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帝吧 > 蛋壳里的半张婚书 > 第三十八章:淬火之刃

第三十八章:淬火之刃


黄土。无边无际的、粗粝干燥的黄土,被凛冽的北风卷起,如同亿万把细小的砂轮,抽打在陈延舟裸露在绷带外的脸颊和脖颈上,带来火辣辣的刺痛。他佝偻着背,站在一片巨大的、被爆炸掀开的厂房废墟边缘。寒风呼啸着穿过扭曲断裂的钢梁和焦黑的砖石,发出呜咽般的怪响。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硝烟、金属焦糊和尚未散尽的血腥气。

断臂处,那被粗麻布草草包裹的残肢末端,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深入骨髓的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里面搅动。每一次呼吸,破碎的胸腔都发出破旧风箱般的嘶鸣,每一次咳嗽都带出暗红的血沫。他几乎站不稳,全靠旁边一个叫虎子的半大少年死死搀扶着。虎子脸上还带着稚气,眼神却已淬炼出狼崽般的坚毅和痛楚,他紧咬着下唇,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努力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却背负着所有人希望的身影。

“陈…陈师傅…秦头儿说…说机器都…都成渣了…”虎子的声音带着哭腔,指着那片废墟,破碎的皮带轮、炸成麻花状的轴承、熔融又凝固的铸铁基座…如同史前巨兽的残骸,冰冷地诉说着昨夜空袭的惨烈。

陈延舟没有说话。他布满血丝、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却穿透了废墟的惨状,死死锁在一块半埋在瓦砾下的扭曲钢板上。那不是普通的钢板,是炮塔座圈的残骸,上面布满了狰狞的裂口和高温熔蚀的痕迹。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在虎子和另外两个赶来的年轻学徒惊疑的目光中,艰难地挪了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冷汗瞬间浸透了破烂的单衣。

他缓缓蹲下,仅存的左手颤抖着,拂开覆盖在钢板上的灰土和碎石。动作牵扯着全身的伤口,让他额角青筋暴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但他眼中只有那块钢板断裂的核心位置——那里,金属的晶格在巨大冲击下彻底扭曲撕裂,呈现出一种绝望的、如同冰裂纹瓷器般的破碎结构。

“扶…扶稳…”陈延舟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他示意虎子扶住那块沉重的残骸边缘。然后,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他用那只沾满泥污和干涸血迹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探向自己胸前那层层缠绕的、早已被血和汗浸透发硬的绷带深处!

指尖传来冰冷坚硬的触感。

他一点一点,将那枚东西抠了出来。

沾满陈年暗褐色血痂的金属碎片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它形状扭曲狰狞,边缘锋利如刃,在昏黄的冬日天光下,依旧反射着一种历经战火淬炼的、冰冷而内敛的幽光——那是嵌入他血肉多年的弹壳碎片,是柳月如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也是苏宛、李德生、老赵用命换来的血证得以传递的代价!

“陈师傅!您这是…”虎子惊得声音都变了调。

陈延舟没有解释。他布满厚茧的拇指,极其珍惜地、却又无比决绝地,在那冰冷的碎片边缘用力一抹,擦掉最外层的血痂污垢,露出下方因常年体温浸润而微微发亮的、更加锐利的刃口。然后,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剧痛和过往的硝烟都压下去。左手猛地发力,紧握那枚弹壳碎片,将其最尖锐、最薄韧的尖端,如同最精密的刻刀,狠狠压向钢板断裂面中心、那最脆弱扭曲的金属晶格节点!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刮擦声响起!

火星!细小的、橘红色的火星,竟然从碎片尖端与钢板的接触点骤然迸射,出来!仿佛那不是一块死物,而是两块蕴含了无尽恨火与不屈意志的金属在激烈碰撞!

陈延舟的身体因剧痛和巨大的发力而剧烈颤抖,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但他那只握紧碎片的手,却稳如磐石!他手臂上的肌肉因过度用力而虬结贲张,断臂处的绷带瞬间被新涌出的鲜血染红!他紧抿着干裂的嘴唇,眼神如同燃烧的寒星,死死盯着碎片划过的轨迹,整个心神都凝聚在那一点寒芒之上!

他在用这枚嵌入血肉、承载着无尽血泪的碎片,作为最后的、最决绝的刻刀,去剖开毁灭,寻找重生的可能!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虎子和学徒们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看着那枚小小的碎片在陈延舟手中爆发出令人心悸的力量,看着它在坚硬的炮钢残骸上,硬生生刮削出一道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闪烁着奇异金属光泽的崭新切面!那切面呈现出一种有别于周围破碎结构的、更加致密的纹理!

