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帝吧 > 大明王朝1627 > 第166章 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第166章 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第166章  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认真殿中,朱由检正襟危坐,忍不住认真了起来。

    一种近乎凝固的寂静,正无声地笼罩著这间小小的暖阁。

    无他,只因今日这唯一的一封甲级奏疏,实在太过震撼。

    御史高弘图言:

    「倾危社稷,摇动宫闱,如刘诏及刘志选、梁梦环三贼者,罪实浮于五虎』「五彪,而天讨未加。——」

    这不是重点。

    这些日子以来,类似的言辞他早已看得麻木,阉党与东林互相攻讦的奏疏雪片般飞来,算起来三百封都不止了。

    然而,当他的目光继续下移,心头却猛地一跳。

    「及闻先帝弥留,诏即整兵三千,易置将领,用崔呈秀所亲萧惟中主邮骑,直抵都门,此其意何为?」

    奏疏之后,还效仿了最新的经世公文规范,详尽列出了事件、地点、传令的将官姓名,乃至兵部调令的关防记录,时间顺序丝丝入扣,证据确凿。

    其后,高弘图又举荐了四位被阉党打压的强项之人:

    「臣请斩此三人,并再表强项之人有四:一是河南参政耿如杞,以不向魏忠贤跪拜而被坐赃,二是知府王尧民始终不向崔文升、李明道等仰面屈膝而被吴淳夫参论;三是道臣梁廷栋正当祝厘之会而拂衣终养;四是县令毛九华因不肯呈详建祠而被倪文焕参劾。「

    朱由检的目光在耿如杞、梁廷栋这两个有些眼熟的名字上稍作停留,却毫不关心。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奏疏的边上轻轻划过,心中却已是波澜起伏。

    高时明垂手立于一侧,刚刚恢复宠幸的王体干与田尔耕,此刻也如同两尊泥塑的雕像,侍立在旁,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所有人都清楚,一场足以撼动朝野的风暴,就酝酿在这份薄薄的奏疏之中,酝酿在这位年轻天子的沉默之下。

    ======

    然而朱由检的心中,倒没有他们想像的那么「愤怒」?

    更多还是一种啼笑皆非。

    不是——历史上还发生过这种事?

    崔呈秀、刘诏这些人,对魏忠贤的忠心,竟能到如此地步?

    为了一个阉人,行此等同于谋逆的大事,他们疯了吗?

    蓟镇三千兵马,多吗?

    不多。

    京中军队纵横交错,没有人能够掌握全部军权。

    京营、亲军、净军、勇卫营等等陈列各处,纵使让他们拿了九门关防,一旦入京,禁军也能轻易将其扑灭。

    这三千蓟镇兵,终究不是汉末董卓摩下那些能以一当十的西凉精骑。

    但,其实又很多了。

    当年玄武门之变,李世民所倚仗的也不过八百私兵。

    这等非常之事,向来是执行者的忠诚与决绝,远比人数更为重要。

    可话又说回来,大明立国两百余年,天子威严深入人心,这三千弱兵,就真敢对新君拔刀相向?

    朱由检的眉头微微蹙起。

    现实,果然远比自己想像的更为离奇。

    崔呈秀已在发往海南的路上,此刻大约刚到江西地界。

    但这刘诏、萧惟中等人,就在蓟镇,派人去拿,不过旬日便可抵京。

    三木之下,他朱由检说这是谋逆,那就是谋逆。

    那么—要掀起一场大案吗?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便让朱由检的心跳漏了一拍。

    动手,还是不动手?

    利弊得失在他心中如电光火石般闪过,却又一时难以决断。

    他缓缓将奏疏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暖阁中显得格外清晰。

    王体干和田尔耕的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

    「今日特标风宪』的奏疏有多少?」朱由检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高时明立刻躬身答道:「回陛下,今日共收到奏疏四百一十二封,经内阁与司礼监按您的法子分拣,特标风宪』者,共三十七份。比前几日少了许多,其中弹劾新政的,却是一封也无了。「

    「嗯。」朱由检点了点头,「都挑出来,朕先看看。「

    所谓特标,是在奏疏原有的甲乙丙丁四级、军户吏民等颜色分类法之后,新添的第三种标识。

    目前只有三个特标:曰「新政」,曰「经世公」,曰「风宪」

    大明的官场生态,无非两件事,做事,或是搞人。

    而搞人的奏疏,基本都被归入了「风宪」一类。

    在朱由检看来,这个类别的奏疏里,一百封能有十封是真正出于公心,都算他看走了眼。

    往日里,他批阅这些奏疏,纯粹是为了练习自己对朝堂中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团体、

    师承乡谊的理解力。

    某种意义上,可以视为「三年崇祯,五年模拟」的一套习题。

    (诸君,请听题)

    【户部员外郎王守履弹劾:陈尔冀、杨所修、霍维华结党营私,并荐前辅臣韩燋等人。】  

    这是一道送分题。

    营什么私?没细说,总之就是结党。

    但在朱由检眼中,这道题的题干是这样的:

