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5章 天下皆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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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5章 天下皆士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宗泽、张叔夜、李纲之辈,兴许感受不确切,但吴用感受已然是刻骨铭心!
吴用心中有一个问题,天子为何如此区别对待?
天子自是心中有答案的,但不可能告诉吴用,所以,吴用著实想不通其中道理。
政事堂那边,还等著吴用带著好消息回去呢————
吴用,站在左掖门门口,一时有些呆愣,死里逃生就在刚才,此时此刻,心中的鼓声都还没落停,依旧嘭嘭嘭在敲。
呆愣站在这里,是在平复————
往前看去,那是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宽阔朱雀大街,往后看去,许是坚城高墙看多了,昔日著实不觉得这皇城有多高————
今日再看回头,只感觉这几丈高的城墙,如巍峨之高山压迫而下,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吴用昔日是没有仔细想过许多问题的————
甚至在天子麾下这么长时间来,他还有一种如鱼得水之感,与每个人都关系极好,没有一个人对他有一丝一毫的不尊重————
究其原因,自就是吴用长袖善舞,人情世故高明非常,小恩小惠,大恩大情,吴用从来不吝啬————
这也是他昔日能以一介书生,在那些杀人吃肉的土匪窝里当大佬的原因。
他自也想,在朝堂里也当这么一个大佬。
此时此刻,他才想明白,天子为何说他把聚义堂里的纳头便拜带到了朝堂里————
其实————也无甚不可!
他这一套,放在人类社会中,哪里都好用。
但凡天子不是一个如此城府深厚之人,吴用这一套,那真就可以让他如鱼得水————
与人斗,何其之难?
那政事堂,还去不去呢?
还是得去————
差事办不好,小命可难保————
众人早已等候多时,见吴用回来,都是一脸期待。
程万里已然在问:「吴相公,如何啊?」
李纲也跟著问:「吴相公,陛下之意,是杀几人?」
李纲都已经直接考虑到了执行层面了,便以为吴用与天子商议这么久,应该是商议到了这些细节上————
吴用走到自己的座位前,不落座,站著看了看众人,忽然正色,一语来说:「国朝新立,天下为公,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科举,乃立国之本,事关子孙万代,舞弊之事,万不可纵容!此家国兴亡所系,律例刑罚,条条在书,若是律例不遵,有法不依,国将不国!」
众人皆是一愣,头前出门去,吴用可不是这个模样————
怎么回来时候,忽然大义凛然说了这么一番话语?
程万里连忙就问:「此,陛下之意乎?」
吴用摇摇头:「非也,此乃我一路行去之时,深思熟虑之念。若是此番,舞弊之罪也可轻免,那来日,岂不更让人心存侥幸?」
「倒也没说轻免啊————只是说能不能少杀一些从犯之人————」李纲一语。
「此乃窝案,人人出力,人人在其中得利颇多,哪里有什么从犯可言?此,毁国之根基,天下士子,个个受害受苦,今日依法,可让往后此般事情减少无数,便是千秋之大功!」
吴用说得认真非常。
程万里不语了,甚至抬手在端茶盏。
宗泽皱眉了,真要这么杀吗?都是官员,都是有品的官员,大多数也是进士及第之人,都是社会上影响极大的儒士。
一次杀去这么多————
宗泽不说话,便只管往外去走————
李纲在后面还问:「老相公这是去何处?」
宗泽回头来答:「还是我去问问陛下吧————」
吴用心中一紧,说得一语:「老相公,我看你还是别去了,那个————最好——
——还是别去————」
他这是下意识的举动,还是要与人为善,与人为情。
宗泽摆摆手:「老夫自不是要去与陛下辩论什么————无妨的————」
吴用还想再劝,但那老相公已然脚步坚定出门去也。
宗泽见天子,那自简单,禀报一声,宫道里,还给安排车架接送。
便也是宗泽越来越老了,天子给的待遇。
福宁殿内,宗泽拜见之后,赐座而落。
苏武对宗泽,自不是吴用那个态度,开口:「老相公也说科举舞弊之事?此事啊,朕已然全权交由三法司来审了,朕也懒得多问了————」
宗泽点点头,便说:「陛下,老臣来此,只是想与陛下交心而言一番————」
「哦,那再好不过————」苏武点著头,自也早已搁了笔抬了头。
「老臣知道,吴相公说的那些道理,都对,没什么错,天下之事,不外乎礼法人情,所以,许多人,便想著一件事,总要办个合礼合法合人情,老臣便也是这么想的,但陛下既是不这么想,那定是有深意其中,老臣也知道,陛下向来谋事周到,便想与陛下交心而言————如此,便也好心中有数,行事无虑————」
宗泽在这方面,自不是吴用那两把刷子。
但凡吴用能学到宗泽这一套,刚才在这大殿里,也不至于要死要活,死去活来的————
这话听到苏武耳中,苏武也微微叹息:「唉————既是要说,也不知从何说起————」
显然,苏武真愿意与宗泽聊一聊。
「那————陛下不若就先说一件事,陛下对士人,对士人群体,如何看待?」
宗泽真问。
毕竟,他是最正儿八经的儒家士大夫出身,他虽然是进士末等,但他也是自小蒙学,经年苦求,励志立志,读书,岂不也是一件极其要吃苦要坚持的事?
