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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冲动的代价


公冶安每夜子时早早爬起,磨豆子、过渣、煮浆、点卤水、压包、切块,每一个环节都亲力亲为,做的既耐心又细致。每日循环往复,从不叫一声苦说一声累。有时候,艾育花会主动搭把手,她不让磨道里上了套戴上了蒙眼布的毛驴偷懒,给头印大锅里的浆水掌火候,用房梁上铁环吊着的十字木架纱布兜过滤磨好的豆浆。但是,公冶安从不让她用卤水点豆腐,主要是怕她把握不好分寸。艾育花试过一回,却把豆腐点老了,公冶安对媳妇说:“那哈,点卤水这活,要嫩的就轻些点,要老的就重些点,这个度的把握全凭经验,你驾驭不了。”艾育花说笑:“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我降不住豆腐,能降得住你就中。”

每次压了豆腐包,公冶安看着淡黄的水从木槽里缓缓往水桶里淌,都会满意地吹几声口哨。他做出的大豆腐,不算定做的,平时一个大豆腐一个干豆腐都供不应求,到了年节做两三个豆腐也剩不下。

这天早上,天刚放亮,姚老美、张铁嘴儿、黄老笨、贾大胆等人都拿盆拿桶拿水舀子,纷纷到豆腐房来捡豆腐。此时,公冶安正美美的抽两口旱烟解乏:“你们来早了,还得等一会儿。”黄老笨说:“一到这点儿就醒,趁早来捡豆腐,就怕晚了捞不着。”“这说啥有啥呀!”张铁嘴儿说,“过去讲做工有三苦,打铁撑船做豆腐。做豆腐是‘水里求财’,磨浆煮浆摇浆点浆,那可都是一门学问。一锅豆腐好不好吃,一看水,二看豆子,三看点卤水的手艺。”公冶安呵呵笑了:“那哈,那哈,姑父说的太那哈了。”张铁嘴儿又夸道:“论做豆腐的手艺,咱村属安子你做得好,大豆腐水嫩滑溜,干豆腐薄柔劲道。做豆腐这活,没见你学多长时间,咋整这么溜到?”公冶安说:“那哈,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跟你家老憨叔学的,虽然学的时间不长,但我学的快。我做第一个大豆腐做得太嫩了,胎胎歪歪的拿不成个。第二次做就成功了。”黄老笨问:“做一个大豆腐,得需要多少黄豆?”公冶安说:“那哈,老式做法,泡三十五斤豆,一盘豆腐需横竖划十一刀,出一百四十四块豆腐,每块豆腐合二两半豆……”艾育花忽然感慨起来:“细想想,其实人跟那磨道驴似的,这一生也在不停地拉磨,只不过就少了那块蒙眼布。”公冶安笑了:“那哈,媳妇你说的对着呢!”贾大胆忽然说:“老笨哪,我昨天看见你稻田地有人,好像背稻捆子,离远也看不清是谁,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你在那倒腾呢,后来咋都觉得不像你,那人好像比你大一号。”黄老笨听了,有些着急:“我就怕我那稻子被贼惦记,一会儿让我先捡豆腐,吃完饭我好早点上地。”

黄老笨借大哥黄三怪当村官的光,连续多年白种了六七垧机动地。分队那年,长青村用金三角的地与长兴村交换过来十六垧。其中一块是河套地,赶上涝年头时很容易被河道涨水淹没,因此不被村民看好。村上就把这块地交给黄老笨耕种,避免撂荒。连续两年稻子丰产,又逢粮价上涨,实实在在地赚了。每年磨了稻子,都给村里的老三位送去一麻袋大米,算是对村官的答谢。第三个年头虽然被水拉了一两垧地,但还是剩的多。稻子收割了,稻捆子对着码放在池埂子上,列队一样彰显着岁月馈赠的金黄。在等待稻田地能进车的日子里,黄老笨经常夹着镰刀看地,唯恐收获的果实被贼人惦记。

又等了一会儿,公冶安终于移开了压包石,拿开压杠木盖,打开包时,热腾腾的香气便散发开来,一块巨大的豆腐露出油汪汪的小麻面。公冶安从架子旁的挂袋中抄出那把不锋不钝的特制刀,又从旁边拿过两块专用的尺板子,稳稳地切豆腐,切一刀倒一板,横着切完,又竖着切,好像在画一张大棋盘似的。豆腐划成了块,剩下的事就交给了媳妇。黄老笨先捡了豆腐,出屋时,东屋热炕头上已经传出公冶安的呼噜声。

