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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大败


洛水两岸人潮涌动,却有一处格外清寂。

    青石堤岸上,两道身影孑然而立,周遭行人不知为何,皆不自觉绕开三尺,仿佛有无形的屏障将二人与俗世隔开。

    其中一个便是在洛桥上观望战斗的那名年轻公子,容颜清秀,衣衫华贵,手持一柄折扇;

    另一个通体雪白,白衣银发,姿容俊美,甚至美的有些妖异,眼尾有一道浅浅的绯色纹路,让他看起来雌雄莫辨。

    年轻公子名叫晏明烛,此时望着河水上的琴斗,一展折扇,笑道:“难怪世人皆爱附庸风雅,这琴曲相斗,确实比那些粗鄙的拳脚功夫雅致多了。”

    另一人并不答话,只是观望。

    晏明烛讨了个没趣,也不在意,忽又笑道:“不过比起音律,我倒更想见识见识百晓楼的‘谶言缚命’之术,昔日贵派东方先祖以‘太白星经’名动天下,一言可断生死,一谶可改天命。传说武帝年间,有西域妖僧以‘血河大法’祸乱中原,东方前辈只道一句‘三更月落,尔命当绝’,那妖僧果真在子时暴毙而亡,当真神乎其神……”

    “传言而已。”

    白衣人便是百晓楼少楼主东方明,他的先祖是大名鼎鼎的东方朔,闻听此言,终于侧目,但神色依旧淡淡,显然不愿深谈,望着洛水上的两人:“百晓楼早知这位云谪君传人天资心性有异,却不想他竟堕落到如此境地……”

    他声音清朗,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讥诮,却又隐约透出几分惋惜:“云谪君当年一曲《广陵散》可令千军止戈,如今他的传人却在此处卖弄琴技,争当权贵裙下之臣……云谪君聪明一世,不想竟收个如此弟子葬送英名!”

    “非也。”

    晏明烛摇头道:“高戬是其故人之后。高戬之父乃是武皇昔年北门学士之一,与云谪君算知交好友,没有这层关系,就凭高戬自己的悟性根本就上不了纵横峰,学不成《天墟九问》!云谪君为了他专门寻找珍禽异兽炼制灵丹妙药,只为提升其天资,如此呕心沥血,岂不更加令人钦佩?”

    “哦?”

    东方明转头看他一眼:“晏公子身为不器宗真传,竟然连这等秘事都知道……不器宗果然手眼通天。”

    “还是比不得百晓楼。”

    晏明烛好像没听懂他的弦外之音,摇头道:“‘定奇珍之品第,辨异兽之玄机。评英杰而列榜,布耳目以通天。一言既出,四海倾服;百晓所载,九州同瞻。’这,才叫手眼通天。”

    东方明不置可否:“这世间徒有虚名的多了,虚有其表的更多。公子以为如何?”

    说完扫一眼晏明烛,这次脸上嗤笑不加掩饰。

    晏明烛装不下去了,眯起眼睛:“少楼主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

    东方明淡淡道:“‘柳公子’才是真糊涂,话已至此,还不明白吗?百晓楼无意与幽冥殿合作,我东方明,也无心与朝廷作对。你还是快走吧,我就当你没来过。”

    晏明烛听到“柳公子”三个字瞳孔骤缩,眼中隐现杀机。

    东方明神色淡定,继续看水面琴斗。

    晏明烛看着他那一头银发,冷笑道:“久闻少楼主有早衰之症,一直在苦寻隐仙秘术、长生不老药……你不会不知道当今皇上最想要的是什么吧,你指望她卖给你?还是送给你?!既然早晚反目,你又何必……”

    东方明忽然转头,眸中精光一闪。

    晏明烛顿时头痛欲裂,他情知不妙,当即飘然后退,纵身远遁,消失无踪。

    东方明冷眼看着他退走:“疯魔之辈,不足与谋!”

    他收回目光,面色如常,但心境终究被那句早衰影响,江风拂面,一缕银发拂过眼前,他下意识伸手,看着掌中花白的头发,眼中闪过黯然,但只一瞬,便被惯常的冷峻所替代。

    “这位公主面首……”

    他看向江面,低声自语:“倒比云谪君的弟子更值得一看。”

    ……

    陆沉渊与高戬的琴音对决已至白热化。

    洛水两岸狂风骤起,两艘画舫之间的天地元气如怒涛般翻涌。

    高戬越弹越怒,不只是被陆沉渊的琴道修为刺激的心态失衡,更因为陆沉渊身后太平公主李令月,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

    无论他弹奏何种名曲,用出什么高妙技法,她的眼睛始终在陆沉渊身上,没有挪动分毫,眼底的爱意哪怕瞎子也能感觉得到。

    输得彻彻底底!

