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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4章 道不远人,理在器中


第354章  道不远人,理在器中

    便在此时,王承恩迈著细碎而急促的步子,快步趋近,在皇帝身后三尺之地停住,躬身秉报导:「皇爷,魏公公,奉旨从松江府回京,已在坊外候旨。」

    朱由检的目光并未从眼前那巨大的水泥搅拌池上移开,只是微微颔:「宣。」

    片刻之后,在那巨大厂房的另一端入口处,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了。

    他被一名引路的小太监搀扶著,许是长途跋涉,步履略显虚浮。

    然而,当他的目光穿过数十步的距离,越过那些忙碌的工匠和冰冷的机械,最终牢牢锁定在那个身著靛蓝常服负手而立的挺拔背影上时,他整个人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击中!

    「皇爷——」

    魏忠贤口中发出一声梦吃般的低语,下一刻,他几乎是粗暴地一把甩开了引路小太监的搀扶。

    只见魏忠贤完全不顾体面,跟跄著快步抢前了十余步,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去缩短那段君臣间的距离。

    随即,在距离皇帝尚有数十步之遥的一片空地上,他毫不犹豫地撩起那件满是风霜的袍服,双膝重重跪地!

    「老奴魏忠贤,叩见皇爷!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声音带著长途跋涉后的沙哑,便如那离巢万里历经风霜的孤鸟,终于在生命的尽头,望见了那片生养它的旧林轮廓,所有疲惫,所有的感恩与忠诚尽数化在了这一跪一叩之中。

    朱由检缓缓转过身,看向那个伏在地上,身躯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老宦官。

    岁月似乎并未在这个曾经权倾朝野的宦官身上留下太多仁慈,他比离京时更黑了,也更瘦了,背脊的线条在略显宽大的袍服下显得有些伶仃。

    温体仁站在皇帝身后,心中却是波澜起伏。

    「起来吧。」

    皇帝的声音平淡,他亲自迈步上前,在魏忠贤前站定。

    魏忠贤抬起头,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老泪纵横。

    他不是装的。

    在松江府的日子,魏忠贤见识了什么叫真正的「点石成金」。

    按照皇帝的方略,仅仅是整合与革新松江府的纺织业,其预期在一年内能为皇帝内帑带来的纯利,便足以顶得上过去朝廷户部半年的税收!

    这是何等恐怖的数字!

    想他魏忠贤过去手段用尽,罗织罪名,抄家灭族,搞得天怒人怨,一年下来为内库所增与此相比,简直就是萤火之光与日月之辉的差别!

    一个是竭泽而渔,是刮骨吸髓,是与天下士绅为敌。

    而另一个是开山辟路,是让万民受益的同时,将最大的利润纳入囊中。

    高下立判!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是一把被磨钝了的老刀,却不想在皇帝手中,被重新淬火,开辟出了一个他从未想像过的战场。

    这让他如何能不激动!

    「老奴——老奴不敢!」魏忠贤哽咽道。

    朱由检却弯下腰,伸出双手,亲自将魏忠贤那枯瘦的手臂扶住,一股力量将他从地上稳稳托起。

    「有功之臣,何罪之有?地上凉,起来说话。」

    这个动作如同一股暖流,瞬间贯穿了魏忠贤的全身。

    他浑身一颤,几乎又要跪下,却被皇帝有力地扶住。

    「谢——谢皇爷!」

    一旁的温体仁心中更是咯噔一下。

    朱由检拉著魏忠贤,仿佛一对久别重逢的君臣,亲切地说道:「你来的正好,朕正缺一个总揽全局的掌舵人。」

    他环视四周,指向那一片片已经初具规模的厂房,声音中充满了力量:「朕的皇家总商社,总领朕之内帑诸业,凡水泥、纺织、以及将来之一切兴业之举,皆归其管辖。这总商社社长之位现今空悬,便由你暂且兼任吧!」

    魏忠贤整个人都懵了。

    皇家总商社!

    总领内帑诸业!

    他激动得嘴唇哆嗦,半晌才迸出一句:「老奴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朕不要你粉身碎骨,朕要你给朕,给这大明开疆拓土!」朱由检拍了拍他的手背,随即指向水泥工坊,「此为水泥,其用,想必你在松江府已有体会。朕的旨意是,分厂一开,便要马力全开。一则为我大明修路、修桥、修河堤、固边墙,此为国之基石;二则,向民间出售,让富商巨贾,也能住上坚固楼阁,此为利之源泉。你执掌总商社,此事便是你首要之务。」

    魏忠贤在松江府督造厂房,早已和之前只在深宫全不一样,脑子一转,立刻躬身道:「皇爷圣明!奴婢有几点浅见。其一,水泥之利,当行官民二价」。官用之价,只记成本,为国之本;民用之价,当依其稀缺,十倍其利亦不为过!

    其二,运输为王。当以京城为心,沿运河、长江布设分厂及货栈,以水路之便,运通天下,则运费可降十之八九!

