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管中窥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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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8章 管中窥豹
翌日清晨,天色尚是一片沉沉的鱼肚白,长街之上唯有早起的更夫与扫街的役卒,呵出的白气在冷冽的空气中凝成一团。
左良玉,已是一夜未眠。
那双素来锐利如鹰隼的眸子里,此刻布满了血丝,却又燃烧著疯狂的亢奋。
他径直求见田尔耕。
田尔耕此人如今在整个京城官场,已然是个呼风唤雨般的人物。
此人最厉害之处,在于身居如此高位,却依旧能将锦衣卫的酷烈手段与官场上的八面玲珑,揉捏得天衣无缝。
他对上,对那位高居九宸的年轻帝王,是毫无保留的忠诚与敬畏,是天子手中最锋利最不多言的那把刀;对下,尤其是对左良玉这位同在安都府内办差,且同样简在帝心的新贵,他做出的姿态更是滴水不漏,礼敬有加,丝毫不见倨傲。
左良玉虽是武人,不善机心,却也非蠢物。
他深知自己是皇帝手中的一柄快刀,而田尔耕则是稳住刀鞘,提供支撑的那只手。二人同为君王效力,配合无间,方能成事。
因此,在绝对忠诚于皇帝的同时,左良玉对田尔耕亦是恭敬有加。
府衙后堂,田尔耕早已起身,正慢条斯理地用著一份精致的早点。
见左良玉行色匆匆地进来,他只是微微一笑,搁下手中的银箸,用温热的布巾擦了擦手,道:「左都堂,何事如此焦急?莫不是又有大案?」
左良玉屏退左右,将一份连夜写就的密折摘要递了过去,沉声道:「都督,非是京中大案,却是一桩……足以动摇国本的大事。」
田尔耕接过那几页薄纸,目光一扫,脸上的笑容便渐渐凝固了。
他看得极快,眼神却越来越沉。
当他看到那「十倍之暴利」与「铜钱东渡,岁以百万贯计」的字眼时,饶是他这等见惯了风浪的人物,瞳孔也是微微一缩。
田尔耕并未深究其中盘根错节的经济脉络,他只抓住了一个核心。
「此事,是陛下的意思?」田尔耕抬起头,声音压得极低。
「正是陛下两个月前密旨,命我彻查。」左良玉点头。
「明白了。」田尔耕将那摘要整整齐齐地迭好,递还给左良玉,语气瞬间变得斩钉截铁,「左都堂,此事已非你我二人能定。你即刻入宫,将所有调查结果,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呈于陛下。
陛下乾纲独断,自有圣裁。后续但凡有任何需要我安都府配合之处,无论是查人、拿人,还是调动府库兵丁,你只需持陛下旨意,我安都府上下,上至本官,下至一卒,皆听调遣,绝无二话!」
这便是田尔耕做官的精明之处。
他不问细节,不探究自己不懂的领域,他只确认一件事:这是不是皇帝要办的事。
一旦确认此事乃是出自圣意,他便立刻斩断了所有旁的心思,决心将整个安都府连同他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死死地押在御驾这艘大船之上,再不留半分退路。
左良玉心中一暖,郑重拱手:「多谢都督。有您此言,良玉心中便有底了。」
「你我皆为陛下臣子,分内之事,何言谢字。」田尔耕摆了摆手,目光望向紫禁城的方向,眼神中透著深沉的意味,「只是我愈发觉得,我等追随的这位万岁爷,其胸中所藏,怕是早已超出了你我能揣度的范畴了……去吧,莫要让陛下久等。」
一个时辰后,乾清宫西暖阁。
朱由检一身玄色常服,安坐于御案之后,他的面前,除了躬身肃立的左良玉,还多了一位面容儒雅的中年文官。
此人便是大明宝钞总行的首任行长,范景文。
范景文的心情颇为复杂,自奉旨筹办宝钞总行以来,他殚精竭虑,往来于南北,联络商贾,厘定章程,自觉已是将这新生事物做得有声有色。
皇帝也曾发来密信,让他留意市面钱银流通之异状,尤其关注铜钱与白银之兑换比率。
他也的确查到了一些东西,比如沿海地区银贵钱贱的现象比内陆更为严重;比如市面上优质铜钱日渐稀少,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粗制滥造的私铸劣钱。
但他总觉得,这些只是沉疴已久的旧疾,虽需医治,却也非一朝一夕之功。
他所见所闻,如雾里看花,始终隔著一层,看不真切。
直到今日,他奉召入宫,与这位煞气冲天的左都御史一同面圣,听著左良玉将那份触目惊心的调查结果娓娓道来……范景文只觉得自己的后背,一层又一层的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
他先前所了解的,所理解的,与左良玉呈上的这份血淋淋的现实相比,当真是管中窥豹,坐井观天!