也如天子殿试所诏曰:穷经而探圣域,负笈以涉儒津。
能中进士者,哪个不是吃了莫大的苦坚持而成?
宗泽情感上,是能代入那些进士及第的,也能代入那些犯官之人,所以,他念头里,是希望天子网开一面————
天子没有急著回答,而是认真在想,认真在思,这个命题太大,与宗泽来谈这个命题,那更不能敷衍————
乃至一旁还有起居郎,苏武的话,是要记录在案的。
苏武在思索,宗泽在等候。
思索良久,苏武先开口一问:「士人,是否————真是国家的一个特殊群体?」
宗泽其实知道苏武问的意思,但他真点头:「然也,士人,自就是国家的一个别样群体,上应国家,下应百姓————」
「嗯————」苏武点点头,再道:「也说士人之语,说开民之智,教化万民!」
「然也!」宗泽再点头。
「那朕说一语————」
「陛下请!」
「朕说,朕要让天下万民,皆成士!但凡不是痴傻笨蠢,但凡能学得会字,能看得懂文的人,皆成士!如何?开民之智,教化万民,朕真去做,如何?」
苏武问。
宗泽当场一愣。
「朕要让士人,再也不是什么特殊群体,再也不是什么别样群体,只要他们上应国家,下应自己,如何?」
苏武还在问。
「此开天辟地之功绩也,若真能做到此事,陛下必然乃是上下几千年,千古第一帝!」
宗泽答了话,话答得特别大,因为,这件事,其难度,不可想像!
但苏武知道,这件事,只要坚持,越是穷困潦倒越是要坚持,越是饿肚子越是要坚持,就能做成!
国家之事,从来没有一蹴而就,没有立竿见影,只有砥砺前行,只有久久为功,只有坚持不懈。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苏武何以非要武松来负责此事?是因为苏武知道,这件事千难万难,难如登天,更是天下头一等之大事。
苏武还就不信了,他坚持做这件事几十年去,后世还能有差评?
更也因为,已然有人做成过了!
苏武继续一语:「如此,士人有何杀不得?犯罪何以还能轻免?就问一事,若是朕,真的让这朝廷,可以不吃不喝,就是要去教化万民,是不是士人反而不快了?他们再也不能以自己是一个士人而区别于百姓,再也不能以自己是一个士人而高高在上,再也不能与自己是一个士人而拥有特殊————他们是不是就会不高兴不愿意?反而让圣人之教化万民、开启民智之念,成了笑话?」
宗泽被问得一愣一愣的————
但他都听懂了,天子在说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所有人,包括他宗泽,说礼法人情,都有道理,究其本质,却也不过就是特权而已。
究其本质,是士人区别于百姓了!
第二件事,就是天子好似不是随口说说,是真要把天下人皆变成士人。
第一件事,宗泽许还有得要说,说怕天子在文人笔下,名声不好,这也是宗泽真心所想,因为他就是看著几千年文人的笔墨长大的,很知道文人那一套东西————
背地里各种抹黑,手记札记笔记————天子好杀人,天子爱妓女,天子戴绿帽,天子拉不出屎————
他是真担心这个,担心子孙们来日也在这些猎奇的书上看到当今天子如何如何————
第二件事,宗泽是真的震惊不已,真也在想一个问题,如果天下人皆成士人读书辈,那原本的士人,是喜是忧?
