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贵安踩着木楼梯往上走，灯笼的光在台阶上晃出细碎的影子。他皱着眉头，瞥了一眼靠近入口的那间房，随后径直通过自己房间，往走廊的深处去了。

    灯光最后停在了走廊尽头的那扇房门前。任贵安抬起手，在门板上轻轻叩了三下。

    笃，笃，笃。

    门几乎立刻就开了。姜巍站在门内，把着门框，身上的着装与白日无二，只有那杆长枪被他解下来放在了床边。

    “任巡检？”姜巍借着灯笼的光看清了任贵安的脸。

    “嗯。”任贵安侧过头，“罗先生睡了吗？”

    “还没呢！”罗雅谷的声音从房间里飘了出来。姜巍也就此让开了路。

    任贵安迈步进门，目光在房里扫了一圈。房间不大，只靠墙摆着两张木床，木床之间有一扇面街的窗，窗下是一台桌子，桌上点着一盏油灯，灯芯跳跃着，把桌面映得亮堂堂的。

    罗雅谷站在桌旁，手里捏着支毛笔，桌案上正摊着他那本线装的日记。日记上最后一行字的墨迹还没有干透，显然是刚停笔。见任贵安进来，罗雅谷立刻放下笔，笑着迎上来，拱了拱手：“见过任巡检。您吃过晚饭了吗？”

    “劳罗先生挂念，已经在朋友家吃过了。”任贵安把灯笼吹熄放到门边，随后抬头望向那盏正亮着的油灯，“这么晚了，罗先生还在写日记？”

    “是啊。我的记性一向不怎么好，要是不及时把经历写下来，就会忘记很多有趣的事情。”罗雅谷转身走到屋中间的小方桌旁，桌上放着个粗瓷水壶和几个倒扣的杯子。他提起水壶，往一个空的陶杯里倒了些已经凉透了的水，“任巡检应该是喝了酒吧？我闻着您的嘴里有酒味。来，喝口水，解解酒。”

    “多谢罗先生，”任贵安上前接过水杯，顺势就在方桌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劳您费心了。”

    姜巍在这时轻轻地带上了房门，门轴旋转，发出一阵轻微的声响。姜巍没凑过去，也没再说话，而是就这么静静地走到自己的床边，靠着墙壁坐了下来。

    罗雅谷把油灯从窗边的桌案上挪了过来，放在任贵安面前的小方桌上。橘黄色的灯光一下子拢住两人。罗雅谷在任贵安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身影正好挡在姜巍和油灯之间。姜巍的半边身子陷进阴影里，只有握着床沿的手指隐约可见。

    罗雅谷给自己也倒了杯温水，饮下后，才慢悠悠地开口：“任巡检应该已经查清我的身份了吧？”

    任贵安握着杯子的手在光影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又笑起来，故作坦然地说：“罗先生这是哪里的话！我从来就没有怀疑过您，又何来‘查清’一说？”

    罗雅谷先是一愣，随即低低地笑出了声。

    来大明这么久，官场上的这些信口拈来的不诚或者说含蓄，直到现在也还是让他感到有趣。不过，罗雅谷也确实是习惯并适应了。他并没有硬着拆穿，也不问任贵安今天下午去哪儿了，而是顺着承谢道：“那便多谢任巡检一路费心护送了。”

    “罗先生客气。”任贵安笑着摆手，接着问道：“不知道罗先生在北塘有什么安排？送完信之后，准备什么时候返回京师？”

    罗雅谷眼眉一凝，眼里闪过少许不忿：“任巡检为什么这么问？”

    “罗先生您之前也说了，此来北塘是为了送信。”任贵安往前凑了凑，殷勤地说道：“所以如果您没有别的安排，送完信就准备返回京师，那我们这边也可以稍等几天，再送您一程。”

    “多谢任巡检好意。”罗雅谷婉拒道，“不过我并不打算立刻就返回京师，而是计划在北塘多待些时日。”

    “这样啊”任贵安拿起杯子又喝了一口水，“您不是要帮着钦天监测算天文，修订历法吗？就不急着回去？”

