的源头。
守护的决心未曾动摇,但一股源自认知深处的凛然寒意,已悄然蔓延开来。
这条路,比他预想的更加深邃莫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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