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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断桥残雪双影归


西湖的雪,三年后,又落了下来。

不似长安宫阙前那肃杀凛冽的鹅毛大雪,江南的雪,细碎、轻柔、带着水乡特有的温润。

雪片如同揉碎的琼玉,无声地飘洒,落在浩渺的湖面,落在苏堤垂柳枯枝的银条上,落在雷峰塔沉默的塔尖,也落在断桥那饱经风霜、覆着薄薄一层莹白的青石桥面。

远山如黛,披着素纱,倒映在清冷的湖水中,与天光云影共徘徊,构成一幅静谧空灵的水墨长卷。

断桥之上,游人寥寥。

雪落无声,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种纯净的寂寥。

桥堍旁,几株老梅虬枝盘曲,疏影横斜,枝头已有点点胭脂红的花苞悄然孕育,在雪幕中透出倔强的生机。

“爹!爹!你看!我的‘打狗棍法’!”

一声清脆稚嫩、带着奶气的童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雪中的静谧。

只见一个约莫三岁、裹得圆滚滚如同小棉球般的男童,正挥舞着一根比他身高还长出半截、打磨得光滑溜圆的细木棍,在断桥中央的薄雪地上,歪歪扭扭地比划着。

他小脸冻得红扑扑,乌溜溜的大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嘴里还煞有介事地“嘿!哈!”喊着。

木棍扫过积着薄雪的青石桥面,带起细碎的雪沫。

男童脚下不稳,一个趔趄,“噗通”一声,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墩儿。那根细木棍脱手飞出,不偏不倚,正正打在一旁石栏边负手静立、凝望湖山的一个高大身影头上!

身影微微一晃。

那人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棉布长袍,外罩一件毫不起眼的玄色斗篷,身形依旧魁梧如山,却少了几分战场杀伐的锋锐,多了几分沉淀后的沉稳与内敛。

正是石憨。

他头上戴着一顶样式古朴的皮弁(biàn)帽,帽檐压得略低,遮住了额角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疤痕,也遮住了些许被岁月和伤痛刻下的沧桑。

那根细木棍,正正打落了帽顶象征他“忠勇伯”身份的、那枚小小的银质狻猊(suān  ní)饰物。

“哐当。”银狻猊落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滚了几滚,停在积雪中。

石憨缓缓转过身。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后的沉稳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滞,那是深入骨髓的旧伤留下的印记。背上那道曾贯穿肺腑的创口,虽已愈合,却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印记,每逢阴冷天气便隐隐作痛。

更触目的是他那双手——虽早已能活动,却再也无法恢复如初。十指关节粗大僵硬,皮肤布满无法消退的暗红疤痕与扭曲的筋络,如同被烈火焚烧后又强行重塑的枯枝,每一次屈伸都带着牵拉皮肉的钝痛。

这双手,再也握不紧那根曾横扫千军的青冈木长棍,也握不住需要精妙劲力的刀剑。

然而,当他看向地上那摔得七荤八素、小嘴一瘪正要哭出声的小家伙时,那双曾经燃烧着战场烽火、如今沉淀着岁月风霜的眼眸里,却瞬间溢满了毫无保留的、近乎笨拙的宠溺与温柔。

那是一种历经生死、看透荣辱后,沉淀在血脉深处的、最原始的慈爱。

“臭小子!敢打掉老子的官帽!”石憨故意板起脸,粗声粗气地低吼一声,声音带着久经沙场的浑厚,却并无半分怒气。

他魁梧的身躯微微前倾,那只布满疤痕、动作略显僵硬的大手,却异常轻柔地伸出,稳稳地将那摔懵了的小家伙从雪地里捞了起来,如同托起一件稀世珍宝。

“哇…爹爹坏…帽子…帽子自己掉的…”小家伙被父亲“凶巴巴”的语气吓得一愣,旋即看到石憨眼中藏不住的笑意,立刻转“悲”为“喜”,咯咯笑了起来,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就去抓石憨脸上刚冒出的硬硬胡茬。

石憨被挠得痒痒,忍不住也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发出低沉而愉悦的笑声。

他将小家伙高高举起,让他骑坐在自己宽阔厚实的肩膀上。

小家伙立刻兴奋地手舞足蹈,小手紧紧揪住父亲耳边的头发,把那顶歪斜的皮弁帽彻底晃掉在地。

“驾!驾!爹爹快跑!追娘亲!”小家伙用稚嫩的嗓音发号施令,小手指着桥的另一端。

石憨顺着儿子胖乎乎的小手望去。

断桥的另一端,靠近白堤的方向,一株虬枝盘曲的老梅树下,静静伫立着一个倩影。

李璃雪。

她已褪去了繁复的宫装,只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锦缎袄裙,外罩一件银狐裘镶边的雪青色斗篷,衬得肌肤胜雪。

