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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勿谓言之不预也


步骘跟陆议初步谈妥之后,时间也才刚刚过午,陆议简单留了个饭,然后步骘就行色匆匆走了。

    他当然不会傻到当晚直接住在华亭,那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么。万一孙策耳目众多呢?

    华亭镇大约在后世的昆山县南部,距离吴县所在的苏州市区还有六十里地。

    步骘和几个有头脸的属吏都有马,普通侍卫也骑了刚从陆家买来的马,可以一路奔驰。跑了整整一个下午,入夜之后才赶到吴县。

    当时城门已经关了,步骘就在城下大吼,亮明身份,说自己是车骑将军、扬州牧派来巡视吴郡工作,见孙将军的。

    守城门官不敢轻信,也就没有开门,让步骘拿出证物。步骘就拿出一块符传,让人用吊篮吊上城头查验。

    符传上用的也是扬州牧的大印,绝对不会有问题。守门官看了之后,便先让人用吊篮吊下酒肉来,让他们稍等,应该是去通传了。

    步骘也无所谓,大剌剌在城门外席地而坐,喝酒吃肉,吃饱了还让人吊个帐篷下来御寒,然后在帐篷里睡大觉,颇有名士风范。

    反正步骘对于今晚进不进城无所谓,他要的只是把阵仗闹大,让人知道他上岸当天就抵达了吴县,避免孙策多想。

    自己越是摆出上官使者的架子,孙策的戒心就越低。

    等了足足半个多时辰,步骘在帐篷里都睡着了,城门才忽然打开,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骑马文士,径直走到步骘帐篷前,下马行礼。

    步骘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跟对方接洽,那人拱手道:“在下讨逆将军主簿秦松,见过上使。上使夤夜而至,我家将军宴饮已醉,不及相见,实恐失礼。张长史年长易乏,也已歇下了,由在下接洽,还请勿嫌怠慢。”

    秦松也算给足了步骘面子,这步骘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比他年轻十岁左右,他还得一口一个上使,解释为什么孙策、张昭今夜没法来见他。

    步骘当然是见好就收,立刻摆出和睦之色:“原来是秦主簿,久仰久仰,我两年前在海盐县耕读,便曾闻秦主簿大名,在讨逆将军麾下,受信重仅次于二张。讨逆将军让秦主簿接洽,足见重视、礼遇。”

    步骘这番话把姿态摆得挺低,但秦松却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

    合着这是一个两年前还在种田的村夫?

    如今怎么就成了车骑将军府的从事中郎呢?

    一想到自己给孙策效力三四年了,而且就算是四年前、还没出仕的时候,自己好歹也是广陵名士,起步肯定比眼前这步骘高得多了,如今自己也不过是讨逆将军府的主簿……

    唉,人和人的际遇,实在是太靠时运了,有些东西不是看努力,是看运气的!

    秦松内心郁闷地引着步骘并辔入城,送他先去驿馆歇息。

    一路上两人难免也要谈起籍贯、履历。秦松其实也是想找一点心理安慰,好解释“步骘为何会升官升得这么快”,证明“不是我不努力,而是对方走了运。”

    于是秦松首先便问起了对方籍贯,步骘就说他是广陵人,三年前因为广陵遭遇笮融之乱,才过江到海盐县种瓜避祸。

    听到这个答案,秦松是一点心理安慰都没找到,反而更郁闷了:“这么巧,上使也是广陵人?也是遇到兵灾过江避祸的?

    我也是广陵人啊!我也是遇到曹贼……曹司空攻陶公,逃离徐州南下避祸的呀!比上使还早一年过江!可……上使为何后来又回广陵了呢?”

    秦松只觉得理解不了这个世界的运作方式了,明明我先过江求前程,在老家时的名气也是我更大,而且对方过了江果然没求到前程,都沦落到种瓜了,怎么反而后来居上了呢?

    自己原先领先的越多,现在落后了,这落差感就越郁闷。

    好在,步骘也没折磨他,很快给出了关键答案:“惭愧惭愧,其实在下学识品德,都不堪此位,但我在广陵时,曾与伏波将军、丹阳太守、诸侯同窗半载。

    伏波将军有经天纬地之大才,于车骑将军被袁逆逼入绝境时,巧用奇计,使讨逆大业幽而复明。我得伏波将军举荐,这才尸位素餐。”

