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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浣花溪畔棍惊鸿 下


水码头边,停泊的乌篷船挤挤挨挨,船尾挨着船头,缆绳交错。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鱼腥、桐油和汗水的混合气味。

那干瘦扒手刚把绣金荷包揣进怀里,正打算混入一艘准备离岸的货船杂工之中,脸上还带着一丝得手的窃喜。

他盘算着,只要上了船,顺流而下,这趟买卖就成了。

突然,一种源自无数次街头亡命养成的、对危险的直觉让他后颈汗毛瞬间倒竖!他猛地回头——

瞳孔骤然收缩!

一道灰影,如同跗骨之蛆,带着一股沉凝如山岳压顶般的恐怖气息,已迫近身后不足一丈!

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那双沉静得如同古井深潭的眼睛,在扒手惊骇的目光中急速放大!

扒手亡魂大冒,怪叫一声,脚下发力就想往最近的船舱里钻。

只要钻进那狭小的舱门,对方身形高大,必然受阻!

然而,他的脚刚抬起,一股刁钻无比的劲风已袭至后腰!

不是棍击,而是棍头带着一股粘稠的吸力,精准无比地在他腰眼处一点、一勾!

这一下点得极其巧妙,力道不大,却瞬间打乱了扒手全身的平衡和发力。

扒手只觉得一股酸麻从腰眼直窜全身,半身力道尽泄,脚下一软,前冲之势顿时变成了狼狈不堪的向前扑倒,以一个难看的狗啃泥姿势,重重摔在潮湿油腻的船板上,啃了一嘴泥腥。

他甚至没看清对方是如何出手的。

只觉得腰后一麻,天地就翻转了过来。

石憨收棍而立,如同从未动过。

他俯身,左手探出,两根粗壮的手指如同铁钳,精准地夹住扒手怀里还没来得及捂热的绣金荷包一角,轻轻一抽,便将其完整地取了出来。

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只是捡起一件掉落在地的寻常物事。

扒手挣扎着抬头,脸上沾满污泥,眼中满是惊恐和怨毒。

石憨看也没看他,握着荷包,转身便走,留下扒手在船板上徒劳地挣扎**。

当石憨高大的身影分开人群,重新出现在李璃雪和如兰面前时,码头上那短暂而凌厉的一幕仿佛从未发生。

他气息平稳,额上连一滴汗珠也无,只是粗布衣衫的下摆沾了些许码头特有的湿泥。

他摊开蒲扇般的大手,掌心静静躺着那只失而复得的绣金牡丹荷包,金线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着细碎而夺目的光。

“你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仿佛递过去的不是一件贵重之物,而是一根柴火。

李璃雪看着那荷包,再看看眼前这沉默如山的汉子,胸口剧烈起伏,先前被污蔑的怒火、失窃的惊惶、此刻失而复得的冲击,种种情绪翻涌激荡。

她一把夺过荷包,紧紧攥在手心,丝滑的锦缎和细小的米珠硌着掌心,带来一种真切的拥有感。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努力维持着公子的仪态,但声音里的激动还是泄露了心绪:“好!好本事!挑柴的,你这根棍子……”

她的话戛然而止。

就在她攥紧荷包、情绪激荡之时,那荷包一角系着的丝绦似乎因方才的争抢而有所松动。

被她用力一攥,荷包口微微张开,一件东西从里面滑脱出来,无声地坠落。

那东西在春日暖阳下划过一道温润内敛的弧光。

“啪嗒。”

一声轻响,不大,却像一枚小石子投入了李璃雪心湖,瞬间激起千层浪!

一枚玉扣。

质地是上等的羊脂白玉,纯净无瑕,温润如凝脂。扣身圆融,正面精雕细琢着一只盘曲的螭龙,龙首微昂,须发怒张,鳞爪飞扬,透着一股隐而不发的皇家威仪。

更奇的是,那螭龙盘绕形成的隐秘空隙里,赫然阴刻着两个细如蚊足、却笔锋遒劲的篆字——“淮阳”!

石憨的目光,也落在了那枚掉落的玉扣上。

螭纹……皇家象征!

那“淮阳”二字,更是如同两根冰冷的针,瞬间刺入他眼底深处。他浓黑的眉毛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李璃雪脸色骤变,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溪畔飘落的梨花还要白上三分!

她几乎是本能地、迅疾无比地弯腰,手指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飞快地将那枚玉扣抄入掌心,紧紧握住!