    那一瞬间,怒火、妒火、对命运不公的愤懑全部爆发,指尖在弦上一抹。

    《易水歌》肃杀之音骤然炸开——

    “风萧萧兮易水寒!”

    琴音如刀,江面瞬间裂开七道水痕,每一道都裹挟着刺骨寒意,直逼陆沉渊的画舫。

    两岸观者无不色变,此乃燕赵悲歌,专破内家真气,音至之处,霜结三尺!

    时候差不多了。

    陆沉渊看周遭元气越聚越多,也懒得再跟他纠缠,手法一变,第一个泛音响起,周遭元气瞬间静止,江面突然泛起奇异波纹,接着第二个泛音落下,洛水之上竟升起袅袅水雾,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

    那七道音刃一入烟波水雾便消散于无形。

    高戬瞳孔骤缩,他的《易水歌》杀伐凌厉,可陆沉渊的琴音却如天地共鸣,非但未被压制,反而借水势反卷!

    这是怎么回事?

    李令月唇角微勾,胜负已分。

    岸上的东方明眉头轻挑:“原来如此,之前的招式都是蓄势,积蓄元气,现在再利用自身意境更高的优势,大量掠夺战场之上的逸散元气,以配合曲目,调动天时地利,一举败敌……当真厉害,只是这曲子,怎么好像没听过?”

    陆沉渊琴音通玄,已入摄心之境,琴曲在他指下流淌,所有闻听之人都受意境影响。

    众人仿佛看到远山如黛,近水含烟,天地间唯余一片朦胧,恍若隔世。

    这是什么曲子?

    竟然如此飘渺。

    众人不禁沉醉,只有高戬脸色扭曲,十指在弦上狂扫,音波凝成实质的冰刃激射而出。

    陆沉渊不避不让,随着琴曲进行,驾驭的元气越来越多,周身雾气越来越浓,高戬的琴曲根本难以破开防御。

    他只能眼睁睁听着那曲子层层递进,忽而高音骤起,似云卷浪翻,激荡处,有重重山影若隐若现,却又被云雾遮蔽,恰似山河破碎,贤者难逢!

    众人脸色一变。

    他们听出来了,这是描绘家国破败的曲子,曲中家国之痛、贤者之悲,直入心底。

    “不能再让他蓄势了!”

    高戬看着对面画舫周围越来越厚的云雾,暗暗心惊,现在还是只守不攻,如此巨量的元气一旦攻过来,他势必难以抵挡!

    高戬略微犹豫,指尖掐诀,施展《天墟九问》第五问【龙吟】。

    此招不需要蓄势,能将音律化剑,摄魂夺魄。

    但这招一用出来,基本也就等于斗琴失败。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曲子,没有丝毫意境,相当于对面摆开架势,正准备拔剑对战,他先一步掏出暗器,趁其不备,一击必杀。

    就在他准备动用的时候,李令月看他一眼。

    只一眼,眸光如剑,高戬瞬间心神剧震,头痛欲裂,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李令月冷冷道:“无耻!”

    第五境巅峰的神识压迫,让高戬身形猛地一晃,指间凝聚的音波剑气骤然溃散。

    他的十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体内阴阳二气在经脉中乱窜,让他整条手臂都泛起不正常的青紫色。

    陆沉渊看到了,但无所谓,就算高戬用出术法,事到如今也破不了他的音波攻势。

    陆沉渊左手在琴面一按,右手五指轮转如飞,霎时琴弦震颤,音浪奔涌,如怒涛拍岸,风云变色,散音、按音交错,似惊雷裂空,又似万马嘶鸣。

    这就是后世名曲《潇湘水云》!

    整段洛水为之沸腾,漫天水雾骤然凝成千军万马之形,铁甲铮铮,战马嘶鸣,滚滚铁流挟着山河破碎之势奔涌而来,那已非琴音,而是裹挟着天地元气的千军冲阵!

    杀招到了!

    高戬脸色剧变,他现在已经不奢求赢了,只希望败得不要太难看,连忙施展《易水歌》最后一式“壮士不还”硬撼,琴音如虹,直贯云霄。

    一道血色长虹贯空而起,荆轲虚影持匕而出,孤绝悲壮,直刺军阵。

    “砰!”

    两股音波相撞的瞬间,高戬所在的画舫轰然炸裂!

    木屑纷飞中,荆轲虚影仅支撑一息便烟消云散,血色长虹被铁骑洪流碾得粉碎!

    高戬的鸣泉琴“咔嚓”一声炸裂,七根琴弦如毒蛇般倒卷,在他身上抽出道道血痕,接着整个人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血色弧线。

    “噗通!”