    步骘很清楚,越显得自己的进步,是因为裙带关系、同窗关系,那么自己在孙策这儿执行使命时就越安全。因为没人会扣留一个没有真才实学的人、白白得罪刘备的。

    现在的孙策,全靠投机投靠朝廷,挤兑住刘备没有法理对他用兵。但如果孙策犯了错,得罪了上使,给了刘备宣称借口,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如果有诸葛瑾这样的顶级大贤来出使孙策的话,那孙策还有可能拼个鱼死网破扣下诸葛瑾以削弱刘备。因为孙策知道诸葛瑾的价值,是值得跟刘备翻脸殊死一搏的。

    但这次来的只是个关系户,那就绝对犯不着了。

    步骘说这些话的本意,只是降低自己的威胁,让对方别重视自己。

    没想到听在秦松这广陵老乡耳中,却起到了别的效果,一想到命运际遇的天壤之别,就好悬没把秦松气死。

    秦松几乎是全程铁青着脸,把步骘一行在驿馆内安排好了,告辞离去后,一出门就开始大骂自己运气不好。

    “我在广陵老家的时候怎么就没遇见诸葛瑾、结伴游学个一年半载呢!早知道当年多拖一年再过江了!这等庸才,都因为跟诸葛瑾同窗,仙及鸡犬,真是苍天无眼!”

    ……

    秦松被步骘的狗S运给气得郁闷了一夜,第二天孙策、张昭问起他接待的经过,秦松自然也不会说好话。

    直接把步骘描述成了“不过是个二十出头、靠着跟诸葛瑾同窗关系混上高位的无才无德轻浮之辈”。

    秦松甚至还补充了一句:“我私下问过使团中的从人,听说那步骘之堂妹略有姿色,他竟无耻到把堂妹送给诸葛瑾为奴婢,才换来如此官位”。

    孙策、张昭听后,自然是愈发不当回事。

    尤其孙策这种实力派,内心对步骘更多了几分鄙夷:“天下人都说刘备礼贤下士,任人唯贤。如今看来,能下士倒是真的,是否能识人知贤,则是未必,什么无才无德之人,都能任人唯亲,看来也不过如此了。”

    张昭比孙策老成不少,他素知刘备名声,便劝谏道:“将军不可大意,刘备礼贤下士之名,天下莫不知之,不太可能是虚妄。

    或许这步骘是个特例,只因诸葛瑾之才,举世罕有。刘备为了笼络诸葛瑾,才特地破例,对诸葛瑾身边故旧沾亲之人无不重用,或许在刘备看来,哪怕他用数十个清贵而无实权的职务,换来诸葛兄弟的忠心,也足够了。”

    孙策还是很信任张昭的,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倒是觉得有这种可能,情不自禁长叹了一声:

    “如果是为了诸葛兄弟这样的天下大贤,倒是不奇怪了。换做是我,能让诸葛兄弟任何一人为我效力,便是许出去几个太守,又有何不可!”

    长叹归长叹,叹完之后,孙策对于步骘本人的能力是愈发轻视了。

    而且他原本这几天就有很多大事要忙,要筹措海船,准备渡海追击王朗的后勤筹备,也就不愿意为了步骘这个不速之客打乱自己的计划。

    孙策就让秦松继续好吃好喝招待,摸清步骘的底细。

    秦松无所事事,就把步骘上岸后的行程查了个遍,倒是有查到步骘在华亭镇登陆后似乎有去过陆家。但去的目的,秦松也很快查明了——步骘在陆家并没有滞留多久,而且离开时多了十几匹马给侍从骑乘,应该只是买马的。

    步骘一行来的时候有多少船只、人手,有多少人留在华亭的海边码头,也都查得清清楚楚,向孙策汇报。而这每一条的汇报,都降低了孙策的戒心。

    一直耗到第三天,孙策才终于抽出时间,在吴郡太守府内接见了步骘,而此刻他内心的戒备已经降到了最低,觉得步骘不过是个传声筒。

    ……

    “车骑将军府从事中郎步骘,见过讨逆将军。”步骘见到孙策后,也完全没有低声下气,一副“我是上差”的姿态。

    孙策没有受到对方的天揖下拜,只受了对等的时揖,自然心中不快,随口反问:“你便是那个诸葛瑾的同窗?这书倒是读得值。”

    好在步骘也很清楚节奏,并没有介意,反而露出一副“我是子瑜兄同学我光荣”的表情:

    “原来讨逆将军连这都知道?真是荣幸,还能让将军如此用心打听我个人的履历,不错,能与子瑜兄同窗,是在下毕生荣幸。”

    这话着实把孙策整得有点不会了:合着这世上还真有如此无耻之人?别人说他是个花瓶,自己没真本事全靠同学,他也就大大方方认了?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孙策不由大笑:“倒也是个爽快人,没想到你还挺有自知之明。说吧,此番刘备……刘扬州派你前来,所为何事?就是为了劝我别打王朗?”

