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墙之内
接下来的日子,家变成了一个精密而冰冷的仪器。苏予锦和南乔是两颗被固定在自己轨道上的齿轮,围绕着米豆这个中心轴,精准、机械地运转,避免任何不必要的接触和摩擦。
苏予锦将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她严格按照“合伙人”的界限行事,与南乔的交流仅限于米豆的日程、费用分摊和必要的生活安排,语气平淡得像在念说明书。她收下了南乔上交的工资卡,但只用于家庭共同开支和米豆的花费,自己的收入则牢牢攥在手里,继续着她隐秘的存款和购房计划。夜晚,她睡在主卧,门锁落下,便是她唯一的、不容侵犯的领地。
南乔则像一个戴着镣铐的囚徒,小心翼翼地行走在苏予锦划定的雷区。他包揽了所有家务,努力扮演着“好爸爸”的角色,试图通过米豆这座唯一的桥梁,向苏予锦传递他“悔过”的信号。他会教米豆说“妈妈辛苦了”,会在米豆得到老师表扬时,故意当着苏予锦的面大声夸奖,眼神却偷偷瞟向她,渴望能捕捉到一丝情绪的松动。
然而,苏予锦的内心早已千疮百孔,每一次为了维持表面和平而强压下去的厌恶和委屈,都在暗处积累成更深的损耗。她的沉默,并非平静,而是风暴眼中心短暂的死寂。
第一次无声的冲突,发生在米豆的画上。
学校布置了主题为“我的家”的绘画作业。米豆画了爸爸、妈妈和自己,三个人手拉手,站在一座彩虹房子前面。他兴高采烈地把画拿给苏予锦看。
苏予锦看着画上那个笑容灿烂的“妈妈”和紧握的双手,胃里一阵翻涌。那画面像一根针,刺破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温柔地夸奖,只是摸了摸米豆的头,声音有些僵硬:“画得很好,去给爸爸看看吧。”
南乔接过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蹲下来对米豆说:“宝贝画得真棒!看,我们一家人多幸福。” 他刻意加重了“一家人”和“幸福”这两个词。
苏予锦正在倒水的手猛地一顿,水洒了出来。她没有回头,也没有擦拭,只是背对着他们,冷冷地开口:“南乔,不要给孩子灌输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们这样子,孩子昨晚都会知道的。
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冻结。米豆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的背影,小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南乔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默默收起了画。那次之后,米豆再画画,总会先小心翼翼地观察妈妈的脸色。
第二次是关于“陪伴”的拉锯。
南乔的公司组织家庭日活动,可以带家属。他满怀期待地提出想带米豆去,并表示“妈妈也一起去更好”。
苏予锦想都没想就拒绝了:“那是你公司的活动,你自己带米豆去就好。”
“可是别的同事都是一家三口……”南乔试图争取。
“我们不是别的同事家庭。”苏予锦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需要我再次提醒你我们之间的关系吗?扮演‘幸福一家’的戏码,在外面就算了,没必要连自己都骗。”
南乔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带着米豆去了活动,照片上,他和米豆笑得开心,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抹挥之不去的阴郁。而苏予锦,独自在家,看着空荡荡的房子,感受到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说的、被剥离的孤独。她是为了孩子留下,却仿佛把自己放逐到了更荒芜的境地。
真正的争吵,爆发在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上。
苏予锦在自己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张她和南乔恋爱时的旧照片,不知是被米豆翻出来,还是南乔无意中放错的。照片上,两人依偎着,笑容明媚,仿佛拥有全世界。
积累已久的情绪,在看到这张照片的瞬间,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那种被背叛的痛楚,对逝去美好的嘲讽,以及对眼下这种扭曲生活的憎恶,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
当南乔下班回家,习惯性地想去厨房帮忙时,苏予锦将那张照片摔在了他面前。
“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因为极力克制而微微发抖,“缅怀过去?还是提醒我曾经有多愚蠢?”
南乔愣住了,看着照片,眼神里掠过一丝慌乱和追忆:“我……我不知道它怎么会在你那里,可能是米豆……”
“够了!”苏予锦厉声打断他,积压的怒火彻底爆发,“收起你这套虚伪的嘴脸!你以为做做家务,带带孩子,就能抹掉你做过的事吗?每一天,每一刻,看着你,我都觉得恶心!这个家,因为你的存在,让我窒息!”