左良玉的汇报言简意赅,从倭国对大明铜钱的病态渴求,到海商们那十倍的惊天暴利,再到「永乐通宝」竟成彼国之法币的荒唐现实,一桩桩一件件,构成了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图景。
「……臣等初步估算,仅福建、浙江两地,每年经由海路走私流入倭国之铜钱,恐不下三百万贯!这尚是不完全之数。长此以往,国之根本,危矣!请陛下圣裁!」左良玉话毕,深深一揖,声若金石。
暖阁内一片死寂。
范景文心头狂跳,他听懂了这「三百万贯」背后所代表的恐怖含义。
那几乎相当于朝廷一年所铸新钱的大半!
等于说朝廷辛辛苦苦铸钱,却是在为他人做嫁衣!
他忍不住抬头,看向御案后的皇帝。
只见朱由检神色平静,仿佛早已知晓这一切。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著桌面,良久,皇帝的目光从左良玉的奏报上移开,缓缓扫过二人,开口了。
「左卿之功,朕记下了。督察司此番堪称利刃出鞘,直指病灶。然则尔等所见,仍是表象。」
他顿了顿,语气一转,带著考较的意味:「两位爱卿可曾深思,此事之根源究竟何在?为何我大明之铜钱会如江河决堤般一去不返?为何区区商贾能于其中,攫取如此惊天之利?」
左良玉眉头紧锁,沉声道:「回陛下,臣以为,在于人心贪婪!在于海防废弛!在于…我朝对那倭国,太过宽纵!」
朱由教不置可否,目光转向范景文:「范爱卿,你执掌宝钞总行,于钱法之道当有更深之见。你以为呢?」
范景文额头见汗,他思忖良久,方才小心翼翼地道:「回陛下,臣以为,或与钱、银之比价有关?臣在松江府时便闻民间有『银贵钱贱』之说,一两白银可兑制钱一千二百文,乃至一千三百文,远超朝廷官价。而听左都堂所言,此铜钱贩至倭国,价值倍增。一出一入,利差巨大,故而商贾趋之若鹜。」
「说到了点子上,但还未及根本。」朱由检赞许地点了点头,随即缓缓站起身来,负手于身后,踱步于殿中。
「此现象之根本,在于我大明与那倭国之间,存在一道巨大的,可持续的『渔利之渊』。此渊,由三大支柱构成。」
朱由检伸出一根手指。
「于我大明,朕有天下之铜,有前朝传承之铸币之术。铜钱之产虽偶有短缺,然总体而言如江河之水,足以灌溉天下。它是我朝百姓日用之必须,买浆卖菜,缴纳小税,皆赖于此。故而我朝对铜钱之需求广阔如海,然其产出,亦算得上源源不绝。」
「反观倭国,其国铜矿贫乏,铸术粗劣。自其前朝所谓镰仓、室町之世,便常年陷入钱荒之窘境。国无足值之钱,商贸难兴,民生多艰。彼邦上下,对一种稳定可靠之货币,如大旱之望云霓。一边是江河,一边是久旱之田,这水,岂有不流之理?」
皇帝的语速不快,条理却清晰得可怕,将一个国家级的经济问题用最浅显的比喻剖析开来。
左良玉和范景文听得目光越来越亮,心中那团迷雾,仿佛被一道利剑劈开。
朱由检伸出第二根手指。
「贵贱之异,乾坤颠倒。」
「此异又分两层。其一,是铜钱本身的用值之异。同样一枚永乐通宝,在我大明或可购一市饼;然运至倭国,因其稀缺,或可购得两枚、三枚市饼。此乃物以稀为贵之常理。」
「然,真正致命的,是第二层!」朱由检的声音陡然转沉,「那便是金、银、铜,三者兑换比率之巨大差异!」
「倭国近年探得石见银山等巨矿,白银产出暴增,一时泛滥。于其国内,银遂变得不值钱,而他们奇缺的铜钱,反倒成了硬通货。此之谓,『银贱而铜贵』!」
「而我大明,自张太岳行『一条鞭法』以来,天下税赋多以银征解。白银已然成为国之硬币,民间对白银之需求空前巨大。故而,在我大明,市面上乃是『银贵而铜贱』!」
朱由检停下脚步,锐利的目光扫过二人:「诸位想清楚这其中的关节了吗?一边是银贱铜贵,一边是银贵铜贱!这同一件东西,在两个地方价钱完全倒了过来!这…便不是『渔利之渊』,而是『黄金之渊』了!」
左良玉只觉得脑中一声巨响,此前所有的困惑,所有的不解在这一刻豁然贯通!