甚至宗泽也想自己,自己虽然是老迈了,但还有儿孙满堂,他们家儿孙,只要照著父辈的路走,大概率源源不断要出人才,官宦世家。
若是天下皆为士,那他们家的子孙,就真不一定了————
乃至,士人最常挂在口边的笑容,便是以读书人自居自傲,便是许多人没真读过几本书,也高高在上满脸骄傲非常————
若是天下皆士,再也没有人可以这么高高在上了————
宗泽其实思绪有些乱,有些受到了震撼,但他也有深入之思索,一语在说:「自古养士,终究是少数人,陛下要养天下之士,若真如此,何人耕种?何人生产?」
宗泽之语,看起来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歧视,或者说是一种自以为是。
其实不然,这话,是真有见地的————
苏武知道,他听过一句话,与宗泽之语,有异曲同工之处,便是「孔乙己脱不下的长衫」。
读了书的人,最容易眼高手低,越是读得半多不多,越是容易如此————
这也是可以造成社会问题的————
反而大字不认识几个的人,大多更容易接受自己能力有限的事实,更愿意去从事最基础的生产劳作。
愚民政策,对于国家层面来说,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手段。
这是世事,没有完全的非黑即白,只有赤裸裸冰冷冷的系统运行核心逻辑。
苏武今日在与宗泽谈的,远远不是今日科举舞案件之事,苏武在借著这件事,也说教育普及之事,这件事要办,也要集中各方之力,并非真是武松一人可行。
苏武其实答不了这个话题,他能答的,其实是另外一个方向,只要普及教育,竞争之下,国家遴选人才就会更多更好更优,国家自然就会越来越繁荣昌盛。
这个大方向,绝对是没错的。
所以,苏武不答,反问一语:「养士?自古养士,可出宋乎?旧宋养士百年,养成个什么?女真骑兵从燕云而下,直贯燕京,养士养成什么了?养得是城池内一片瑟瑟发抖,城池外一片争逃。江南两浙之大贼涂炭?士人如何了?士,不可养也!士,只可用也!」
养什么士?不养!
读书是读书,工作是工作,不工作就饿死!
要么你把书读好了去,读到顶尖了去,做那脑力工作,要么就干活,干体力活。
宗泽不是与天子辩论,他是请教,这个问题,只是一个发散问题,不是眼前问题,其实还不太重要。
真正重要的是苏武话语里,对旧宋养士百年的评价,真的把宗泽说得老脸在红。
他代入了那些犯罪的进士及第,自也能代入那些无所作为、瑟瑟发抖、争相而逃的进士及第。
因为他今日来与天子谈论,就是代表了那些进士及第。
还有苏武一语:「国破家亡的时候,士人们怎不求一求女真刀枪少杀一人?
这些士人乱家国之根基的时候,怎么都在求著少杀几人?原道是他们愿意被蛮夷之刀枪加身,不愿意被律法之刀枪加身?原来他们更愿意自己把国家败了,然后让别人来残杀虐杀?如此方才痛快?」
宗泽一时就顿————
若是在承平日久的太平盛世里,听这番话,人们是记吃不记打的,什么乱世杀人?他们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了。
但此时此刻,蛮夷肆虐,贼寇横行,就是昨日之事,历历在目,忘起来没有那么快。
今日丝毫不谈什么案件————
宗泽起身来,点点头:「老臣知晓了,陛下之语,许非处处皆对,但道理上是对的————士人,真有诸般不好,愿陛下再造之社稷,远超昔日,臣退去了!」
苏武起身,要去相送,这一刻的宗泽,看起来有些无力无神。
「不敢不敢————」宗泽在委婉回绝天子来送。
苏武只管抬手作请:「与老相公同走几步,著实是条案伏累了,也多说几语,士人自有大才,自有忠义,自也有如老相公这般的国之股肱,朕说的是人性,大多数,不过蝇营狗苟,真说天下皆士,说的是可以让天下更多老相公这般的人脱颖而出,至于也多出来的蝇营狗苟,朕也不在乎,因为读不读书,他们都是蝇营狗苟之辈而已————」
宗泽拒绝不得,两人同行在走。
宗泽叹息连连:「是啊————世人,多不过蝇营狗苟之辈,老臣平日,也多蝇营狗苟之行,圣人之道,世间真有几个能做到?」
「所以,蝇营狗苟不是罪,犯法了,才是罪!犯法了就是犯法了,法,才是一个国家之基石!乱了法,人心不在,忠义就少,国家就亡!」苏武如此一言。
「老臣不多言了————就按照陛下的意思来,三法司审判就是————」宗泽其实道理都懂,他能不懂天子说的这些道理吗?
他需要的是这么一番交心之语的过程,以及对问题重新看待的起点。
士,士大夫,这个身份而言,没有那么特殊,是他做了什么事,才决定他是个什么人,该有什么待遇。
苏武一直送,就一直送到了左掖门门口,两人话语不断,说天下皆士之事,这才是苏武心中主要之事。
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不同,就说吴用,他这辈子,不可能与天子有如此一番会谈。
苏武回头的时候,也在叹气,治大国,何其难也?
至于三法司最后审判如何,且看宗泽去吧————
苏武在等,等的就是东华门外,百十官员,排队跪好,一刀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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