南乔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攻击击懵了,随即,长期压抑的委屈和 痛苦也涌了上来:“是!我错了!我罪该万死!可我已经在改了,我在尽力弥补了!你到底还要我怎么样?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在你眼里都是错的?这个家冷得像冰窖,你以为我好受吗?!”
“你不好受?”苏予锦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你有什么资格说不好受?背叛家庭的人是你!毁掉这一切的人是你!我现在留在这里,每一天都是为了米豆在忍受!忍受你的存在,忍受这个名存实亡的婚姻!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恨你,更恨我自己为什么不能更狠心一点!”
他们的争吵声惊动了在房间玩的米豆。孩子光着脚跑出来,看到面目有些狰狞的父母,吓得哇哇大哭,跑过去紧紧抱住苏予锦的腿:“妈妈不要吵!爸爸不要吵!我怕……”
孩子的哭声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两人失控的怒火。
苏予锦猛地收声,看着吓得瑟瑟发抖的儿子,巨大的愧疚和心痛将她淹没。她蹲下身,紧紧抱住米豆,身体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微微颤抖。
南乔也颓然地后退一步,靠在墙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争吵,以两败俱伤和孩子的恐惧告终。
那次之后,家变得更加沉默。连米豆都变得小心翼翼,很少再吵闹,有时甚至会讨好地看着爸爸妈妈。
苏予锦知道,她千疮百孔的心,已经无法再承受更多这样的“爆炸”了。每一次争吵,消耗的不仅是她和南乔之间最后一点体面,更是米豆的安全感。她陷入了更深的痛苦和矛盾:离开,怕伤害孩子;留下,这种无休止的内耗和冰冷的对峙,同样在伤害孩子,也在一点点杀死她自己。她依然在默默准备着离开,只是步伐更加沉重。那张《离婚登记申请受理回执单》的时效早已过去,但离婚的念头,从未真正消失,只是被现实的泥沙和孩子眼泪暂时掩埋,等待着下一次,或许是最后一次,决堤的时刻。她的忍受,成了另一种形式,更加沉默,也更加绝望的崩溃。日子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僵持中缓缓流逝。家,成了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苏予锦和南乔像两个疲惫的角斗士,在米豆睡去后卸下伪装,只剩下空洞的眼神和无法愈合的伤口。
那场激烈的争吵之后,家里陷入了一种更深的沉寂。连米豆都学会了看眼色,他不再主动要求爸爸妈妈一起陪他玩,画画时也会犹豫着不知道该把爸爸和妈妈画得多近。这种超越年龄的敏感,像一根细刺,深深扎在苏予锦的心上,比任何争吵都让她感到无力。
南乔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他依旧做着所有家务,接送米豆,但不再试图通过孩子传递任何信号。他像是接受了“合伙人”这个冰冷的身份,只是履行着职责,眼神里的那点希冀的光,彻底熄灭了。有时,苏予锦深夜起来,会看到次卧门缝下透出的微弱灯光,以及隐约的、压抑的叹息。她知道他也没睡好,但这并不能唤起她的同情,只觉得是一种迟来的、无用的痛苦。若不是为了孩子。自己早就坚持不下去。
原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直到一个周末。苏予锦带着米豆从兴趣班回来,在小区楼下,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汪甜。她似乎是在等人,目光不经意地与苏予锦对上,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神情,有尴尬,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最终化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浅笑,然后转身快步离开了。
那一刻,苏予锦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猛地沸腾起来。那个笑容,像淬了毒的针,扎破了她所有勉强维持的平静。原来,伤疤从未愈合,只是被掩盖着,随时可以被轻易揭开,鲜血淋漓。
她浑浑噩噩地带着米豆回到家。南乔正在厨房准备晚饭。看到她们回来,他像往常一样,没什么表情地说了一句:“回来了?饭快好了。”
就是这种近乎麻木的“正常”,彻底激怒了苏予锦。她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汪甜那个笑容,以及南乔曾经信誓旦旦删除所有联系方式的画面(他果然有备份!)。怀疑、背叛、屈辱、还有这几个月来所有的压抑和痛苦,在这一刻汇聚成毁灭性的力量。
她没有像上次那样歇斯底里,声音反而异常平静,却带着冰碴:“我见到汪甜了。”
南乔切菜的动作猛地顿住,刀落在砧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他霍然转身,脸上血色尽失,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楼下。”苏予锦看着他,眼神里是彻底的失望和冰冷的嘲讽,“这就是你的悔过?这就是你想要的‘完整’的家?南乔,你真让我觉得可笑,又可悲。”