乌发松松绾就,斜插一支简洁的羊脂白玉簪。三年的时光,并未在她清丽的容颜上刻下多少痕迹,反而洗去了曾经的锐气与疲惫,沉淀出一种温润如玉、宁静致远的气质。

只是那双望向湖山的眼眸深处,依旧藏着星辰大海般的深邃与坚韧。

此刻,她正微微仰头,凝望着老梅枝头那几朵在细雪中悄然绽放的胭脂色梅花。

雪花无声地落在她乌黑的发髻上、纤长的睫毛上,如同精灵的亲吻。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一朵初绽的花苞,唇角微扬,勾勒出一抹温柔浅淡的笑意。

那笑意,如同融化了冰雪的初阳,温暖了整个雪幕下的断桥。

这静谧美好的一幕,落入石憨眼中,让这个在尸山血海中都未曾退缩半步的汉子,心头猛地一热,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

他肩上驮着咯咯笑闹的儿子,迈开大步,踏着桥面上薄薄的积雪,朝着梅树下的身影走去。脚步沉稳而有力,每一步都踏碎了雪幕下的寂静,也踏碎了过往所有的烽烟与伤痛。

“呆子棍王!跑慢些!当心摔了孩子!”

李璃雪听到动静,回眸望来。看到石憨扛着儿子大步流星、那顶象征伯爵身份的皮弁帽早已不知去向,只露出一头被儿子抓得乱糟糟的硬发,她忍不住嗔道。声音清泠如泉,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眼底的温柔却几乎要满溢出来。

这声“呆子棍王”,如同穿越了七年的时光隧道,瞬间将他们拉回了浣花溪畔初遇时的那个春天。

石憨闻言,不但没慢,反而哈哈一笑,脚步更快了几分,故意颠了颠肩上的小家伙,惹得他尖叫连连,笑声更欢。

“娘亲!爹爹是大马!跑得好快!”小家伙兴奋地拍着石憨的脑袋。

一家三口,在雪幕下的断桥相会。石憨将儿子放下,小家伙立刻像颗小炮弹似的扑进李璃雪怀里,小脸在她柔软的斗篷上蹭来蹭去。

李璃雪蹲下身,替儿子拍掉身上的雪粒,理了理他蹭歪了的小帽子,动作温柔细致。

石憨站在一旁,高大的身影将妻儿护在身侧的风雪之外。他那只布满疤痕的手,自然而然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习惯,轻轻搭在李璃雪的肩膀上。粗糙的指腹隔着柔软的衣料,感受着她的存在与温度。

没有言语,只有目光的交汇,流淌着劫后余生、岁月静好的暖意。

就在这时,一阵轻快的踏雪声从白堤方向传来。

“公主!姑爷!小少爷!”一个清脆爽朗的女声响起。

只见如兰挽着一个身材挺拔、面容英朗、穿着青色儒衫的青年男子,踏雪而来。

如兰比三年前丰腴了些,气色红润,眉宇间曾经的青涩与焦虑已化作了成熟妇人的温婉与安定。

她依旧梳着利落的发髻,但发间多了支精致的点翠步摇,身上是簇新的藕荷色锦缎袄裙,外罩同色镶毛斗篷,显然生活优渥。她手中,还提着一个精巧的竹编食盒。

她身边的青年男子,气质温文尔雅,对着石憨和李璃雪恭敬地拱手行礼:“姐夫,阿姐。”他正是如兰的夫婿,杭州府衙新晋的年轻推官,沈文清。

两人成婚刚满一年,幸福美满。

“如兰!文清!”李璃雪笑着起身相迎,眼中是发自内心的喜悦。石憨也对着沈文清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朴实的笑容。

“小少爷,看姨姨给你带什么来了?”如兰蹲下身,变戏法似的从食盒里拿出一个热气腾腾、做成小兔子模样的豆沙包,逗弄着李璃雪怀中的小家伙。

“兔兔!”小家伙立刻被吸引,伸出小手去抓。

如兰将豆沙包递给小家伙,又打开食盒上层,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青瓷茶罐,递给李璃雪,眼中带着温暖的笑意:“公主,这是今年君山新采的头茬银针,阿沅家那片老茶树上摘的,阿沅爹特意托人捎来的,说一定要让公主和姑爷尝尝。”