    “测算天文、修订历法本就不是什么一蹴而就的事情，就算是急也急不来。而且，教会里懂这个的，也远不止我一个人。邓玉函先生、汤若望先生这会儿都在京师，有他们盯着，就算我不在，也误不了什么事儿。”罗雅谷见任贵安的杯子快空了，便提起水壶，准备给任贵安添水。

    任贵安连忙摆手，并试图从罗雅谷的手上接过水壶。“我自己来就好。”

    “任巡检何必这么客气。”罗雅谷并不把水壶给他，而是坚持倒水。

    任贵安没有办法，只能端起杯子，把杯口递到壶嘴边上：“那就多谢了罗先生了。”

    “举手之劳，何足言谢。”水杯渐渐满了，油灯的烛火稳稳地映在水面上，晃出细碎的光。“反倒是我们，劳您一路护送，应该耽误了您不少正事儿吧。”

    “没有，没有。七里海一带民风淳朴，从来也没出过什么大盗巨匪。我们日常的差事也无非就是逢场开市的时候，四处巡逻一下，帮着邻里乡亲抓些偷鸡摸狗的小贼。如今能护送您这样一位博学多才的先生，是我的荣幸，又怎么能说是耽误呢？”任贵安意识到，罗雅谷这是准备让他回去了，便不再绕弯，主动问道：“对了，不知道罗先生有没有去饷部拜见毕侍郎的打算？”

    罗雅谷放下水壶，沉默片刻才缓缓点头：“我确实去饷部拜访毕侍郎，怎么了？”

    “正好！”任贵安隔着烛火看着罗雅谷，凝神微笑说：“我在饷部那边有认识的人，能把拜帖直接递到毕侍郎的案台上去。如果您已经把拜帖准备好了，那我明天一早就可以帮您递进去。”

    罗雅谷盯着任贵安看了一会儿，眉头轻轻蹙起。“您今天去.您为什”多次改口后，罗雅谷还是选择了一种平实的问法：“您在饷部衙门有关系？”

    “也算不得什么关系，就只是认识，能请人帮忙递个帖子，”任贵安脸不红心不跳地笑着说，“至于帖子递进衙门之后的事情，就不是我这么个小小的九品芝麻官儿所能决定的了。”

    罗雅谷又看了他一会儿，眼里渐渐浮出些恍然的神采，像是明白了什么：“好啊。既然您愿意帮这个忙，那我也就腆着脸承您这个情。只是我这会儿还没写拜帖，也不知道要怎么拜帖的好，所以.”

    “这好办！”任贵安半抢似地接话说，“拜帖这种东西，找个能文善墨的师爷就行了，不过几钱银子的事儿。包在我身上！”

    罗雅谷愣了愣：“还是我自己来吧，不好麻烦您到这种地步.”

    “怎么能叫麻烦呢！”任贵安扶着桌子，向前凑了点儿，“就像您刚才说的，举手之劳而已。再说了，我们这两天的食宿费一直都是您在出，我们天朝人讲究的就是一个‘礼尚往来’。这个事情就包在我身上，我一定把这事儿给您办妥了！”

    罗雅谷实在没料到任贵安竟然这么积极。他隔着跃动的烛火看了任贵安一会儿，最后还是点了头：“那就.那就有劳任巡检了。”

    “好说！好说！”任贵安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更灿烂了，他端起杯子，将里面水一饮而尽，随后便站起身，朝门口走去。“二位今天早点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罗雅谷也跟着起身。

    任贵安笑着走到门边，心里揣着些许得意。这下，不但把心里最后的一块儿疙瘩去了，还顺带着卖了这个能在皇上面前说上话的天象师一个面子。

    任贵安拉开门就往外走，欣喜之下竟然忘了自己从孔成栋那儿借来的灯笼。

    任贵安忘了灯笼，但姜巍却还帮他记着。姜巍一个翻身从床上起来，快步走到门边，拿起那个灯笼，追了出来：“任巡检！”

    任贵安回头：“怎么了姜师傅？”

    姜巍把灯笼递给他：“您的灯笼。”

    “哎哟！”任贵安一拍脑门，讪讪地接过，“你瞧我这记性。多谢。”