“予锦,你听我解释!我没有……”南乔急切地上前两步,声音慌乱。
“解释什么?”苏予锦打断他,语气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之力,“解释你们是不是偶遇?解释你们还有没有联系?有意义吗?信任这种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就像这个家,从你背叛的那一刻起,就早就烂透了根!我居然还天真地以为,为了孩子,可以勉强维持一个空壳……”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累了,南乔。我真的累了。我不想再每天活在怀疑、恶心和自我折磨里。我不想再让米豆在这种虚伪的、冰冷的环境里长大。我们……离婚吧。”
这一次,她的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决绝。那是一种耗尽了所有期待和挣扎后,终于认清现实的清醒。
南乔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了一下,靠在冰箱上。他看着苏予锦,看着她眼底那片荒芜的平静,他知道,这一次,是真的无法挽回了。任何解释、任何乞求,在她面前都将是徒劳和更加令人厌恶的表演。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吐出四个干涩的字:“……好。我不同意。”无论怎样,我都不离,除非我死了。南乔那句“我不同意”,像一块沉重的铁,砸在冰冷的地板上,也砸在苏予锦早已疲惫不堪的心上。他没有咆哮,没有激动,只是用一种近乎偏执的、绝望的平静,宣告了他的抵抗。
“除非我死。”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疯狂。
苏予锦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熟悉如今却无比陌生的男人。他靠在冰箱上,脸色灰败,眼神却像两口枯井,深不见底,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执拗。她忽然意识到,之前的“合伙人”状态,或许只是他另一种形式的拖延和挣扎,他从未真正接受婚姻破裂的结局。而当最后的通牒下达,他选择了最原始、也是最无赖的方式——拒绝。
“南乔,这样有意思吗?”苏予锦感到一种荒谬的无力感,“这个家早就名存实亡了。捆在一起,互相折磨,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我不管!”南乔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我知道我错了,我知道我混蛋!你怎么惩罚我都可以,冷暴力,无视我,把我当陌生人,我都认了!但是离婚,不行!米豆不能没有爸爸,不能没有一个完整的家!”
又是孩子。他总是能用孩子精准地戳中她最柔软、也是最痛苦的软肋。
“完整的家?”苏予锦冷笑,笑声里带着泪意,“你现在才来担心米豆没有一个完整的家?你在和汪甜纠缠不清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这个家会不会碎?南乔,别再用孩子当借口了!你只是自私,你只是无法承受离婚带来的后果,无法面对破碎的局面和别人的目光!”
“是!我自私!”南乔豁出去似的低吼,双手紧紧攥成拳,指节泛白,“我承认我自私!我离不开米豆,我也……我也离不开你!予锦,再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你看我这几个月,我是不是改了?我再也没有联系过她,我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家里……”
“够了!”苏予锦厉声喝止,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你的‘改’建立在欺骗和侥幸之上!汪甜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楼下?是巧合?还是你们根本就没断干净?南乔,你的承诺,在我这里已经一文不值了。”
她不想再听任何解释,任何保证。信任的基石早已崩塌,任何试图重建的言语都显得苍白可笑。
“我不会同意的。”南乔像是复读机一样,固执地重复着,“你去起诉吧。法院判离,我就认。否则,我就这样耗着。一辈子,我也耗得起。”
他看着她,眼神里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狠绝。
苏予锦彻底明白了。沟通是无效的。道理是讲不通的。他要用这种无赖的方式,把她也拖在这片泥沼里,一起腐烂。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冰冷、失望,甚至带着一丝怜悯。然后,她转身,拉着一直害怕地躲在旁边、大气不敢出的米豆,走进了主卧,再次落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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