君山银针。阿沅。

这两个词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李璃雪和石憨心中同时荡开涟漪。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洞庭月下,银鳞万顷,长棍击水惊起雁阵如离弦箭的情景;浮现出汾河火鹞渡残阳,渔家女阿沅为护粮船中箭沉河,手中紧握少室山药囊的悲壮画面。

李璃雪接过那青瓷茶罐,指尖拂过温润的瓷面,仿佛能感受到洞庭湖水的浩渺与君山茶树的清香。她揭开盖子,一股清雅高远、带着洞庭烟雨气息的茶香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雪天的寒意。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泛起一丝感怀的微澜:“阿沅爹有心了。这茶…真好。”

石憨沉默着,目光投向烟波浩渺的西湖深处,仿佛看到了那柄曾沉入湖底的、阿沅的遗剑。他那只搭在李璃雪肩上的大手,无意识地收紧了些许。

“船来啦!”沈文清指着湖面笑道。

只见一艘宽敞结实的小船,从柳浪闻莺方向缓缓撑来。

船上支着简易的竹棚,棚下置着一张矮几,几上红泥小火炉烧得正旺,炉上铜壶咕嘟作响。

撑船的艄公是个精神矍铄的老者,显然是熟识。

“公主,伯爷,请上船吧!雪中游湖,温酒赏景,别有一番滋味!”艄公爽朗地招呼道。

一行人登上小船。船儿吃水颇深,却异常平稳。小火炉上,温着醇香的绍兴花雕,几碟精致的江南小菜置于矮几上。李璃雪将如兰带来的君山银针投入铜壶中,清雅的茶香与温热的酒香在竹棚内氤氲交融。

船儿缓缓离岸,在细雪纷飞中,无声地滑过清冷的湖面,目标湖心亭。

雪落湖心,无声无息。

远山、雷峰塔、断桥、苏堤…熟悉的景致在雪幕中缓缓移动,如同徐徐展开的水墨长卷。

小家伙被如兰抱在怀里,好奇地看着炉上冒热气的铜壶,又伸出小手去接飘落的雪花。

石憨和李璃雪并肩坐在矮几旁。石憨端起一杯温热的黄酒,动作依旧有些僵硬,但很稳。

李璃雪则捧着一杯刚刚冲泡好的君山银针,茶汤清澈,芽叶根根竖立,如同银枪林立。

两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舷窗外飘落的雪,看着这承载了他们太多血火记忆、如今却温柔得如同梦境的西湖。

温酒入喉,暖流蔓延至冰冷的四肢。清茶入口,涤荡着岁月的尘埃。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只剩下竹筏破开雪水涟漪的细微声响。

当小船再次经过断桥时,夕阳的余晖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金红色的光芒,恰好落在桥头那株虬枝盘曲的老梅树下。

那里,斜斜地倚靠着两件旧物。

一根遍布着深深裂痕、杖身被摩挲得油光发亮、顶端还残留着暗红血渍的青冈木长棍——石憨的棍。

一柄剑鞘古朴、剑柄缠着陈旧布条、剑穗已褪色磨损的秋水软剑——李璃雪的剑。

棍与剑,静静地靠在一起。

长棍粗粝刚硬,如同沉默的山岳;软剑纤细修长,如同流淌的溪水。它们并肩倚在斑驳的桥栏旁,如同两个历经沧桑、卸甲归田的老友,相互支撑,相互慰藉。

落日的余晖,温柔地抚过棍身深刻的裂痕和剑鞘上黯淡的纹饰。在棍剑相交的根部,一层薄薄的、暗红色的铁锈,正悄然攀附其上,如同岁月刻下的印记,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锋芒、血火与守护。

雪,依旧在落。

细碎的雪片覆盖了棍剑的顶部,也覆盖了它们脚下的青石板。然而,就在那锈迹与落雪的交界处,几茎柔韧的新绿,正顽强地从石板的缝隙间探出头来。

那是初春的嫩草,在残冬的寒意与铁锈的肃杀中,倔强地宣告着生命的轮回与不息。

小船载着炉火的温暖、茶酒的醇香和细碎的欢声笑语,缓缓融入西湖深处烟雪迷蒙的画卷。

断桥之上,雪落无声。

棍剑相倚,锈痕斑驳,残雪融春。

这真是:

七载烽烟路,终化西湖雪,棍剑锈蚀处,新柳已拂春。

(完)

2024年早春——2025年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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