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高阳殿
诸军大盗汴梁,火光照亮了整个城市。
吴王不能止。
将吏虽斩之而不得禁。
最后,率先饱掠的英武军、兴国军奉圣纲上谕,出手摆平了杀略。
中外数十座城门大开。
英武军兴国军的人来来往往,全城巡视,画张告示。冷冷看着身边目光游离三五成群的各部散兵,防止他们砍百官百姓的脑袋。碰到将校还在当头,当场就给拿下了,吊起来打个半死。
到晚上,汴军、百官、豪强首领开始成群走出街巷、阵地,来到中轴大道投降。
“此与乱军何异?”皇城下,吴王站在火把林立的崇明楼上,唉声叹气道。
侍从官默然。
“方今天下,忠顺武士,唯赵府一镇子弟了。”吴王一拍栏杆,对左右问:“刚才有多将杀民,不听寡人命令,寡人打算派人去向圣人报告一下。”
高纲赶紧凑到身边做个低声的手势:“这可报不得,将吏军兵文官武官,洗城洗财,杀些庄稼汉充战功都是常例,殿下以为圣人不知?这一报会得罪多少人。圣人治军多年,若是只认正理,服不住这帮鸟人。只要不是全城大屠,他不会管也管不住,就圣人一个,能把大伙都盯着?”
“难道就没人治得住此辈?”吴王为此忧虑。
高纲木然:“武夫,没一个是人,自古如此。”
“不然。”元谢摇头进言:“这是因为大王在军中没有威权。使圣人在此,他说不准抢,就没人敢动手。诸军不过是屈服于圣人权势,故不听号令。”
简直说到吴王心坎上了:“元公有何教我?”
“汴梁伪皇城,朱全忠营建经年,壮丽奢华非凡,是圣人到来后的必居之地。何不借此为由,抓几个大将发难,数落其冒犯之罪,震慑其人,再罪而不问,杀材必然生畏。”
吴王闻言大悦:“元公爱我!可——”
他有些迟疑。
“殿下莫听此人蛊惑!”就听高纲怒声呵斥,劝谏道:“殿下驭军的威权是监国名分所授,圣人所给。本身是没有权力的。没有权力的立威施恩,只会惹人嘲笑,忌恨。再者,殿下还不是储君,加上梁王和李观音这些孽种,离太子之位还有很长的路。此时得罪武臣,不妥。”
“正是我所愁。”吴王踌躇起来,对元谢道:“寡人不能早早出风头。”
元谢见自己的建议被否决,心中不禁对高纲生出一股怨恨。但吴王口吻决绝,没有商量余地,只好叉手道:“殿下,装饰也得有度。太弱,无人敬畏投靠。太强,君臣忌惮。”
“我琢磨琢磨。”代理了这么一段时间军政,他是真的食髓知味了。
群臣参拜之威,呼风唤雨之快,已经深深刻在脑海中。
“汴州既下,便抚理民生吧。”吴王想了想,心不在焉道:“把粮秣用一半接济城中人。虽然军资携带不多,也不知后方何时能接应过来。但以少兵占大城,安定人心重要。圣唐剿灭伪梁,也一定要有不同于朱氏父子的气象,才能希图让士民归心。”
“当然,更少不得派快马,将这天大喜讯回报圣人,回报京城!”吴王精神突振:“自大顺年至光化元年,平叛八载,今日方见兴复迹象,当得一大白!”
――这是寡人的汴梁?
吴王望着广场上跪着的汴军百官,只是如梦似幻的想着。
心里洋溢着的,唯有成就感。
不过,还不够。这功劳,对自己来说,还远远不够!
要击败梁王,甚至李观音那野种,也还远远不够!
中原既定,河北、齐鲁、江南可用兵矣。下一步,就要争取独自摆平一方的可能。
吴王又惬意的伸了个懒腰。
楼下头,突然响起了杂沓的脚步,急匆匆的走来。一处处岗哨,都响起喝问:“是甚么人!”
然后就听见乞颜术的大嗓门:“叛将刘承志、康玉礼等求见!”
