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8章匪兕匪虎,率彼旷野。
汜水关的黎明来得格外阴郁,灰蒙蒙的天光吝啬地透过狭窄的云层落下。
不过在犄角旮旯之处,依旧还有许多的昏暗,就像是光明很努力的想要刺破黑暗,可却被什么东西给阻拦一般。
和前两天相比,曹军上下似乎变得更加压抑了。
汜水关西面,骠骑军营盘像一头随时都会长大巨口吞噬一切的巨兽,而关内并没有因为骠骑军的来临而团结,恰恰相反,另一种无声的厮杀已然上演。
王虔裹着一件半旧的袍子,斜着眼睛,脸皮上挂着笑,似乎依旧是开朗的老boy,但是内心当中琢磨的事情,却不是那么能见光。
王虔的心腹昨夜悄悄来报,李固手下的一个队率,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带着两个亲兵,偷偷摸摸地从水门附近的死角溜出去了一趟,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才浑身湿漉漉地潜回。
他们是做什么?
莫非是去见了骠骑军?
李固这个粗鄙武夫,果然按捺不住了!
可仅凭口供,是难以扳倒李固的,他必须掌握确凿的证据!
只要坐实李固通敌,他王虔不仅能除掉一个潜在的对手,更能顺势吞并李固手下那两百余号还算完整的兵卒!
有了这份实力,也就多了几分筹码!
什么?
明天?
只有顾得眼前,才有明天!
王虔想着,脸上的笑却更加浓厚,走到了拐角之处,略有些狭窄,猛一抬头,却见到了李固迎面而来。
虾路相逢!
王虔伸手以示,『李兄,请,先请!』
李固眯着眼看着王虔,『王贤弟请,贤弟请!』
李固也听到了一些消息。
他的亲信说王虔的心腹频繁出入曹洪亲兵把守的指挥所附近,似乎在打探什么。
更让李固心惊的是,王虔似乎盯上了水门。
王虔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他一定是想抓住我的把柄去向曹洪邀功,或者……
更恶毒地想先一步把我卖出去,好独占投降的功劳和本钱!
李固握紧了腰间的战刀,指节发白,脸上的笑容却越发的浓厚。
想踩着我李固往上爬?
门都没有!
他必须反击,必须抓住王虔通敌的铁证!
只要坐实了,王虔手下那些兵,还有他那点可怜的家底,就都是他李固的了!
乱世之中,兵就是命!
什么?
骠骑?
骠骑不过是区区外患,而家贼是万万不能容!
他李固豁出命去才攒下这点本钱,绝不能便宜了王虔!
两人怀着同样的猜忌和贪婪,如同黑暗中窥伺猎物的毒蛇,将目光牢牢锁定了对方,然后都咧开嘴,露出八颗大牙,『请,请,请请请……』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时,忽然有声音传来,『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两人转头看去,却见曹洪亲兵队正胡彪站在高处,『将军有令!你两人立刻到关中校场!』
……
……
校场之中,曹军兵卒排列其中,似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绝望的粘稠。
汜水关西,是骠骑军的营盘,宛如压在每个人心头的巨石,而关内也未必能有多好多安全……
正午的关隘校场,阳光惨白。
曹军兵卒拥挤着,沉默着,弥漫着不安和恐惧。
校场之侧简陋的木台上,曹洪穿着重新擦得锃亮的甲胄,按着战刀,面无表情地矗立于其上。
在木台两侧,是杀气腾腾的曹洪亲卫。
木台下,被剥去甲胄的队率赵五,被两名曹洪亲卫死死按住,跪在地上,口中塞着破布,只能发出呜呜的悲鸣,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茫然。他的身边,还跪着两个平日与他交好的什长和一个同乡小卒,同样面无人色。
曹洪的声音在死寂的广场上响起……
『将士们!值此生死存亡之际,我曹洪与尔等同生共死,誓守汜水!然而总有蛇鼠之辈,贪生怕死,卖主求荣!』
曹洪目光如刀,刮着每一个兵卒的脸,让校场之中的兵卒军校脸色发白。
王虔倒吸一口预制菜,李固暗吞一口僵尸肉。
曹洪像是举着一把名为国法的巨刃,架在了所有人的脖子上。
可在这些校场兵卒军校看不到的这巨刃刀柄之处,却是破烂的麻绳缠绕。
曹洪欲以刀斩乱麻,但是刀柄上的乱麻,却永远斩不掉。
『队率赵五!受骠骑细作蛊惑,暗通敌军!巩县失利,陈校尉捐躯,皆因此獠泄露军机!更于前夜私出水门,传递关防情报!铁证如山!』
胡彪适时地举起了证据……
一块木牍,上面是模仿赵五笔迹所写的『通敌信』。
还有一枚从骠骑军的腰牌。
众人目光集中到了那些『证据』上。
似乎……
证据确凿。
有人证,又有物证,还有赵五亲笔的道歉信,哦,通敌信……
台下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王虔站在军官队列前列,脸色煞白,手指在袖中微微颤抖,感觉心脏一阵阵的紧缩。
赵五是他防区的人!
