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身体不自觉地前倾，几乎要贴到屏幕上。

他又看了一遍。

第二遍。

第三遍。

当看到第五遍的时候，他猛地站了起来。

脸上的表情，不再是平静，也不是好奇。

而是一种……发现了新大陆般的震撼与狂喜！

“小张！”

“老师，我在。”

“快！给刚才那位苏总监回电话！”陈润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甚至有些颤抖。

“告诉她，看片会，什么时候？在哪里？我去！”

小张愣住了。

他跟了老师五年，从未见过老师对任何事情如此失态。

“老师，您……”

“你懂什么！”陈润的眼睛里，迸发着惊人的光亮。

“这不是爱情！”

“或者说，这不止是爱情！”

“这是《西游记》原著里，那句‘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终极悖论！”

“要想成佛，必先断情绝爱，舍弃七情六欲！”

“可一个无情无欲的人，一个连爱都失去的‘人’，他又如何能普度众生？”

“那个金箍，它锁住的不是泼猴的魔性，它锁住的是一个人最宝贵的东西！”

“这是对经典的解构！是对宿命最残忍的嘲讽！”

“那个叫李烨的年轻人，他不是在拍喜剧，他是在拍一部哲学悲剧！”

陈润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激动得满脸通红。

“狂妄！真是狂妄至极！”

“也……天才！真是天才至极！”

“我必须见到他！我必须立刻看到完整的电影！”

小张站在门口，大气都不敢出。

他看到老师的背影在微微颤抖，那是一种混杂着激动、亢奋与某种学术性痴迷的颤抖。

“老师，我这就回电话。”

小张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不。”

陈润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不要打电话。”

“我们亲自去。”

“现在，马上！”

问道传媒的私人放映厅。

灯光幽暗，只有银幕反射的微光勾勒出几人的轮廓。

李烨坐在最旁边，神色平静，仿佛即将播放的不是一部倾注了他无数心血、决定公司未来的作品，而是一部无关紧要的老电影。

苏青和王海山坐在他的身后，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紧张。

陈润教授真的来了。

没有客套，没有寒暄。

他带着助理小张，几乎是风尘仆仆地赶到，坐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

“李先生，可以开始了吗？”

那种迫不及待，像是一个即将揭开千年古墓面纱的考古学家。

李烨微微点头。

“开始吧。”

巨大的银幕亮起。

熟悉的“问道传媒”logo一闪而过。

电影开始了。

起初，放映厅里很安静。

当至尊宝带着两个小弟，用斧头帮那种滑稽的开场亮相时，助理小张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老师，发现陈润面无表情，眼神专注得像是在审阅一篇博士论文。

电影的节奏很快。

春三十娘，白晶晶，菩提老祖……一个个鲜活又颠覆的角色轮番登场。

“Only  you~”的歌声响起时，小张的肩膀已经笑得开始发抖。

太胡闹了。

太搞笑了。

这和他想象中那部“宿命与解构”的电影，完全是两个东西。

他甚至开始怀疑，老师是不是被那个MV给骗了。

可陈润，始终没有笑。

他的手指，在扶手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那双透过老花镜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银幕上的每一个细节。

他看到了至尊宝为了骗取白晶晶的信任，说的那些轻浮的谎言。

他看到了至尊宝为了拿到月光宝盒，一次又一次地穿越，每一次都带着几分玩世不恭。

直到，白晶晶自刎。

放映厅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小张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银幕上，至尊宝为了救白晶晶，用月光宝盒回到了五百年前。

他遇到了那个给他三颗痣的女人。

紫霞仙子。

“现在我郑重宣布，这座山上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包括你。”

那个瞬间，陈润敲击扶的手指，停了。

他看到了，那根金箍。

它不是武器，它是一个枷锁，一个宿命的符号。

从至尊宝遇到紫霞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就已经被写好了。

他不再是那个山大王，他必须成为孙悟空。

为了成为孙悟空，他必须舍弃至尊宝的一切。

包括爱情。

当紫霞仙子把紫青宝剑架在他脖子上时，陈润的身体微微前倾。

当至尊宝为了骗她，说出那段经典的“一万年”谎言时，陈润的呼吸，变得有些沉重。

第一次说，是谎言。

第二次说，是真心。

可当他说出真心话的时候，他已经戴上了金箍。

电影的后半段，再也没有一丝笑声。

整个放映厅，都笼罩在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悲伤里。

紫霞在他心里留下了一滴泪。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从人，变成了猴。

戴上金箍的那一刻，银幕上光芒万丈。

陈润却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听到了那撕心裂肺的嘶吼。

那不是猴子的叫声，那是一个男人，在与自己的内心做最后的诀别。

最后的城墙上。

夕阳武士和那个像紫霞的女人。

孙悟空吹起一阵风沙，迷了所有人的眼，也迷了自己的心。

他借着夕阳武士的身体，拥抱了那个他永远无法再触碰的爱人。

“我这辈子都不会走，我爱你。”

一吻过后，他转身，离去。

“你看，那个人，好奇怪哟。”

“是啊，他好像条狗。”

银幕，黑了。

《一生所爱》的音乐，缓缓响起。

放映厅的灯，亮了。

没有人说话。

助理小张的眼眶是红的，他拼命地忍着，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王海山和苏青，同样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中，久久无法自拔。

只有李烨，依旧平静。

他看向陈润。

陈润教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

良久。

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一声叹息，仿佛跨越了五百年的时光。

他摘下眼镜，用指关节揉了揉酸涩的眼角。

“李先生。”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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