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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三章 血色槐花


六月的雨总带着股铁锈味,打在老宅院墙上那丛疯长的爬山虎上,溅起细碎的泥点。张兰把最后一碗稀粥重重墩在桌上,粗瓷碗沿磕出个豁口,她盯着对面缩成一团的姐弟俩,三角眼眯成两道细缝。

“磨蹭什么?碗底都要被你们看出洞来了。”她的指甲在油腻的围裙上刮出刺啦声,“吃完把后院的柴火劈了,三丫去河边洗衣服,要是太阳落山前弄不完——”

“娘,弟弟昨天发烧还没好。”九岁的三丫攥着弟弟冰凉的小手,声音细得像蛛丝。男孩怯怯地抬头,额头上的潮红混着未干的泪痕,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张兰突然笑了,笑声像破旧的风箱在拉动:“发烧?我看是懒病犯了。当初要不是你们那死鬼娘走得早,哪轮得到我来伺候两个讨债鬼。”她猛地拍向桌子,稀粥晃出碗沿,溅在男孩手背上。

三丫慌忙用袖子去擦,却被张兰一把揪住头发。女人的指关节抵着她的头皮,硬生生把她拽起来:“怎么?不服气?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们扔到后山喂狼?”

“娘!我去劈柴!”三丫疼得眼泪直流,却死死护着身后的弟弟,“我让弟弟在旁边看着,他不动手就行!”

张兰这才松了手,看着女孩踉跄着扶住门框,发间沾着几根脱落的发丝。她啐了口唾沫,转身进了里屋,临走时丢下一句:“别忘了把晾干的草药收回来,要是受潮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姐弟俩这才敢大口喘气。男孩拉着姐姐的衣角,小声问:“姐,爹什么时候回来?”

三丫望着窗外连绵的雨帘,槐树叶在风中扭曲成鬼怪的形状。她想起三个月前爹出门打工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阴雨天,爹蹲在门槛上给她塞了块红糖,说等槐花开了就回来。可现在槐花早就谢了,爹的影子都没见着。

“快吃吧,吃完我们抓紧干活。”三丫把自己碗里唯一的咸菜夹给弟弟,指尖触到他滚烫的皮肤时,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后院的老槐树有上百年了,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树皮上布满深褐色的裂纹,像老人暴起的青筋。三丫抡起比她还高的斧头,每劈一下,震得虎口发麻。雨水顺着她的额角流进眼睛,涩得生疼。弟弟坐在柴堆旁,抱着膝盖打盹,烧得通红的小脸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诡异的青紫色。

忽然,斧头卡在了木缝里。三丫使劲往外拔,脚下一滑重重摔在泥地里。她抬头的瞬间,看见张兰站在槐树下,手里攥着根磨得发亮的藤条。

“小贱蹄子,敢偷懒?”藤条带着风声抽下来,三丫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却听见弟弟的哭喊声。她猛地回头,看见藤条落在男孩背上,单薄的衣衫瞬间裂开道血痕。

“别打我弟弟!”三丫扑过去抱住张兰的腿,指甲深深抠进对方的皮肉里。张兰尖叫着抬脚踹在她胸口,三丫像片叶子似的飞出去,后脑勺重重磕在老槐树的树桩上。

视线模糊中,她看见弟弟被张兰拖拽着往柴房走,男孩的小手拼命伸向她的方向,嘴里喊着“姐姐”。雨声里混着骨头撞在门板上的闷响,还有张兰尖利的咒骂:“跟你娘一样的贱种,烧不死你!”

三丫挣扎着想爬起来,手却摸到黏糊糊的液体。她抬起手,看见掌心的血混着雨水,在槐树根盘结的泥土里晕开,像极了去年落在地上的槐花,红得发黑。

不知过了多久,三丫被一阵微弱的咳嗽惊醒。她摸了摸后脑勺,那里鼓起个鸡蛋大的包,一动就疼得钻心。雨已经停了,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把槐树枝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无数只抓挠的手。

柴房的门缝里透出点微光,是张兰点的煤油灯。三丫贴着墙根挪过去,听见里面传来弟弟压抑的啜泣,还有张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像是在给谁梳头发。

“……乖囡,头发要梳得光光的,才好看……你娘当年就爱留长头发,可惜啊,命薄……”

三丫的心脏猛地一缩。她想起娘的照片,放在爹的抽屉里,照片上的女人有两条乌黑的长辫子,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娘是三年前没的,也是在这个柴房里,难产大出血,张兰说请不起大夫,就眼睁睁看着娘断了气。

“娘,我冷……”弟弟的声音带着哭腔。

“冷?”张兰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你娘当年在这儿生下你的时候,比这冷十倍呢。她抓着我的手喊救命,你说我该不该救她?”