    “客气。”姜巍抱拳点头，转身回屋轻轻带上了门。

    ————————

    任贵安提着熄灭的灯笼来到楼梯口，隐隐约约地听见楼下晃来了一阵轻重交替的脚步声。任贵安倚着扶手望去，看见客栈的掌柜正举着一盏算不得十分明亮的灯笼，跟在伙计老方的身后。老方的手里拎着一个木桶，桶沿源源不断地冒着热气，热气在暖色灯光的照映下，仿佛一匹交织着皂色与橘色的丝绸。

    “哎哟，任巡检！”掌柜老远就笑着招呼就招呼了过来，“真是让您等久了，实在对不住。您老海涵。”

    “你来得正好，”任贵安走到近前，晃了晃手里的灯笼：“借个火，把这个点上。”

    掌柜看着那盏灯笼，不解地问道：“您还要出去？”

    “不是。”任贵安摇摇头，但也没打算跟他解释什么。

    任贵安不说，那掌柜自然也不敢追问。他连忙掏出一根引火棍，把火传到了任贵安的灯笼里。

    橘色的火苗舔舐着碳化的灯芯，很快就把蜡烛点亮，任贵安提着灯笼往旁边让了让：“提过去吧，顺便把我房里的油灯也点上。”

    “哎，好嘞！”掌柜应着，指挥老方拎着木桶往走廊中间走。任贵安目送他们进了房，才又回过头走向楼梯口那间，住着他两个属下的房间。

    任贵安举起灯笼，光透过窗纸往里照，隐约能照见床上的人影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任贵安本就皱着的眉头一下子锁了起来，他抬起手，重重地敲起了门。

    砰砰砰！

    呼噜声没停，任贵安又加了把劲，把门板敲得“咚咚”直响。过了一会儿，房里终于有了动静，一个迷迷糊糊的声音带着起床气喊道：“他妈的谁啊！大半夜不睡觉拍什么拍！找死啊！”

    “混账东西，”任贵安声音低沉，明显是压着一股火：“开门。”

    那个应门的弓兵一下子回过神来，眼神立刻就变了。他连忙打开门，腰杆也不由自主地弓了下去：“嗨哟！是任巡检啊！小的糊涂，您别见怪！”

    “他娘的混账东西，睡得挺死的啊！”任贵安抬起脚，不轻不重地踹在他小腿上：“老子在外边儿都能听见你们的呼噜声了。”

    “小的.小的错了”那个弓兵没法儿接茬，只是一味地讪笑着后退。

    “娘的，那个掌柜都知道带个伙计在楼下等我。你们两个混账却在房里睡得跟死猪一样！”任贵安推着他进了房，继续责备，“你们他娘的就是这么当差的？”

    那个弓兵被不断前进的灯光逼得连连后退，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转过身，指向自己的同僚：“是他！这会儿该他轮班值夜的，是他自己在值班的时候睡着了没叫我！”

    另一张床上，另一个弓兵也刚坐起来，眼神还发懵。任贵安幽幽地望过来，吓得那弓兵赶紧下床，垂着脑袋，哭一样的讪笑道：“任巡检，小的赶了一天的路，实在是太累了就眯了一会儿，没敢实在睡”

    “眯一会儿？”任贵安走过去，又给了他一脚，“两个狗肏的东西，是不是趁老子不在的时候喝酒了？”

    “没有，真没有！”那弓兵连忙摇头，还张开嘴哈了口气，“您闻！”

    “肏！你狗日的有口臭！”任贵安抬手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脑袋一偏。那弓兵只捂着脑袋，一脸委屈，但心里却松了口气，任贵安这种态度，说明罗雅谷等人肯定还好好地待在房里，不然这巴掌就该扇脸上，而不是脑袋上了。

    “是是是，小的明天就漱口！”他连忙赔着笑：“这会儿时候也不早了，您老人家奔波一天肯定也累了，赶紧歇着吧，小的保证绝不再懈怠了！”

    “哼。”任贵安轻哼一声，走到门边，又瞪了那个应门的弓兵一眼。“再让老子逮到一回，老子非得拿着鞭子把你们两个吃了睡、睡了吃的草包当成陀螺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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