冰冷的玉质贴在滚烫的掌心,激得她浑身一颤。

她猛地抬眼,目光如电,带着前所未有的锐利和一丝深藏的惊悸,死死盯住石憨的脸,仿佛要从他每一寸平静的皮肤下,挖出任何一丝可能存在的异样神情。

石憨的目光,平静地迎了上去。

没有惊讶,没有好奇,没有探究,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仿佛他看到的不是一枚可能掀起滔天巨浪的皇家玉扣,而只是一颗再普通不过的鹅卵石。

那眼神,沉静得像浣花溪最深处的潭水,映着天光云影,却照不进任何秘密。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庙会的喧嚣——小贩的叫卖、孩童的嬉闹、船只的摇橹声——在李璃雪的耳中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掌心玉扣冰冷的触感。

她死死盯着石憨的眼睛,想从那片深潭里捞出一点什么,哪怕一丝惊疑也好。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

那眼神坦荡得近乎漠然。

一股莫名的、混杂着庆幸与更强烈不安的情绪涌了上来。庆幸的是这莽汉似乎不识此物;不安的是,他这份过分的平静,反而让她觉得深不可测。

她迅速将玉扣紧紧攥回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随即强作镇定地将它飞快地塞回荷包深处,这一次,仔细地系紧了丝绦。

再抬起头时,李璃雪脸上已强行恢复了那种世家公子的矜持与傲然,只是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褪尽的惊魂。

她清了清嗓子,折扇“唰”地展开,在胸前缓缓摇动,试图驱散那份无形的压力,目光重新落在石憨身上,带着一种审视货物般的挑剔和不容置疑的强势。

“挑柴的,”她开口,声音刻意压得低沉了些,却掩不住那份骨子里的颐指气使,“你这根棍子,护柴可惜了。”

她折扇遥遥一点石憨手中那根乌沉沉的青冈木棍,“跟着本公子,护人吧。三个月,保我周全。”

石憨沉默着,眼皮都没抬一下,似乎没听见。

李璃雪眉梢一挑,显然对他的沉默很不满,但也看出这汉子吃硬不吃软。

她朝旁边的如兰使了个眼色。

如兰会意,立刻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啪”地一声,解开系绳,露出里面黄澄澄的光芒。

十两金铤!

足赤的金子在阳光下流淌着诱人而沉重的光泽,瞬间吸引了周围无数道或贪婪、或羡慕、或惊讶的目光。

那金铤上清晰的官印戳记,更是无声地昭示着其非凡的来历和分量。

“喏,”李璃雪用折扇虚点了一下那金子,下巴微扬,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倨傲,“十两金铤,买你三个月。从今日起,你就是本公子的贴身护卫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石憨身上沾着泥点和梨花瓣的粗布衣衫,又补充道,“比你挑一年的柴火都值当。如何?”

石憨的目光,终于落在那十两金铤上。金灿灿的光芒映在他深褐色的瞳孔里,却没能激起一丝涟漪。

他像是在看一块石头。半晌,他抬起眼,目光越过那诱人的金子,再次落在李璃雪那张刻意绷紧、却掩不住紧张与强势的脸上。

他的眼神依旧沉静,看不出喜怒。

溪水潺潺,流过光滑的鹅卵石。

几片迟落的梨花打着旋儿,悠悠飘落水面,被清澈的溪流温柔地卷着,向下游漂去。

石憨粗糙的大手,终于缓缓伸出。

他没有去接如兰递过来的金铤布包,而是五指张开,稳稳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直接抓向那根静静倚靠在柴捆旁的青冈木棍。

黝黑的棍身入手,温润而坚实,仿佛是他手臂的延伸,带着一种血脉相连般的熟悉感。

这触感,似乎比那十两黄金更重。

他握着棍,棍头轻轻一点地上那两捆沉甸甸的干柴,声音低沉,如同溪底磐石摩擦:

“柴,要送到西城张记饭庄。”

答非所问,却已给出了答案。

李璃雪紧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计谋得逞的得意。

她“啪”地一声合拢折扇,在掌心轻轻一敲:“好!如兰,付钱!连他那担柴,一并买了!现在,”她折扇指向石憨,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你就是本公子的人了。跟上!”

如兰立刻将那小布包塞到还在发懵的柴担主人——那个蜀锦摊主汉子手里。

摊主捧着沉甸甸的金子,看着眼前这峰回路转的一幕,彻底傻了眼。

李璃雪不再理会旁人,转身,月白锦袍在人群缝隙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当先朝溪流下游的方向走去。

步履间,又恢复了那份世家子弟的从容,只是背影,似乎比方才挺拔了些许。

如兰紧紧跟上,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

石憨默默弯腰,将那根青冈木棍重新稳稳地横在肩后。

他挑起那两捆已经属于别人的干柴,沉重的分量压上肩头,发出熟悉的“嘎吱”声。

他迈开脚步,不疾不徐地跟在那一主一仆身后几步之遥。

高大的身影在人群中移动,像一艘沉默的船破开喧嚣的浪。

浣花溪水依旧潺潺,映着春日晴空,也映着岸上行人的倒影。

那根乌沉沉的青冈木棍,倒映在清澈的溪水中,随着水波微微晃动,像一道沉入水底的、蛰伏的惊鸿。

李璃雪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没有回头,声音顺着风清晰地传来,带着一丝刻意的随意,却又不容置疑:

“对了,挑柴的,”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一个合适的称呼,“以后……你就叫石敢当吧。”

说完,也不等回应,折扇轻摇,继续前行。

石憨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肩上的柴捆随着步伐沉稳地起伏。

他望着前方那抹月白色的背影,又低头,目光掠过水中那根棍子的倒影。

溪水潺潺,倒影晃动,模糊又清晰。

他粗糙的手指,在青冈木棍那油润冰凉的表面,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指痕。

梨花如雪,兀自无声飘落。

溪水载着落花,也载着倒影,悠悠流向未知的下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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