    步骘:“将军所见甚是,将军讨会稽王府君,虽有朝廷诏命,但车骑将军以为,此一时,彼一时也。曹司空让朝廷下旨之时,王府君尚且占据山阴、句章,将军说他勾结严白虎余孽,倒也情有可原。

    但王府君如今已经被将军打得远遁闽中,而严白虎余孽纵然当初曾与他勾结过,现在也已经不可能了,这些浙西山越,还能跟着渡海去闽中不成?

    将军打王府君的本意、根源,是‘扬汤止沸、莫如去薪。溃痈虽痛,胜于养毒’。严白虎与山越群盗余孽,便如人身上的痈疮腐肉,必须刮除,才保本体无虞。

    王府君兵败远遁闽中,便如壮士断臂,所遗痈疮,也留在了那条病变的断臂上。将军不去刮此痈毒残肢上的腐肉,却追着已经恢复康健、正在养生的王府君不放,似乎有违汉臣之道吧?

    若真是为了尊奉朝廷旨意,以为吴会百姓除残去秽、剿除山越为本,不该先对浙西山越动手么?”

    步骘一番话,用辞虽然粗俗浅显,但道理却是不错的。一下子就把孙策追杀王朗不止的法理依据给动摇了——当初王朗在山阴,你说他勾结严白虎余孽打他,朝廷也给了圣旨,这没问题。

    但现在都逃到福建了,他还怎么勾结严白虎余孽?你的本意是打击王朗还是打击山越反贼余孽?王朗就算到了福建后又勾结了当地的山越,那也是福建的山越,跟严白虎余孽不是一群人。

    汉朝的时候,可不是说只要对方是山越,那他就该死的。只有山越中那些扯过旗反过汉朝统治的,才是理当诛杀。

    孙策被这么一问,居然词穷了,他还真没想过自己追杀王朗的圣旨时效性问题。

    不过,孙策觉得自己都把王朗得罪得这么惨了,怎么可能放过对方,让对方将来有机会死灰复燃呢?王朗怎么说也顶着个会稽太守的官职名头,不把他弄死,孙策觉得自己占据的会稽郡大部分地区,占着不安心呐。

    会稽郡是个大郡,相当于后世浙江的浙江以南部分(后一个浙江是指那条江),外加整个福建,一共有二十个县。

    孙策现在已经占据了其中十八个县,算是把会稽拿到手九成了,也就是浙南部分全部拿下。

    王朗手上的,只有东冶县(福州)和侯官县(泉州)两个县,也就是福建全境。但是从人口规模和耕地、县数来说,当时的福建只占到浙南的十分之一。

    拿下福建对于孙策来说是完全没有经济意义的,也征不到什么兵,他就是心虚,想要斩草除根。

    步骘这番话,着实打在了孙策的法理要害上。

    孙策略感恼怒,也忍不住假装强硬试探一下:“那我若是非要斩草除根呢?车骑将军又待如何?难道他要强行抗旨,为王朗出头不成?”

    步骘:“车骑将军素来仁德,以和为贵,除了对付袁术这种反贼、必须以雷霆手段讨逆,此外车骑将军还从未对汉臣发动战事过。

    车骑将军灭笮融,是因为笮融是丹阳贼,灭祖郎,也是因为祖郎也是丹阳贼,灭袁术是讨逆,攻黄祖是奉旨清算杀害朝廷天使的逆臣。

    所以,纵然讨逆将军你倒行逆施,车骑将军也会先礼后兵,把你的不当之举上报朝廷的。但你的一意孤行,也必然被天下谴责,希望将军好自为之。

    自古义师无敌,一味用强,又岂是长久之计!将军便不怕吴会民心疑惑么!”

    步骘步步紧逼,言语貌似迂腐,但都是在帮刘备占据道德制高点。他今日所言、以及孙策的回复,将来都是要留档的,哪怕孙策这边不想留档,他也会留档,而且会逼着孙策纸面回复。

    这种交涉出使,孙策是不可能跟电视剧那样口头说几句就算了的,必须书面应答、自陈理由。而这些将来都会成为战事爆发时的宣称和借口,也能写进檄文增加对方的罪名。

    可别小看这种文戏,如果能跟陈琳檄豫州那样历数对方罪恶,对于战争时的拉拢和迫降,都是有极大好处的。

    孙策也隐约知道这番道理,不由看向张昭求救,他也不想为了吞个王朗最后俩县,把自己陷入不义的泥潭。

    毕竟刘备的实力强于他,要是再让刘备占据太多大义名分,将来可就不妙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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