一路士卒盘问,乞颜术也不厌其烦的一一回答。
动静一层层的进来,吴王坐在楼上,竟有种大殿深沉,天子危抟等着群臣过座唱名的感觉。
很快,就看见火光下,乞颜术一帮人容色如铁。跟在他们身后的,正是刘承志康玉礼诸人,都是一身铁甲,披头散发,黏在脸上额上。卸下兵甲,举步间,甲叶在崇明门咔咔回荡。
哗啦啦,都一撩裙甲,单膝下礼:“拜见吴王!”
吴王站在楼上,一笑挥手。
“大王,城中军事,是赵寸在主持。俘虏事宜,俺办了,俘兵连伤五千七百余人,骡子两千多匹,来自十几个军,老弱约有五六百人,已结散了!打开武库,算上俘虏身上兵甲,有甲仗数万副,箭簇若干。财货没有了!筛选一番兵马,有三千余都是虎狼之人,和他们粗粗拷问几句,好多汴军,都是见仗数十次的杀材!郑州、魏博、郓城、兖州、徐州、蔡州、潼关、宋州、河中、洛阳…………真真是百战不死的巨贼!大王,俺只能说,实乃我圣唐武德的表率!”
“接洽之后,刘承志康玉礼等闻大王尊贵,特来拜见!”
乞颜术不等发话,就已主动开口。
“元公,汴人如此凶悍,真能控制么?”吴王一一扫过刘承志众将,面目可憎!
没见过就罢了,可接触下来。看看汴军这副嘴脸骨相风气,能压得住么?
“嘿!”元谢咧嘴一笑,摇头道:”不怕,俺们也有的是武熊、李瓒、司马勘武、赵寸这些丘八。王彦章、慕容章之辈,在朝以来,不也乖乖的?叛军既降,短时间内心有余悸,保管无事。今后分散开来,善加管带,一年两年,军心自收。此辈服得全忠父子,就也服得圣唐。”
吴王点点头,笑着摆手:“都起来罢!”
“谢大王!”诸将心下稍安。
“…………刘承志,你起事接应俺们入城,康玉礼………都有功劳苦劳!都是智者,辛苦了!如此武德,为圣唐效忠,光宗耀祖,忠孝留名,岂不美哉?…………临在阵上,寡人也没什么可招待你们的,这汴梁城满地饥荒,俺们军中,寡人也只是嚼饼子,吃盐菜!下次吧,回了长安,朝廷在麟德殿大宴诸位!”
乞颜术等人都是一笑,在那里挤眉弄眼,看来也是体验过麟德殿的宴席水平和圣人的歌舞团表演了。
“谢大王。”刘承志尴尬的赔笑,一颗大石缓缓落地。
“全是骁勇啊。”吴王下楼,一个个拍过刘承志他们的肩膀,到最后,他看着刘承志垂首虔诚的模样,笑道:“这五千归国义军,现在就是圣唐的儿郎了!寡人看你五官端正,相貌不凡,你们明日就主持整编,暂分八个指挥使,你领一部,俟圣驾到来,再行整顿…………”
“这官衔——”吴王踱步来下,双手搭在刘康二人肩上:“就保举二位就当个中侯吧!”
“谢大王!”刘承志纳头便拜,喜上眉梢。
这反,没造错!