    其三,当设营造队,以皇家之名,承接大户之营造工程,卖水泥,亦卖技术,此一举两得之道也!」

    「好!」朱由检眼中赞赏之色更浓,「一点就透!朕果然没有看错你!」

    魏忠贤在松江府的历练,让他脱胎换骨,从一个只知弄权的阉宦蜕变为一个初窥货殖大道的擘划者。

    他眼中所见已非银两本身,而是那钱粮货物背后,周流不息利出百孔的门道与关节。  

    朱由检心中大慰,拉著魏忠贤的手,朝著另一个方向走去:「水泥之事,你与宋爱卿商议著办。接下来,朕带你去看一个更为紧要的物事。此物一出,北地万民,今冬或可无冻馁之虞!」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

    无冻馁之虞?

    这是何等夸张的言语!

    自古以来,北方的冬天就是一道催命符。

    每年冻死病死因取暖不当中毒而死的百姓,不计其数。

    便是圣人在世,怕是也不敢夸下如此海口!

    皇帝这是——又有何等神物问世?

    一行人随著皇帝,行出数里。

    只见前方又是一片巨大的厂区,其规模比之水泥坊竟不遑多让。

    只是此处的景象更为奇特。

    没有水泥坊那冲天的烟尘,却有无数巨大的棚屋,棚屋之下是一排排望不到头的木架。

    架子上,整整齐齐码放著无数黑色的,带著孔洞的圆饼状物体,在阳光下泛著沉静的内敛光泽。

    空气中弥漫著一股湿润的泥土与石炭混合的特殊气味。

    无数的工人推著独轮车,在巨大的水泥搅拌池和一排排轰隆作响的奇特机械之间穿梭。

    牛马被蒙著眼睛,拉动著巨大的石磨和搅拌杆,将黑色的煤粉与黄土、水混合成黏稠的煤泥。

    而在那成排的机械前,壮硕的汉子们合力拉动巨大的杠杆,哐当一声巨响,伴随著机括的震动,便有一整板码得整整齐齐的黑色「蜂窝煤」被从器械下方顶出,由另一侧的妇人,少年们小心翼翼地搬上晾晒车。

    整个工坊宛如一个巨大而精密的蚁巢,每个人各司其职,构成了一幅宏大而充满生机的画卷。

    朱由检指著这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对魏忠贤等人笑道,「如何?此地光景,比之水泥坊又是一番天地吧?」

    魏忠贤眯起了他那双标志性的眼睛,如同狐狸一般仔细打量著这一切。

    宋应星见状,已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上前一步朗声介绍起来。

    他的声音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启禀陛下,诸位大人!要知此物之妙,当先知今世之苦!」

    「现如今,我大明百姓,尤其是北地百姓,取暖做饭,主要依赖两种燃料。」

    「木炭此物,烟小火稳,乃是富贵人家、皇宫内院、高档酒楼之首选。

    然其弊,致命矣!

    一字记之,曰:贵!其价之高,寻常百姓,一年之积蓄,不足一冬之用!且为烧此炭,京畿左近,乃至太行、燕山之林木,已近砍伐殆尽!

    放眼望去,童山濯濯,触目惊心!林木一失,水土随之流失,旱涝之灾,愈发酷烈。

    此非取暖,实乃饮鸩止渴,焚林而猎!」

    宋应星说到此处痛心疾首,拳头紧握。

    众人皆是默然。

    他们身为朝廷高官,自然知道炭价飞涨,也知道京城周边山林的窘境。

    这的确是悬在朝廷头上的利剑。

    宋应星话锋一转,指向西山方向:「石炭!即原煤。京西门头沟,历代产煤,百姓亦知其可燃。然其弊,更甚于木炭!

    燃烧不畅....大块原煤,火苗时大时小,难以掌控。

    其二,亦是其最恶之处——毒!

    劣质石炭燃烧,浓烟滚滚,满室硫磺恶气。每年寒冬,京城内外,多少百姓人家,一睡不醒,阖家毙命于'中煤毒」之下!此非取暖,实乃与死神同眠,抱薪救火!」

    他的话语如同一记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尤其是魏忠贤,他出身市井,对这种民间的疾苦,有著比温体仁等人更深切的体会。

    他知道宋应星所言,句句是实,字字是血!

    就在众人心情沉重之际,宋应星猛地转身,指向那晾晒架上成千上万的黑色圆饼,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声音高亢如钟鸣:「然!天佑我大明,陛下圣智烛照,以格物之学,穷理尽性,化腐朽为神奇!经无数工匠一年之功,百般试验,终于在两月之前功成一体,得此神物陛下命名,曰:煤球!」

    他快步走到一架晾晒车旁,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块已经晾干的,上面有十几个通透孔洞的蜂窝煤,高高举起,如同举著一件稀世珍宝。

    「诸位请看!此物之基,乃是往日被视为废物的煤末、煤粉!辅以遍地可得之黄土!