他那张坚毅的脸上露出了骇然与狂喜交织的复杂神情。
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步,声音都有些颤抖:
「陛下圣明!真乃坐镇九重,而一眼窥尽天下!」
这句恭维发自肺腑,没有一丝一毫的虚伪。
他原以为自己查到了天大的秘密,格局已然不小,可跟皇帝这番剖析一比,自己那点见解简直如同萤火与皓月争辉!
他看到的是贼人偷窃,而皇帝看到的,是整个天下的财富在如何以一种看不见的方式疯狂流动!
朱由检闻言,面上古井无波,心中却如饮了一口温酒,通体舒泰。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尤其是这种由衷的,带著智力被碾压后崇拜意味的马屁,听来总是格外受用。
他摆了摆手,示意左良玉稍安勿躁,继续说道:「正因如此,便形成了一个天衣无缝的渔利循环。」
「商贾在倭国用一两白银,便能换得远超我大明官价的铜钱。」
「他们将这五千文铜钱,运回我大明。这批钱在我大明市面上,按照银贵铜贱的比价,至少可换回四至五两白银!或用这批铜钱,在我朝大量采买质优价廉的生丝、瓷器等物。」
「而后再将这些白银或货物贩运回倭国。白银可换更多铜钱,货物则可卖出天价,换回十数两、乃至数十两白银!」
「诸位请看,」朱由检的嘴角泛起一抹冷笑,「在这个循环往复的过程中,最省力最稳妥也最暴利的,是什么?不是运输笨重的丝绸瓷器,而是直接倒卖钱币本身!铜钱在我大明与倭国之间,已经不再仅仅是货币,它本身已然成了一种利润最丰厚的『货物』!名为贸易,实为窃我大明之国血!」
左良玉的拳头已在袖中捏得咯咯作响。
朱由检最后伸出第三根手指。
「积重难返,信誉之威。」
「此事非一朝一夕之弊,乃自成祖文皇帝时便埋下之远因。昔日郑和宝船七下西洋,『永乐通宝』因其铸造精良,信誉卓著,广布四海,成为南洋诸国公认之硬通货。那倭国更是直接废其劣币,举国通行我大明铜钱。此等历史积习,延续至今。」
他悠悠一叹,语带感慨,又似有锋芒。
「昔日宝船西下,扬国威于万里;今日铜钱东渡,竟成利刃于肘腋。这便是路径依赖,我朝铜钱之信誉,反倒成了他们掏空我朝的利器!何其讽刺!」
一番话,如层层剥笋,将这桩惊天大案的里子、面子、根子,剖析得淋漓尽致,再无半分遮掩。
左良玉是彻底拜服了。
而一旁的范景文此刻则是脸色发白,嘴唇微颤,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思维冲击之中。
皇帝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道闪电,在他脑海中劈开重重迷雾,将他过去那些零散的,不成体系的认知,强行串联整合。
一个他从未敢想的轮廓正在他脑中缓缓浮现,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狰狞。
他懂了这其中的机巧,懂了这暴利的来源。
但是……
一个最根本的问题依然如同一座大山,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终于忍不住,颤巍巍地向前一步,对著皇帝深深一揖,声音干涩地问道:
「陛下圣明烛照,臣已然明白此中关节。然臣心中仍有一惑,百思不解,恳请陛下天恩,为臣解惑。」
「讲。」朱由检淡淡道。
范景文咽了口唾沫,艰难地组织著言辞:「铜钱外流,固然可惜,可我大明毕竟换回了真金白银。在我朝,银比钱贵重,一进一出,国库似乎并未有损。此中之害,究竟在何处?其烈,真能甚于边疆之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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