柴房里安静了片刻,只有煤油灯芯噼啪爆了声火星。三丫透过门缝往里看,吓得捂住了嘴。

张兰坐在柴草堆上,怀里抱着弟弟,手里拿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男孩的头发被胡乱揪着,头皮都露了出来。张兰的另一只手在柴草里翻找着什么,最后拎出个东西——是娘生前用的桃木梳子,齿子断了好几根。

“你看,这梳子还是你娘陪嫁来的呢。”张兰把梳子往弟弟头上按,“她临死前求我好好待你们姐弟,你说我待你们好不好?”

弟弟疼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哭出声,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滴在张兰手腕上。女人突然咯咯笑起来,剪刀“咔嚓”一声剪掉了男孩一绺头发。

“多好的头发,跟你娘一个样。”她把头发塞进怀里,像是藏什么宝贝,“等攒够了,就能做个漂亮的替身了……”

三丫的指甲掐进砖墙里,砖屑嵌进肉里也不觉得疼。她想起村里老人说的话,说张兰年轻时候跟个走江湖的道士学过邪术,能用人的头发指甲做替身,咒人死。

突然,柴房里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紧接着是张兰的咒骂:“小兔崽子,敢咬我!”

三丫推开门冲进去,看见弟弟摔在地上,额角磕在柴刀上,鲜血直流。张兰正红着眼扑过去,手里的剪刀闪着寒光。

“住手!”三丫抄起墙角的扁担,用尽全身力气砸在张兰背上。女人惨叫着扑倒在地,剪刀脱手飞到墙角,插进一堆干草里。

“反了!反了天了!”张兰转过身,脸上沾着草屑和唾沫,“今天我不打死你们这两个孽障!”

她刚要爬起来,却突然僵住了。月光从屋顶的破洞照进来,正好落在弟弟流血的额头上。男孩睁着眼睛,眼神直勾勾的,嘴角竟然向上弯着,像是在笑。

“娘……娘在叫你呢……”男孩的声音变得又尖又细,完全不像个孩子该有的嗓音。

张兰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连连后退,撞倒了身后的煤油灯。火苗“腾”地窜起来,舔着干燥的柴草,很快就烧红了半边天。

“鬼!有鬼啊!”张兰尖叫着往门口跑,却被什么东西绊倒。三丫看清了,是娘那把桃木梳子,不知何时缠上了好多头发,像条蛇似的缠住了张兰的脚踝。

火舌很快吞没了柴房的横梁,三丫抱起昏迷的弟弟往外跑。她回头看了一眼,张兰在火里打滚,身上的衣服烧得噼啪作响,那些缠在她身上的头发越收越紧,把她的身体勒出一道道血痕。

“是你……是你害死我……”张兰的脸在火光中扭曲变形,眼睛死死盯着三丫,“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一声脆响,烧断的房梁砸下来,彻底盖住了她的惨叫。

三丫抱着弟弟在槐树下坐了一夜。天亮时,村里人闻讯赶来,看着烧成黑炭的柴房,都啧啧称奇。有人说张兰是遭了报应,有人说她是自己不小心引的火。没人问起两个孩子昨晚经历了什么,就像没人关心他们平日里过得好不好。

弟弟发了三天高烧,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总在夜里惊醒,说梦见好多头发缠着他的脖子。三丫没敢告诉任何人柴房里发生的事,她把那把沾血的桃木梳子埋在了老槐树下,上面压了块大石头。

爹是半个月后回来的,带着一身尘土和几包糖果。他看到烧毁的柴房,只是叹了口气,说张兰命苦。三丫把糖果分给弟弟,自己含着一颗,甜腻的味道里总带着股焦糊味。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却又有哪里不一样了。三丫总觉得槐树下有人影,尤其是起风的夜晚,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哭。她开始失眠,夜里常常坐在门槛上,看着老槐树的影子发呆。

有天夜里,她听见爹在跟人说话,声音压得很低。

“……真的要埋在这儿?”是爹的声音,带着犹豫。

“这地方阴气重,正好镇着。”另一个声音很陌生,“你婆娘当年死得冤,怨气不散,现在又搭上那个女人……不处理干净,怕是要祸及孩子。”

三丫捂住嘴,躲在门后不敢出声。她看见爹和一个穿黑袍的人走到槐树下,那人手里拿着把铁锹,在她埋梳子的地方挖了个坑。月光下,她看清那人挖出来的东西——是张兰烧得焦黑的骨头,上面还缠着没烧尽的头发。

黑袍人往坑里撒了些黄色的粉末,刺鼻的味道让三丫忍不住咳嗽。爹把一块刻着字的木板竖在坑边,她借着月光看清上面的字:亡妻张兰之位。

“记住,每逢初一十五,别忘了浇点黑狗血。”黑袍人拍了拍爹的肩膀,“还有,别让孩子靠近这棵树。”

爹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递给黑袍人。三丫看见里面露出的银元,突然想起张兰藏在枕头下的钱袋,每次爹寄钱回来,她都锁在那个袋子里。

黑袍人走后,爹蹲在槐树下哭了。他用袖子擦着脸,嘴里反复念叨:“是我对不起你们……是我没本事……”

三丫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她终于明白,娘不是难产死的,张兰也不是意外烧死的。爹什么都知道,却为了省钱,为了那个所谓的“镇住怨气”,把一切都埋在了这棵老槐树下。