    其成本之廉,不及木炭之十一!其售价之低,可让京城最贫之户,亦能安度一冬!」

    「哗!」

    此言一出,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

    成本不及木炭的十分之一?

    魏忠贤的眼睛瞬间亮了,那里面闪烁的,是看到无尽金山的贪婪——不,是兴奋!他已经开始在脑中飞速计算这其中蕴含的恐怖利润!

    然而,宋应星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的计算,瞬间提升到了另一个维度。

    「此物之神,非在价廉!」宋应星的声音再次拔高,充满了自豪与骄傲,「而在其形!陛下亲笔所绘之图,上有孔洞,内外通透,如蜂之巢,故亦名蜂窝煤」!此孔洞,乃是神来之笔!有此孔洞,则空气自如,燃烧充分!其火之猛,远胜石炭;其热之高,不输于木炭!更要紧者一」7

    他顿了一顿,目光扫过所有人震惊的面庞,一字一顿地说道:「其烟之小,其毒之微,比之劣质石炭,可降十倍,乃至数十倍!!」  

    「这——这怎么可能?!」一位随行的工部官员失声叫道。

    宋应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头,用崇拜的目光望向朱由检,然后才回过头来缓缓说道:「世间万物,理有固然。陛下曾言:道不远人,理在器中」。所谓毒焰不过是其物之性未尽其用罢了。使其尽其性,则毒焰化为真火,恶气变为暖流。此非神迹,乃格物之功也!」

    他深吸一口气,将胸中的万丈豪情化为掷地有声的总结。

    「昔日,臣以为水泥乃陛下不世之功。然今日方知,臣,浅薄了!」

    「若夫水泥者,以山石为料,以水火为工,外固江河,内安栋梁,是为重铸我大明之筋骨!其功在形,在固,在万世之基!」

    「然此蜂窝煤者,以地火为源,以匠心为引,上暖君王,下温黎庶,是为注入我大明之血脉!其功在气,在暖,在亿兆之生!」

    这一次,是真的所有人都被震得头脑一片空白了!

    魏忠贤呆呆地看著那块黑色的蜂含煤,他那颗在权谋和金钱中浸泡了一辈子的心,此刻竟被一种名为功德的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利润?

    银子?

    这些东西在宋应星描绘的宏图伟业面前,似乎都变得渺小了。

    他看到的是千家万户的窗纸后透出的温暖灯火;他听到的是无数个寒冷的冬夜里,孩童不再因为寒冷而哭泣的欢笑;他想到的是史书之上将会如何记载今日,记载这位年轻的皇帝!

    温体仁亦是浑身剧震,他这位宦海老手这一次感到了真正的畏。

    不是畏惧皇权,而是畏惧眼前这位皇帝所展现出的,可怕的凭空掏货的能力!

    活人无数!

    这四个字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一个人的心头。

    这不是一句空话,而是即将发生的,可以预见的现实!

    单此一物,其功德,足以比肩上古之神农、后稷!

    朱由检看著众人震撼无言的模样,心中平静如水。

    他缓缓走到那晾晒架前,伸手拿起一块蜂窝煤,掂了掂分量,然后自光投向西方的天际。

    那里,残阳如血,将天边的云霞烧得一片火红。

    朱由检用平静到极致的语调,仿佛在诉说一个最简单的道理:「朕要的,非独万民之叩首,更是万家之炊烟。」

    「炊烟起,则民生安;民生安,则社稷定!」

    说完,他转过身,将手中的那块蜂窝煤,亲手递到了魏忠贤的面前。

    魏忠贤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颤抖著双手,如同接过传国玉玺一般郑重其事地将这块煤球捧在手中。

    朱由检看著他的眼睛,说道,「水泥,是朕给你的矛,让你为朕开疆拓土,攻城略地。」

    「而这煤球,是朕给你的盾。」

    「朕,把这天下人的冬天,交给你了。」

    魏忠贤捧著那块沉甸甸的煤球,只觉得重逾泰山。

    他双膝跪地,将煤球高高举过头顶,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声喊道:「老奴——领旨!」

    朱由检看著他的眼睛,说道,「水泥,是朕给你的矛,让你为朕开疆拓土,攻城略地。」

    「而这煤球,是朕给你的盾。」

    「朕,把这天下人的冬天,交给你了。」

    魏忠贤捧著那块沉甸甸的煤球,只觉得重逾泰山。

    他双膝跪地,将煤球高高举过头顶,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声喊道:「老奴——领旨!」

    「老奴,定不负皇爷所托!!」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而这一切的背后,那个年轻的皇帝,只是静静地站著,衣袂在晚风中微微拂动。

    他的目光,已经越过了眼前的工厂,越过了京城,投向了更北方的九边,投向了那片广袤而寒冷的土地。

    这个冬天,大明,将不再那么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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