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胡商隐闹市 熔痕泄天机
西市喧嚣的声浪如同实质,裹挟着各种语言、口音、叫卖声、牲畜的嘶鸣、香料刺鼻的气味、皮革鞣制的酸臭、金属器皿的碰撞叮当,一股脑儿拍在脸上。侯砚卿裹了裹身上那件带着浓重羊膻味的旧皮袍,脸上刻意抹了些风尘,弓着背,混迹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活脱脱一个刚从塞外赶来的小行商。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鳞次栉比的店铺幌子,最终定格在一家不起眼的、门口挂着褪色驼铃招牌的杂货铺——“康记驼栈”。
铺子不大,光线昏暗。货架上杂乱地堆着些风干的奶酪、成捆的羊毛、粗糙的毛毡、几把镶嵌劣质绿松石的弯刀,还有各种说不出名字的干草根茎。一个伙计模样的汉人青年正懒洋洋地趴在柜台上打盹。
侯砚卿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在斜对面一个卖烤胡饼的摊子前蹲下,买了两个饼,慢吞吞地嚼着,眼角余光始终锁着“康记驼栈”的门口。胡饼焦香酥脆,他却食不知味。
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一个身影闪进了康记驼栈的后门。虽然那人戴着顶压得很低的翻皮帽,遮住了大半张脸,但侯砚卿一眼就认出了那身形——高瘦,肩膀习惯性地微微内扣,走路时脚步拖沓,带着一种常年奔波的风尘仆仆。正是张婶描述过的“康骆驼”,康扎利!他进去时脚步匆匆,带着明显的不安。
侯砚卿三口两口吞掉胡饼,站起身,状似随意地踱到康记驼栈门口,探头朝里张望。
“客官,要点什么?”柜台后的伙计被惊醒,揉了揉眼睛,操着生硬的官话招呼。
“哦,看看,看看。”侯砚卿操着刻意模仿的、带着点陇西口音的官话,目光在货架上逡巡,手指随意拨弄着一串廉价的红玛瑙珠子,“听说你们这儿……有西域来的好香料?那种……劲儿特别大的?”
伙计打了个哈欠,兴致缺缺:“香料?有倒是有,上好的安息茴香、胡椒……都在那边罐子里,自己看吧。”他指了指角落里几个蒙着布的陶罐。
侯砚卿走过去,掀开一个罐子嗅了嗅,浓郁的茴香辛气。他摇摇头,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不是这种寻常货。要那种……带点甜头,闻久了让人晕乎乎,或者……能看见点啥好东西的?”他边说,边做了个飘飘欲仙的手势。
伙计的脸色瞬间变了变,眼神警惕起来,上下打量着侯砚卿:“客官说的什么,小的听不懂!我们这儿都是正经货!”他语气生硬地回绝。
侯砚卿却不死心,从怀里摸出几枚边缘磨损的开元通宝,悄悄塞进伙计手里,脸上堆着市侩的笑:“兄弟,帮帮忙。有朋友说,前阵子康掌柜这儿弄到过点稀罕货,叫……叫什么‘迷迭沙’?还是‘醉心草’?就想要点那个味儿……”
伙计捏着钱,脸上表情挣扎了一下,飞快地瞥了一眼通往后院的门帘,声音压得极低:“客官……您别害我!康掌柜前阵子确实弄到过一小包‘阿芙蓉膏’,那东西……邪性!长安城里的大人物们才碰得起!贵得要死不说,沾上就脱不了身!康掌柜自己都怕,早藏起来了!而且……”他凑得更近,声音带着一丝恐惧,“霓裳娘子那事儿……您听说了吧?就用了点那东西……结果……”
“结果怎么了?”侯砚卿心头一紧,追问。
“结果……烧死在灯里了!邪门不邪门?”伙计一脸讳莫如深,“官府说是意外,可我们私下都说……那东西招邪火!康掌柜吓得够呛,这两天正琢磨着关门回西域避风头呢!那剩下的阿芙蓉膏,打死他也不敢再碰了!客官,您行行好,去别处寻吧,这东西……沾不得!”伙计把钱飞快地塞回侯砚卿手里,像甩掉一块烫手的炭,连连摆手。
阿芙蓉膏!招邪火?
侯砚卿心头雪亮!张婶口中那奇特的西域异香,殓房里那霸道甜腻又燥烈的气味,源头找到了!正是这价比黄金、能致幻成瘾的西域邪物!霓裳娘子指缝里的粉末,灯骨熔痕里残留的异香,都指向它!此物燃烧,火焰或许真会呈现诡异的色泽……但“自 焚”?绝无可能!