黄老笨把豆腐盆端回家,忙弄出一块,放在碗里,蘸些大酱,用筷子一块一块往嘴里塞。媳妇莫可说:“老笨你真嘴急,像个饿痨似的,想急着投胎装大辈呀!”他一边吃着豆腐一边呜啦呜啦地说:“贾大胆说,他看见咱稻田地进人了,我着急上稻田地。”莫可问:“是偷稻子的?那可得好好看着。”

胡乱吃完早饭,黄老笨急匆匆去了稻田地,果然发现地里进贼了。回家对媳妇说:“稻梱子丢了十几梱。”莫可问能是谁干的,黄老笨分析说:“那贼应该是北屯的,咱稻田地离北屯近。”莫可把饭菜端上来说:“你猜的对,咱村知道你种那块地,一般都不好意思去偷。先别想这事儿了,吃饭吧。”黄老笨把筷子拿起,发狠道:“从今天起我得天天看地了,那贼偷了一次肯定还会去第二次第三次,我一定要把那贼当场抓住。”

一天没堵着,两天也没堵着,第三天那贼果然又出现了。

太阳从东方地平线上刚露头,蜿蜒的河道以及空旷的田地都笼罩在晨辉之中。黄老笨沿着一条田间羊肠小路往稻田地走,远远地发现有个灰黑的人影正在自家稻田地池埂子上偷稻子。他把锋利的镰刀提在手里,快步向偷稻子的贼横穿过去,跟头把式地翻过几道池埂子,踩倒了一溜半拃高的稻茬子。那贼穿一身褪了色的蓝上衣青裤子,从背影看身材胖鼓囵墩的,正吃力地背起一大包稻梱子,笨笨咔咔地往长兴村方向走。还没走出稻田地,就被黄老笨从后面追上了。

“站住——”这一声大喝来的突然,那贼停下脚步,缓缓回过身来,赤黑的宽脸堆起横肉,非但不害怕,反倒骂了一句脏话:“瞎嚷嚷啥?吓他妈我一跳。”黄老笨认出他来,那是北村的光棍汉鲁夫。他挥着镰刀气愤地说:“你真他妈胆肥了,竟敢偷我稻子,走,找个地方说道说道去。”鲁夫根本不在乎,使横道:“我就偷了,你能咋地?这地本来就是我们村的。”黄老笨上去抓住背稻梱子的绳子,使劲往下一拽,将鲁夫拽个趔趄,稻梱子散落到了地上。鲁夫抽出绳子,骂道:“你妈个巴子的,拽我干啥?”黄老笨说:“哎,你偷我稻子还有理了呢!今天你被我当场抓住,你就别想跑了,我要好好收拾收拾你。”上前薅住鲁夫的胸襟,想要制服他,可那贼毕竟体粗劲大,连搡几下也没趴下。鲁夫猛地一挣,挣掉了几枚扣子,反过来抓住黄老笨,不依不饶地说:“你把我衣服拉坏了,你赔我衣服,你赔,你赔!”

两个人扭打在一起,黄老笨身体单薄,被那贼用力搥了两拳,他身不由己地顺势往后退了几步,一下摔在潮湿的池埂子里,镰刀也掉落在身旁。“你赔我衣服!”鲁夫一边骂一边用绳子抽。没制服住贼,反遭到辱骂,黄老笨彻底激怒了:“你个狗揍的,偷人稻子你还来章程了!”躲避抽打的过程中,忽然把镰刀摸在了手里,就在绳子又抽下来的时候,猛地挥起了镰刀。鲁夫见势不妙,慌忙转身欲逃。黄老笨的本意并不想行凶,只是想让那贼畏惧,然而那镰刀挥得太快了,那贼腿收得太慢了,一眨眼工夫,锋利的刀刃已搂在了那贼的腿肚子上。鲁夫踉跄着跑出几步,扑腾一下趴在了池埂子上,鲜血顿时染红了脏兮兮的裤腿。

黄老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傻愣愣地盯着他扑腾半天,直到没了动静。他稳定一下心神,扔下镰刀爬起来,凑过去,用手去试试鼻息,吓得一抽手。呆立片刻,他觉得大事不好,撒开两腿就慌慌张张往回跑。