“看…看这里!”陈延舟的声音虚弱到了极点,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却如同惊雷般在众人耳边炸响。他示意虎子凑近那道被他用碎片强行剖开的切面,“晶…晶格…碎了…但…没…没全碎…高温…急冷…应力…集中…这里…是…脆点…”

他断断续续的话语,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却精准地指向了材料失效的核心!那不仅仅是对眼前这块废钢的判断,更是对昨夜那门在极限装药下最终炸膛自毁的新炮炮钢,最本质的宣判!

“是…是硫?还是磷…超标了?”一个学徒颤声问道,声音带着巨大的后怕。昨夜那声毁灭性的炸响和漫天血雨,是所有人心头挥之不去的噩梦。

陈延舟没有直接回答。他猛地咳嗽起来,身体剧烈地弓起,大口大口的鲜血喷溅在冰冷的黄土和面前那块炮钢残骸上,如同盛开的、绝望的红梅。虎子死死抱住他,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陈师傅!您别说了!我们送您回去!”虎子带着哭腔喊道。

“不…咳咳…”陈延舟艰难地抬起左手,沾满鲜血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废墟深处,那个尚未完全熄灭的、临时搭建的锻炉方向。炉膛里,残余的炭火依旧散发着暗红的光,如同垂死巨兽的心脏。“料…重新…炼…硫…磷…控制…温度…曲线…要…要…”

他急促地喘息着,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咳嗽和窒息般的疼痛吞没。但他的眼神,却死死盯着那暗红的炉火,里面燃烧着比炭火更炽烈的、不屈的意志!他沾满鲜血的手指,在冰冷的炮钢残骸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画下了一道扭曲却异常坚定的轨迹——那是他脑海中,关于新炮钢熔炼、锻打、淬火、回火的生死曲线!

虎子看着陈延舟手指留下的那道混合着鲜血和尘土的轨迹,又看看他手中那枚沾满新血、却依旧闪烁着不屈寒芒的弹壳碎片,再看看锻炉中那点不肯熄灭的暗红炭火,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冲散了所有的恐惧和绝望!

“明白了!陈师傅!硫磷控制!温度曲线!俺们记住了!”虎子用力抹了一把眼泪,声音从未如此响亮坚定,“您歇着!您看着!俺们按您划的道道,重新炼!用命炼!”

他猛地转头,对着同样被震撼、眼中燃起火光的学徒们吼道:“愣着干啥!清炉渣!备新料!把秦头儿找回来!陈师傅把路指出来了!干!”

废墟之上,寒风依旧凛冽。陈延舟被小心地抬到一处背风的断墙下。他靠在冰冷的砖石上,目光越过忙碌起来的虎子等人,越过那片尚在冒烟的废墟,投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胸口那枚被鲜血重新浸透的弹壳碎片,紧贴着皮肉,冰冷刺骨。

恍惚间,耳边又响起了那撕心裂肺的尖啸——是俯冲的敌机!是徐州雨夜震耳欲聋的炮声!是柳月如最后那句被爆炸淹没的呼唤!是苏宛挡在他身前时身体被子弹洞穿的闷响!是李德生咽气前死死塞进他手里的微缩胶卷!是老赵推开他时被火焰吞没的身影!是洞窟深处,冰冷潭水边,那面具下惊鸿一瞥的凝脂肌肤和许墨绝望的眼神…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最终都化为一声惊天动地的炸响!是昨夜,那门寄托了无数希望的新炮,在极限装药测试时,炮膛不堪重负、轰然炸裂的毁灭之音!

这声音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如同地狱的丧钟,也如同锻造重锤砸下的轰鸣!

“呃…”剧痛再次撕裂神经,陈延舟猛地蜷缩起来,身体因剧烈的咳嗽而抽搐。每一次咳嗽都带出更多的血沫,意识在剧痛和冰冷的眩晕中浮沉。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前那冰冷的碎片,锋利的边缘再次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支撑他保持最后一丝清醒的力量。

毁灭…与重生…这冰冷的碎片,是嵌入他生命的诅咒,也是他仅存的武器。他要用它,在这片被战火蹂躏的黄土地上,在这兵工厂粗粝而火热的熔炉中,从毁灭的灰烬里,锻造出守护山河的脊梁!


  (https://www.shudi8.com/shu/738226/35586491.html)


1秒记住书帝吧:www.shudi8.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shudi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