    水花四溅,他重重跌入洛水之中,鲜血瞬间染红了一片水面,破碎的琴板在他周围漂浮。

    所幸他身边还有画舫残骸,不至于沉入水中。

    岸边一片死寂。

    高戬颤抖着手想要爬上船板,手却无力垂下——胸骨、腕骨已碎。

    他艰难抬头,正对上陆沉渊收琴而立的身影,那袭紫衫依旧纤尘不染,唯有独幽琴弦上余音袅袅,似在嘲笑着他的不自量力。

    “这是最后一次。”

    陆沉渊居高临下,眼中杀意毫不遮掩,声音冰冷道:“你再犯贱,我就送你上路!”

    真特么阴魂不散!

    李令月看着这一幕,眸光微闪,她已经知道他们两个的明争暗斗,准确地说是高戬的屡屡针对。

    像这种小人使绊子,确实比较难办,总不能因为他在洛水弹琴、心思不正就杀了他,反击重了会被人说无视朝廷法度,反击轻了又不痛不痒,不过对她来说,不是难事,现在最让她在意的,是陆沉渊眼中罕见的怒意。

    这个素来云淡风轻的男人,即便面对武承嗣的重创都不曾变色,此刻却因为一场琴斗动了真火,原因很简单——方才那旖旎温存的气氛,他“越界”的良机,全被这琴声搅散了。

    想到这里,她唇角不自觉扬起一丝弧度。

    轻移莲步上前,纤纤玉指悄悄勾住陆沉渊的袖角。

    “急什么……”

    她声音轻得只有他能听见,耳尖泛起淡淡的红,“来日方长……”

    陆沉渊眉头一挑,他反手握住那只柔荑,慌得李令月连忙抽手——这么多人看着呢!陆沉渊才不管那些,没亲到,总不能牵个手也不行吧,牢牢扣住。

    李令月无奈瞪他一眼,轻轻叹气,任由他握着,指尖在他掌心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权当惩戒。

    这一幕,清清楚楚地落在高戬眼中。

    他看着他们的小动作,回想起这两天的谋划,那些自以为是的想法,又一口逆血喷出,眼前一黑,彻底昏死过去。

    “师兄!”

    蓝岫衣一声惊呼,身形如燕般从岸边掠出,来到画舫残骸处,小心翼翼地扶起昏迷的高戬,手指搭在他腕间,脸色顿时变得煞白——经脉紊乱,真气逆行,身受重伤!

    该办正事了。

    李令月刚要向陆沉渊示意,却发现他已悄然松开她的手,后退半步垂手而立,这份默契让她心头一暖,大步上前,凛然之势汇聚。

    “本宫今日出巡洛水……”

    她声音骤然转冷,广袖一拂,画舫四周水面顿时炸开数道水柱:“……尔等胆敢以画舫拦路,奏这等轻浮之曲,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最后一个“罪”字出口,洛水之上狂风骤起,阴云密布。

    这就是第五境,以人身动天地。

    陆沉渊不好处置的问题,李令月很轻松,因为罪名多的是,只是往日不计较。

    ——我心情好,你在我府外念情诗,那就是求爱,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本宫宽宏大量,不在意;我心情不好,那你就是轻浮之词,僭越礼法,以下犯上,自己找死!

    “……”

    蓝岫衣扶着高戬的手不自觉地发抖,这种强大的感觉跟师尊相比也不遑多让。

    她小心翼翼俯身行礼:“请公主殿下恕罪,师兄他……一时糊涂,冲撞凤驾,求殿下念在他初犯……“

    李令月冷眼逼视着她,半晌才道:“看在云谪君面上,姑且网开一面,立刻离京!不得再入神都半步,若教本宫在神都再见——”她突然抬袖,一道蓝光自指尖迸射,岸边一株合抱古枫轰然折断,坠入洛水,“形同此木!”

    蓝岫衣浑身颤抖,连忙道:“谨遵公主谕令!”

    李令月冷哼一声,转身时裙裾翻飞如剑,回到舫内。

    陆沉渊笑了笑,转身跟上去。

    岸边众人噤若寒蝉,直到公主画舫消失在烟波深处,才敢低声议论起来。

    “乖乖,那陆公子当真是面首?这般琴艺,怕是连太常寺的乐正都要甘拜下风!”

    “可惜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此曲闻所未闻,却能将山河之悲写得如此入骨,难怪公主殿下……”

    “要我说,那个人也是活该,陆公子前段日子才因为公主宠爱名满神都,他偏要当众弹什么《凤求凰》,这不是自取其辱吗?”

    渐渐地,人群散去,唯有洛水依旧东流。

    “情报不符……如此表现,判若两人……”

    东方明望着远去的画舫,眉头微皱,突然手掐印诀,施展神通,眸中闪过白泽虚影,而后泛起一层诡异的银芒,将远处那道紫影映入眼中,他的头发越发银白,绯色眼影下再多几道皱纹,最终如愿看到了想看到的东西:一双金色的眼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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