    【户部员外郎,「山西汾州府人」王守履弹劾:—,并荐前辅臣,「山西平阳府人」韩。】

    答案一目了然:一个山西籍的官员,在为他的山西老乡、前首辅韩燋重返朝堂铺路。

    很好,王守履暂且划入韩圹一派,如果后续再有类似奏疏表态,那么这种关系就更为确定了。

    再上一题,难度LV2。

    【户科给事中段国璋弹劾大理寺副许志吉。并推荐姜曰广、陈仁锡等人。】

    这道题,光看籍贯就没用了。

    段国璋是河南人,举荐的姜曰广、陈仁锡却是江西、南直隶人,八竿子打不著。

    但在朱由检翻开的「官员浮本」上,却清晰地记录著:段国璋,天启四年杨涟「二十四罪」案中,曾为杨涟辩解。但天启四年后,此人便归于沉寂,也曾上疏颂扬过魏忠贤。

    于是,答案便也出来了:一个曾经的东林党同情者,在阉党得势时屈从,如今风向转变,又急于重新向东林递上投名状。

    最后,来一道LV3的大题。

    【阮大铖题《七年通内神奸疏》】

    奏疏之中,阮大铖火力全开,左右开弓。

    他说汪文言引左光斗入王安幕下,是内外勾结,倾轧宫廷的开端。

    他说贾继春唆使台省官员谄媚王安,是内外勾结,谋杀言官的开端。

    他说吏部尚书周嘉谟重用熊廷弼,是内外勾结,危害边疆的开端。

    他说魏忠贤驱逐外戚,动摇中宫,也是效仿汪文言等人的故智。

    这一番话,几乎是将得势的阉党和失势的东林党放在一锅里,全都炖了。

    字里行间,透著一股十成十的正人君子之风,与他朱由检如今想要摒除党争的调子,简直不谋而合。

    然而阮大铖会有这么勇?

    朱由检不太信啊况且,难道你有传送门吗?

    他转头问高时明:「阮大铖不是已经辞官回乡了吗?朕记得他是桐城人,这奏疏是如何如此之快递到京城的?」

    高时明躬身回道:「陛下圣明。此疏,乃是云南道御史杨维垣代为上呈的。」

    「杨维垣?」

    朱由检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此人弹劾过四五个阉党高官,自己身上也背著三四封东林言官的弹章,是个浑身扎满了刺的刺猬。

    「高伴伴,将杨维垣和阮大铖的官员浮本拿来与朕一观。」

    「遵旨。」

    高时明很快从书架上捧来两本薄薄的册子。

    朱由检翻开细看,片刻之后,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容。

    两个关键信息:

    其一,杨维垣与阮大铖乃是同年,同为万历四十四年进士,观政后又同在行人司为官,是实实在在的老交情。

    其二,杨维垣天启年间的奏疏来看,乃是明明白白的阉党。

    其三,阮大铖这个在他印象中的软骨头、投机客,早年竞也名属东林,与左光斗是同乡。后因与魏大中争夺吏科都给事中一职而交恶,这才转投了魏忠贤门下。

    总而言之,一个在东林和阉党之间反复横跳,最终两边都不靠的边缘人,现在托付一个曾经是阉党,却又想著与崔呈秀等人割清关系的人,呈上了这封双向开炮的奏疏。

    朱由检满足一叹,就像是解出了数学最后一道大题一样快乐。

    「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焉廋哉?焉廋哉?」

    孔夫子看人,看的是他的行为、动机和安身立命之所在。

    只要看明白了,他的性格又从何躲藏呢?

    而自己如今,看的却是籍贯、科考、同年、师承与利益纠葛。

    异曲同工,异曲同工啊!

    或开卷(看浮本),或闭卷(凭记忆),朱由检很快就将这三十几份特标「风宪」的奏疏一一批阅完毕。

    其中有的是直接攻击他本人的,说他不该搞密折,说奏疏分级有违公允,甚至通政司使吕图南还弱弱地提了一嘴《大明时报》的归属问题。

    更多的,则是阉党与东林的互相攻讦。

    火力有的集中在田尔耕、王体干身上,有的集中在霍维华、薛凤翔身上,甚至还有两份弹章是弹劾钱谦益的一一这位未来的内阁大学士人还没入京,就先背上了官司。

    弹来弹去,罪名大多是「结党营私」。

    真正涉及贪腐的,寥寥无几。

    而像高弘图这样直接弹劾「谋反」的,更是独一份。

    至于魏忠贤、崔呈秀这等他早已明确表态要清算的人物,那更是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无论东林还是阉党,都跟风上本,仿佛不骂一句就不足以表明自己的政治正确。

    大明朝堂,至少在刚入冬时,便是这么一副乱哄哄的模样。

    传统的政事议题几乎无人问津,最热门的话题永远只有两个:经世公文,风宪搞人。

    有想做事的,有想搞人的。

    要做事,必先搞人;要搞人,是为了更好地做事。  

    理由总是冠冕堂皇,内里全是利益交换。

    朱由检轻轻合上最后一本奏疏,眉宇间带著几分惬意。

    多日的努力,终见成效。

    不枉他放下了钟爱的《练兵实纪》,啃了这么久的「官员浮本」。

    他的「做题」速度,实在是越来越快了。

    三年崇祯,五年模拟,可不是说笑的。

    黄冈题海战术,也确实有效。

    没有足够的做题量,如何与这满朝的虫豸斗智斗勇?