“起来,起来。”吴王拉起他,只是再三宽慰:“都安心,一会回去,把我的心意也说明白了。这五千降卒,算着也是想赶紧睡个安稳觉的…………”
“喏!”诸将众口同声。
“去吧!”吴王摆手,笑道:“走,随我去看看朱大郎的家眷。”
巍峨兮,贵重兮。
自李希烈之后,汴州二百年不闻兵革,即使巢乱蔡乱,也不曾波及这里。朱温作乱后,幕府对汴梁宫进行了多次营建,诸镇党羽也纷纷襄助。累年来,计得崇元殿、元德殿、金祥殿、万岁殿、延英殿、乾文院、佐鸾院、嘉德殿、玉兔殿、高阳殿等等。
造型各异,豪壮不次于长安宫。
宫娥大多柔美。
后世从此,才有了唐晋汉周宋的东京、汴京的根基。
“这内廷,造的不错。”吴王不禁赞叹。
宫娥们被关在各处宫阙,听到脚步,透过纱窗看到月色下的侍从、士卒,不禁惊恐莫名。
“大昌宫是什么?还有那个文惠皇后庙。”转过廊檐,指着一片小道观式的建筑,吴王问道。
侍从大臣们观察了一会,交头接耳一番,答道:“大昌宫应该是朱温供在宫里的祖宗。文惠皇后庙,看位置,当是朱温的婊子娘王氏。中和中,朱贼将其从砀山迎至汴州,婉言请封。时宰郑从傥辅政,诏进外命妇晋国夫人。”
吴王怒道:“烧了!现在就烧!”
说着,一把抢过火把,大步而去。
“轰!”大火窜起。吴王与吴王府众人一路将朱家各庙点燃。宫中蒙上了一层血红,但却没有丝毫的压抑,反而是无尽的快意。
“我母贤淑如此,尚不得兼命妇。”
“此是全忠耶?”砰砰砰,牌位被拿在手里暴砸。
毗邻的高阳殿内,挤在一起抱团取暖的诸女脸色愈发白,身体不断颤抖着。
“哗啦啦。”
“嗒,嗒,嗒。”
这是武士和大臣步伐的不同动静,陈金凤再熟悉不过,她望着殿门。
不知过了多久,当先见到的就是一个紫衣少年郎。
“吴王!”
杀害她丈夫的凶手的儿子!
陈金凤的怒气瞬间涌上,正想要说什么,就见到一位位大臣、武士从黑暗中鱼贯而入,大臣持剑,武官举火。
诸女集体瑟缩一下,蜷缩在暗处,陷入死寂。
陈金凤闭上了嘴,没把话说出。
白天联军扑城时,陈金凤在通天楼准备自焚。可烈火之痛,还是战胜了誓德之思。犹豫着,彷徨着,当刘承志进入皇宫,陈金凤就再没了殉死的心!
吴王负手静静看着陈金凤。
微胖。
粉腮钿妆。
眉心痣。
眼角挂着几个晶莹泪珠。
脸上几行半干泪痕。
楚楚可怜,颇有风韵呐。
难怪那曹贼、和祖宗们父皇都喜欢搞这样的女人。
夺取汴梁的大功,终于全须全尾落在寡人手上!守臣张继隆覆军杀将,刘承志之辈乞降,百官就擒,繁华皇宫得以保全,朱温儿媳成为献树之囚。这份功绩!比之还在九曲跟着武熊吃饼喝雪的梁王,实在耀眼。
陈金凤垂着头。
看着吴王不住的打量陈金凤,身侧的元谢,终于忍不住低声道:“这厮长得也算惊艳,熟透的妇人。难道殿下有兴趣?放心,仆就当什么也没看见。这就找个由头领人回避。”
“这……莫要乱说!”吴王沉吟着,瞪他一眼:“尽上谗言!这是寡人能碰的?再说了,寡人对人妻也没太大兴趣。”
寡人喜欢的,是柔奴,不对,是宣徽使那类反差的女子。
或者,张惠那种……父皇那话怎么说来着?
对,病娇。
元谢满脸淫笑,低声道:“还抓的有一帮汴宫女官女冠,各有风情。留几个在殿下身边伺候?”
“住口。你没碰吧?什么皇家、篡国大盗、节度使的东西,俺们离得越远越好!”
“高澄骑了郑大车,事发,高欢不也捏着鼻子杀了告密人认了?圣人岂能为了个陈金凤和殿下翻脸?”元谢继续撺掇。
吴王摆手:“住口住口!且退下,寡人有话要问问陈金凤李美人她们。”
元谢露出了大堪玩味的笑意,转身走开。
诸人也悄没声退下。
吴王严肃一下,上前两步。
跪在那的陈金凤就是浑身一震。
不论再怎么撑着气度,不过还是个亡家贼妇。若圣唐亡了,我李家那些宫娥嫔妃姐妹,大臣家眷,在朱氏父子手下,又会遭遇何等命运?