“你咋啦?去稻田地屁大功夫咋回来了?慌啥嘛?”黄老笨扛不住父亲一再追问,只好把刚刚在稻田地发生的一幕说了一遍。三喜子埋怨道:“哎呀,你咋把他杀了呢!这不得贪官司吗?”贾佩纶埋怨说:“那是个虎人,你跟虎人较什么劲呢?”黄老笨急得团团转,媳妇莫可也慌了神儿,催问老人:“爹,妈,咋整啊?”三喜子狠狠抽一口烟,说:“还能咋整,自首吧?该咋判咋判。”莫可说:“看能不能私了呀!”贾佩纶说:“人都死了,还私了啥?”黄士兴说:“我不自首,我不想坐牢。”莫可说:“那还磨蹭啥?趁现在人还不知赶紧蹽吧,如果让派出所来人堵住就麻爪了。”

黄老笨翻箱倒柜,找出把几件衣服,往大兜子里装时,莫可塞进几个早上剩的发面饼,问道:“你想往哪儿跑哇?”黄老笨说:“去奇潭,上偏远的煤洞子。”三喜子忧心忡忡地说:“跑到多暂是个头儿呢!”贾佩纶说:“跑一天是一天吧,那鲁夫是个光棍子,时间长了,兴许就没人追了,等风声不紧了,花茬子偷摸回来。”黄老笨把兜子背在肩上,出了房门,莫可跟在后面叮嘱道:“你走时别慌张,装作没啥事儿似的,遇到人问,就说出趟门儿。”说着说着就落下泪来。爹妈追出来时,黄老笨回身跪在院子里,给爹妈磕了个头:“爹,妈,我这一走,说不上哪年哪月能回来,不能给你们尽孝了,你们多保重。”贾佩纶抹着眼泪催道:“快,快走!”三喜子摇摇头长叹一口气:“咳,不值呀!”黄老笨含着眼泪起身离去,故作镇静地出了南村口时,就像个毛鸭子似的飞奔起来。从此,他迈上了年复一年的逃亡之路,以至后来爹妈先后去世也没敢回来送终。

鲁夫的老娘在家左等右等都不见儿子回来,天将黑时,找鲁小抠等几个亲戚寻到村子东南河滩稻田地,看见鲁夫的遗体和旁边那把带着血迹的镰刀,分析是稻田地的主人把他杀了,于是派鲁生去镇派出所报了案。

福原乡派出所所长熊风坐着一辆挎斗三轮摩托车进了长青村,由黄三怪领路,在三喜子家搜寻一番。众人闻讯,纷纷赶来围观。搜查完,熊所长对三喜子和黄三怪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逃跑结不了案,早晚都是事儿。如果有他消息,就劝他主动自首。千万不要窝藏,更不要帮他逃脱。”黄三怪连连点头说:“明白明白,一定配合。”熊所长坐上挎斗里,摩托车一溜烟驶远了。

从三喜子家回来,黄士魁一边走一边和艾育梅说话:“都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我看他逃跑就不是上策,这有家不能回的日子哪是人过的,跑多暂是个头呢!”艾育梅说:“不就是一些稻子嘛,丢几梱能咋的,被水淹了不也得受着嘛!谁偷去几梱也发不了家,因为一点儿稻子害一条命,犯不着啊!”黄士魁说:“他当时也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应该算是一时冲动过失杀人,肯定没有死罪,其实应该自首,不然永远解脱不了。”艾育梅说:“咳,冲动是魔鬼,老笨摊上这么个命案,从此没好日子过了。你三大三娘得成天惦记着,她媳妇更得糟心,跟守活寡有啥区别。”

天气煞冷,雪压冬云,大地一片枯槁萧煞。杜春心思念乡下的几个儿女,又来串门儿了。卜灵芝听艾育花说杜春心从城里回来了,就和公冶山踩着入冬下的第一场清雪来老宅看望老姊妹。一见面,就有唠不够的家常。梁石头提着暖壶,倒了几碗白开水,放在这几位老人面前的炕上。春心对公冶山笑了笑:“仙儿,你给我二孙子看看,他婚姻咋样?”公冶山捋着山羊胡须,皱皱眉说:“婚姻嘛,会有波折呀。”卜灵芝白楞了一眼公冶山说:“你说说就下道,啥波折波折的。”对春心说,“你可别听他瞎铺排,他那话哪有个准儿。”春心说:“有点儿波折不怕,有个好结果比啥都强。”公冶山颤了颤稀疏的一缕胡须,慢条斯理的补充道:“有波折是因为没立业,不过结局还是不错的。”卜灵芝笑着挖苦说:“你看,让我数落几句,他倒会说话了。”