    历史上的那个崇祯啊,就是做题做得太少了!

    朱由检轻轻拍了拍桌上的奏疏,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肃的众人,开口道:「高伴伴。」

    「臣在。」高时明躬身领命。

    王体干和田尔耕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朱由检的目光在他们二人脸上一扫而过,缓缓说道:

    「其,弘图所奏刘诏事。」

    「谋反之言,实属无稽之谈。大明养士近三百年,岂会有此等悖逆之臣?「

    「厂臣之忠心,天下共睹,其不过是痛思先帝,方才自缢而去,又何谈叛逆?」

    「至于建生祠、滥赏名爵等僭越之事,朕不是已下令纠正了吗?此事,往后勿要再提。」

    这番话一出,王体干和田尔耕几乎是同时长松出一口气来。

    然而,朱由检话锋一转。

    「但是,刘诏身为镇守一方之将,轻动兵符,总归是犯了国法。著,加绿十道,抄没家产,夺去出身,削籍为民。」

    他又看向王体干:「刘志选、梁梦环二人,朕记得他们一篇经世公文都未上过。修路之时,各捐了多少?」

    王体干连忙出列回道:「回陛下,刘志选捐银五百两,梁梦环捐银七千两。」

    朱由检扬了扬眉。

    王体干立刻会意,补充道:「按名单,此二人皆属中贪,家产当在数千至万余两之间,朱由检点了点头,道:「刘志选——」

    他沉吟了刻,叹了口气,还是道:「加绿九道,削籍为民罢。」

    钱,朱由检当然想要。

    但却不能这么要。

    政治,最重要的便是信誉。赏罚,最重要的便是分明。

    贪污之事说了已了,那便是已了。

    一万两还不值得他去破坏自己的政治信誉。

    至于刘诏,那只能算他倒霉,居然敢牵扯动兵之事,抄家削籍,已是法外开恩了,算不得违背承诺。

    「至于梁梦环——」」所奏不实,不准此议。「

    说罢,朱由检也不去管王体干和田尔耕的脸色。

    反正这两人常年在身边,论起对他态度、行为的揣摩,应该是朝中无出其右的。

    朱由检不再理会他们,将桌上那几十本「风宪」奏疏拢在一起,随手抽出了一本,将其余的全都推到一旁。

    「除了这一本,其余的,全都留中不发。将其中弹劾之事,记录到各人的浮本之中,以待日后查验。」

    「至于这本——」

    朱由检摩'著手中那份奏疏,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著,工部主事陆澄原,加红一道,入新政官员一档,一体考核。另,御赐牌匾—

    枚,就题——忠直清介』四字便可。」

    「臣遵旨。」高时明接过奏疏,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

    朱由检拍了拍手,站起身来。

    「好了,传膳吧。」

    「另外通知名单上的人,申时正,到武英殿开会。」

    一个时辰后,东厂的值房之中。

    「老祖宗,奏疏拿到了。」一名小太监匆匆而入,将一份抄录的奏疏呈上。

    王体干睁开双眼,一把夺过。

    他略过前方大段自我辩解之语,目光很快便落在了关键之处。

    陆澄原奏:乞皇上敕诸臣,做实事务实效,不虚谈道德轻富强;不空讲性命忽职守;

    不行贿弄权伪君子;不结党营私作乡愿。

    缙绅当协恭,不报复伤国本;官员守本职,不借荐举为晋身之梯。

    把持朝政者,虽东林亦为小人,勿扯杨涟、左光斗为护身符;独行尽职者,虽非东林亦是君子,勿借崔呈秀、魏忠贤以陷害。

    如此,则朝政清明,国事可为—

    王体干眼睛眯起,仔仔细细又读了几遍,终于放下奏疏。

    他挥了挥,对那太监道:「下去吧,咱家自己静静。」

    小太监悄无声息地退下,顺手带上了门。

    值房内光线昏暗,王体干没有点灯,只是将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反复琢磨。

    许久,他才迈著沉重的步子走到窗前,伸手「吱呀」一声推开了那扇雕花木窗。

    冰冷的寒风席卷而来,让他混沌的脑子为之一清。

    他抬起头,望向武英殿的方向,然而视线却被高大的宫墙所挡。

    「云从龙,风从虎,圣作而万物睹。」

    「乾卦九五之,诚如是啊!」

    仅是片刻后,雕花木窗「砰」的一声,重又合上了。

    无他,太冷了。


  (https://www.shudi8.com/shu/740502/28375705.html)


1秒记住书帝吧:www.shudi8.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shudi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