吴王缓缓踱步,捉摸着应该摆什么态度。
自己的身份是诸王。见到降人,贼人家眷,是不是该表示两下宽宏?许以生路?
好像历来的士人,对这种惠而不费的向敌人家眷网开一面的事都高看得很。
可按父皇所说。
把持多少权力、好处,就承担多少责任和代价。
你不能只在大厦倾覆的时候才说你和朱大郎和叛军没关系,是无辜女眷。
落到父皇手里,以这些贼妇的姿容,多半富贵依旧。
他实在是不甘啊。
万一再出一个张惠,圣唐中兴未半而危矣!
顿步,吴王扫过诸女,眼中凶光大放。
还没等打定主意,李美人已抬起头,一双眸子,泪光闪闪的看着吴王:“殿下莫要杀我。俺原是朱温妾室,朱大郎强抢去的………被朱温纳入时,俺也没想过当时名声赫赫的全忠会造反,篡位呐。不然,俺岂会……”
李美人跪在地上,哽咽失语。
“殿下,也饶妾一命吧。”刘氏也爬出来,披头散发砰砰顿首:“妾可以陪殿下睡觉,就是殿下想的那种。”
看着这双牵丝媚眼,吴王想到了蓝田县的美丽传说:“你就是尚让、时溥、朱温、敬翔之妻?”
“是的,妾服侍得他们,更服侍得殿下这等少年英雄。妾口……”
吴王看向陈金凤:“想死还是想活?”
陈金凤长叹一声:“千古艰难唯一死,命到绝途乞天恩,自是不想与安史巢蔡妻妾一般残酷下场。”
吴王走来走去,突然回头冷笑:“如果寡人现在砍杀了汝辈,何如?”
听到冷森森的这句话,陈金凤看着他,垂下头:“大功,殿下已经得到了。把我辈交给朝廷发落就是全功。何必,节外生枝………窃以为分辨正邪不是殿下该追求的,无过无厌才是。”
吴王仰天长长出了一口气。
良久,他抿着嘴,微微点头:“成全你了。”
陈金凤叹息:“那些被杀掉的朱氏子,可有处分?”
“早安排了,包个盒子妥善下崖,我李家自不会作践一群孩童的尸体。”
陈金凤行礼下去:“多谢殿下关顾,回护之处,无以为报。若得活命,再说罢。”
吴王举步而出:“忘掉你们那些亡夫那些怨恨那些小心思罢!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汴梁不会是最后一个被灭的诸侯。这个时代,剩下的只会是我李家的不死王朝!”
“选些女官宫女送到高阳殿,看好她们。”
晚些时候,几名宫女抬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大木桶,后面跟着的宫女提着食盒和生活用具。
“吃饭。”为首的大宫女将东西放下,便转身退下。
饭菜的香气弥漫开,是简单的粟米粥和咸菜,一些肉蛋。
饥饿压盖了恐惧。
诸女迟疑地、小心翼翼地围拢过来,默默地盛粥,拿饼,然后飞快地缩回去。
空旷的大殿里,只有小口小口的细微进食和碗筷碰撞。食物温暖了几乎麻木的身体,也稍稍驱散了一点寒意。
陈金凤也打了一碗,先一点点喂给女儿。
朱茶茶吃完,咂咂嘴,翻头睡去。陈金凤来到窗边,戳开一孔向外而望。
映红天的火光多已熄灭。
视线所及,军卒不时巡逻经过。
狂潮已然退去。
平静,如香蔓延。
陈金凤不知未来会怎样,那位圣人会如何发落她们。
但此刻。
她深吸了一口清冷的带着焦气的空气,缓缓闭上眼,嚼着一块蒸饼。
中原的风暴,似乎真的过去了。
光化元年三月初六,汴州易手。
三月十三,元皇圣帝抵达背叛于他的汴梁。
一个时代,结束了。
光化元年可以退场,天复元年将会到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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