就在这时,外屋风门子咣当一声,随后黄三怪进了东屋,还没坐下就说:“四丫子媳妇死了。”艾育梅妈呀一声:“可白瞎吴妍了,多暂的事儿?”“咽气都没过半小时。”黄三怪说,“那暂,吴妍跟二大说,想吃槽子糕,二大说你等着,我就去给你买。二大上二嫂子的小卖部给称了四斤糕点。我爹跟二大回去看情形,说槽子糕买回来了,忙递给吴妍一个,吴妍赶着往嘴里送就送不到嘴了,结果一口都没吃上。”春心呦呦两声说:“咋这么惨呢!如果四丫子不做犯法的事儿,那吴妍也不能这么年轻轻的就去了,可惜那小岁数了!”黄三怪说:“正好仙大爷儿也在这,我正好想去请你呢,那就上前院吧。”往前院走时,黄士魁和黄三怪说话:“给四丫子去信儿了吗,应该能让回来送葬吧?”黄三怪说:“四丫子是服刑人员,不是说走就能走的。我刚刚给古城包卫东大姐夫送信儿了,让他找找人,尽量让四丫子回来,大姐夫已经答应了。”

在村里的本家亲戚都来帮着料理后事,黄香兰、黄香芪、迟成翰、穆逢利晚上赶回来时,吴妍的遗体刚刚入殓。灵棚阴暗寂静,除了几声唏嘘,听不到有谁哭泣,她女儿小露也没表现出悲伤,似乎躺在冰冷棺材里的不是她的母亲。丧事从简,省去了很多环节,甚至连吹手也没请,只等丧主回来出殡了。

当天很晚的时候,春心才跟黄士魁从前院回了老宅,闻大呱嗒还在和艾育梅闲说话:“哎妈呀,姐我给你说,二禄是个老掏灰耙!”艾育梅说:“他二大又把你咋地了?”闻大呱嗒说:“他倒是没把我咋地,可是他把四丫子媳妇给祸祸了。”艾育梅说:“别啥都嘞嘞,他二大虽然是个刀笔邪神,可也不至于对儿媳妇下手。再说,当年他挨了香惠一剪子,兴许都不行事了。如今吴妍死了,就别给她说闲话了。”闻大呱嗒又歇咧一声:“哎妈呀,姐呀,他上儿媳炕,是被我亲眼撞见的。我去齐粉条子帐,从二禄家窗前经过时,看见他正在给儿媳拽被子,上身显然是刚盖上的,那雪白的大腿还露在外面。我进屋时二禄刚从北炕沿下地,没准那吴妍的死,和二禄欺负她也有关系呢。”春心把牙根儿咬的咯吱响,望着前院骂道:“还有这样的事儿?那他可真不是个人了。”黄士魁嘱咐说:“大呱嗒,你在这儿说说就得了,可别到处张扬。吴妍死得可怜,给她留点儿尊严,让她安心走吧!”闻大呱嗒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知道,这不是啥好事,我不张扬了。”

第二天上午,一辆吉普车开进长青村,在二禄家房后停下来。人们一下围拢过来,黄士栋在狱警的看管下从车门里挪蹭出来,刚一下车就双膝一软跪了下去。看见光头弟弟穿着囚服戴着手铐子,黄香兰、黄香芪忍不住抹了抹眼泪。狱警把黄士栋搀扶起来,二禄上来求情:“求求你们,能不能把黄士栋的手铐子打开,好让他送葬。”黄三怪也央求:“行点方便吧,我是这个村的书记,我给你们打保票,肯定不会有什么闪失,有闪失冲我说话。”狱警这才给黄士栋卸了手铐子,黄士栋晃荡到院子里,跪在灵棚前痛哭流涕:“吴妍,你咋不等我回来呀,都是我害了你呀,呜呜呜……”

公冶山主持出灵,黄士栋怀抱着灵头幡,像傻了一样,摇摇晃晃走出胡同,后面跟着迟成翰、穆逢利、黄四亮、曲克穷等人。秦占友的马车承载着棺材走得很慢,车后跟着一群提着铁锹和杠子的年轻劳力,沿途两侧甩下许多看热闹的人。

“女人一生就怕嫁错郎啊!”

“摊上这样的男人,可倒了霉了!”

“人家吴妍多好,那是活活让四丫子给坑了!”

“都是让他爹给惯的,惯子如杀子呀!”

“人可不能犯法,犯法就不顶个人了。”

吉普车在后面跟到椅子圈附近,两个狱警下车,一直盯着下完葬,连项又给黄士栋戴上了手铐子,塞进吉普车里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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