秋天来得很快,槐树叶落了一地,踩上去软绵绵的,像铺了层碎骨。弟弟的病时好时坏,总说头疼,头发也掉得厉害,原本浓密的头发变得稀稀疏疏,露出苍白的头皮。

三丫开始做噩梦,梦见自己被困在柴房里,无数根头发从门缝里钻进来,缠住她的手脚。那些头发里藏着眼睛,一双双瞪着她,有娘的,有张兰的,还有弟弟的。

有天早上梳头,她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头发里缠着根黑发,比她的头发粗得多,像是成年人的。她伸手去扯,那根头发却突然钻进头皮里,疼得她倒吸冷气。镜子里,她的鬓角处鼓起个小包,像有东西在皮肤下游动。

“姐,你的脖子……”弟弟指着她的后颈,小脸吓得发白。

三丫摸到后颈有密密麻麻的凸起,像是长了层鳞片。她冲到水缸边,低头往水里看——她的脖子上爬满了细如发丝的红线,顺着衣领往胸口蔓延,线的尽头,在锁骨处盘成个小小的漩涡。

那天下午,爹又去找那个黑袍人了。三丫悄悄跟在后面,看见他们在镇外的破庙里说话。

“……那丫头好像不对劲,脖子上长了些怪东西。”爹的声音发颤。

黑袍人冷笑一声:“正常得很,怨气转移罢了。那棵槐树吸收了两个女人的精血,现在要找新的宿主。”

“那怎么办?要不……把她也……”

“蠢货!”黑袍人打断他,“她是童子身,正好用来养煞。等养到明年槐花盛开,就能炼成药引,到时候你想要多少银子没有?”

三丫只觉得天旋地转,手里的篮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爹和黑袍人同时回头,三丫看见爹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三丫?你怎么在这儿?”爹想去拉她,却被黑袍人拦住。

“既然听见了,就别想走了。”黑袍人从怀里掏出个铜铃,轻轻一晃,三丫突然觉得头晕目眩,双腿发软。

她看见爹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黑袍人一步步逼近,手里拿着根沾着黑狗血的绳子。三丫转身就跑,却被脚下的石子绊倒,摔在地上。

就在黑袍人抓住她头发的瞬间,一阵狂风突然卷起,漫天的槐树叶像刀子一样飞过来。黑袍人惨叫一声,捂住眼睛后退,鲜血从他指缝里流出来。

三丫抬头,看见老槐树的方向飘来个黑影,长发在风中飞舞。是娘!她穿着那件蓝布衫,正是临死前穿的那件,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睛却亮得吓人。

“谁也别想伤害我的孩子。”娘的声音穿过风声,带着刺骨的寒意。黑袍人手里的铜铃突然炸开,碎片溅了他一脸。他怪叫着往庙外跑,却被突然从地下冒出来的头发缠住,拖进了黑暗里,只留下几声凄厉的惨叫。

爹瘫坐在地上,看着娘一步步走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娘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恨,也没有爱,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欠我们的,该还了。”娘抬起手,指甲变得又尖又长,插进了爹的胸口。

三丫闭上眼睛,不敢再看。风声里,她听见爹最后的叹息,还有娘轻声说的那句“对不起,三丫,娘只能这样保护你”。

三丫再次醒来时,躺在自家的床上。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她的手背上,暖洋洋的。弟弟趴在床边睡着了,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她摸了摸脖子,那些红线不见了,后颈的包也消了。屋里很安静,听不到爹的咳嗽声,也听不到张兰的咒骂声。

推开房门,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那棵老槐树还立在那里。树下的土被翻新过,上面种满了白色的小花,像是星星落在了地上。

村里人说,爹和那个黑袍人都失踪了,有人说他们是被山里的野兽吃了,有人说他们是卷着钱跑了。没人问起三丫和弟弟的去处,就像他们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三丫带着弟弟离开了老宅。走的那天,她回头看了一眼,老槐树上开满了槐花,雪白雪白的,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银光。风吹过,花瓣落了下来,像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雪。

许多年后,有人买下了那座老宅,想把它改成客栈。施工队挖地基的时候,在槐树下挖出了三具尸骨,两具紧紧抱在一起,像是一对母子,另一具被缠在最下面,骨架上还缠着密密麻麻的头发。

工人想把老槐树砍掉,锯子刚碰到树干,就从树洞里涌出好多头发,缠住了锯子。有人试着点火烧,火焰却变成了绿色,烧得越旺,树长得越茂盛,槐花也开得越灿烂,只是那花香里,总带着股淡淡的血腥味。

客栈最终没改成。有人说那地方闹鬼,晚上总能听见女人的哭声和孩子的笑声。也有人说,在月圆之夜,能看见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坐在槐树下梳头,身边围着两个孩子,他们的头发都长得很长很长,垂到地上,像一条条黑色的河。

而那些落在地上的槐花,永远不会凋谢,踩上去的时候,会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像骨头断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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