线索瞬间贯通。康扎利,就是提供这致幻香料的关键一环!他此刻的惊惶,正说明他知道内情!甚至……他就是被利用的工具!
侯砚卿不动声色地退出了康记驼栈,心中的疑云却并未完全散去。香料来源找到了,但那灯骨上非比寻常的熔痕,那精准的螺旋状孔洞,又是如何造成的?那才是杀人的真正机关!
他离开喧嚣的西市,脚步匆匆,直奔长安城西南隅的少府监下属“将作坊”。那里汇聚着天下顶尖的能工巧匠。出示了不知从何处弄来的一块小小铜牌后,他被引入一间满是铁屑和桐油气味的工房。
一个须发皆白、手指粗壮却异常灵巧的老匠人,正对着灯油,仔细擦拭着一件精巧的青铜器。侯砚卿没多废话,直接将那根带有诡谲熔痕的灯骨残骸放在老匠人面前。
“老师傅,劳您法眼,看看这个。”
老匠人放下手中活计,浑浊的眼睛在看到那灯骨熔痕的瞬间,陡然射出锐利的光芒!他拿起旁边的单眼放大镜(叆叇),凑到灯骨前,几乎是趴在上面,一寸寸地审视那个米粒大小的螺旋状孔洞和周围青蓝色的氧化层。粗糙的手指在冰冷的金属表面缓缓摩挲。
工房里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哔剥声和老匠人沉重的呼吸声。
良久,老匠人放下放大镜,长长吁出一口气,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惊疑和凝重。
“小郎君,”他声音干涩,“这东西……邪门!”
“如何邪门?”侯砚卿追问。
“这熔痕……绝非寻常烛火、灯油失火能烧出来的!”老匠人指着那螺旋状的孔洞边缘,“你看这纹理!如此规整,向内螺旋收缩,边缘清晰锐利,像是被一股子极其集中、瞬间爆发的火,从里面硬生生‘钻’出来的!寻常火焰,是向外烧,是扩散的!烧不出这种‘钻’的力道和形状!”
他拿起一根细铁钎,在孔洞边缘比划着:“再看这周围的颜色,青中带蓝,这得是极高的温度,瞬间作用才能形成的氧化!而且……这孔洞位置,在灯架内侧,本就不是灯芯火焰最容易烧到的地方!怪!怪得很!”
“那……依您看,这是什么造成的?”侯砚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老匠人沉吟片刻,眼中闪烁着一种匠人对奇技淫巧本能的探究和警惕:“老朽早年……在军中匠营待过。见过一种阴损的火攻机关,唤作‘火钻子’。”
“火钻子?”
“嗯!”老匠人重重点头,“用极薄的铜管或铁管,内填特制的猛火药粉,一头封死,一头留极小孔。管外再裹以引火之物。一旦点燃引火物,火焰顺着小孔钻入管内,引燃药粉……那药粉爆燃之力,极其集中猛烈,瞬间就能把铜铁管子烧熔烧穿!喷出的火流,又急又毒,比箭还快!专烧甲胄、车辕、船板!穿透力极强!”
他指着灯骨上那螺旋状孔洞:“你这灯骨上的洞,看着就像是被那种‘火钻子’喷出来的毒火,从里面瞬间烧穿熔透的!只不过……这机关做得更小,更精巧,藏在那牡丹灯的花蕊深处,外人根本看不出来!而且……”
老匠人眼中惊疑更甚:“能瞬间熔穿这精钢灯骨的火钻子,那火药的力道和温度……绝非寻常!老朽只在传说里听过,西域有一种‘自燃药’,据说是从一种黑油里提炼出来的,比我们用的猛火油还要霸道十倍!沾火就着,遇风更烈,烧铁熔铜,如同沸汤泼雪!难道……”
西域自燃药!火钻子机关!
侯砚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轰然拼合!
阿芙蓉膏致幻,令人神智昏聩,甚至可能诱发极度的恐惧或狂乱!精巧隐藏的“火钻子”机关,内填霸道绝伦的西域自燃药,延时点燃!目标直指立于灯下的霓裳娘子!香料与机关,一者惑人心神,制造“神罚”异象的假象;一者精准夺命,焚尸灭迹!
好狠毒!好周密的算计!
那甜腻的异香,此刻仿佛再次萦绕鼻端,混合着铁屑和桐油的气味,化作一股令人作呕的阴谋气息。侯砚卿紧紧攥着那根冰冷的灯骨残骸,指节发白。
长安城的水面下,潜伏的毒蛇,终于露出了它淬毒的獠牙。而獠牙所指,正是那消失的描金匣子,和它背后那条被称为“五步蛇”的显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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