曹洪这是要做什么?
抓他防区的人,为什么不先跟他知会一声?
这是曹洪准备要向自己动手了么?
不不,不会……
毕竟如果真要动手,曹洪就不会让自己站在这里看了……
所以,曹洪这是在杀鸡儆猴!
王虔吞了一口唾沫,不敢抬头看曹洪,只是用眼角余光瞥向不远处的另外一只猴子……
王虔发现李固的脸色,似乎也很差?
这个发现,让王虔的心似乎跳动得不那么厉害了。
刚才曹洪说了什么?哦,『水门』!
哈,哈哈!
可是王虔还没有将幸灾乐祸表现出来,便是察觉到了曹洪的手段狠辣……
王虔和李固相互偷偷瞄了瞄,似乎都从对方的目光之中看到了对于曹洪手段的恐惧……
不,不是对于曹洪,而是对于曹洪所代表的那些东西的畏惧。
人,不管是古今中外,寿元耗尽之时就会沉沦腐朽,不管身上有多少官职,有多少权柄,亦或是代表了多少的利益,都只是血肉之躯,任何人都一样。
可是人和人,又不一样。官职越大,代表的利益集团越多,那么无形当中形成的『附加值』似乎就越多,在同阵营里面也就越发显得『强大』。
面对曹洪的出手,王虔李固二人不由的心中发寒……
曹洪如此狠辣!
赵五是不是真叛变,亦或是有没有什么冤屈,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赵五是王虔的人,曹洪却点出了水门!
『按军法!通敌者,罪不容诛!当处以极刑!以儆效尤!告慰陈校尉及所有死难将士在天之灵!』曹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大义凛然的气度,就像是身上披着的甲胄和披风,带给他了宛如天授一般的权柄,牧御四方,统辖万民。
曹洪微微抬头,气场全开,『行刑!』
命令既下,刽子手如狼似虎般扑上。
没有审讯,也没有辩解,甚至连流程都不走了。
毕竟需要走流程的,都是下对上。
上面的人要是还走流程,那么制定规则的意义何在?
此情此景,若是有键盘侠,定然又是嗤之以鼻,表示又是老一套云云……
可为何这老一套,一用就是千年?!
换个人,换个说法,换个罪名,难道就是新的了?
汉代官半夜砸院门,唐代吏子时闯柴扉,怎么又是这一套?
键盘侠嚎叫着,难道就没点新意么?
可偏偏问题就在这里,既然每次都能有用,为何要换?
那么,为什么每次都有用呢?
键盘侠说,『关我屁事,我才不管。』
就像是曹洪当下……
在无数双惊恐麻木,还有的甚至是带着一丝病态兴奋的眼睛注视下,赵五被死死按住四肢。
他抽搐着,挣扎着,想要反抗,想要申辩,但是他无能为力,他一个人的抗争,虚弱不堪。
因为下达命令的,是山东之地,被规则,被律法认定的比他『更高贵』的人,而执行命令的又是甘愿服从于这些规则律法,心甘情愿,或是心怀算计的人。
冰冷的铁钩刺穿了他的琵琶骨,剧痛让他身体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嚎叫。
紧接着,沉重的铁锤落下,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和惨烈的悲鸣,他的四肢被一截截砸断。
最后,在赵五彻底失去意识前,一柄雪亮的环首刀落下,其头颅滚落尘埃。
整个过程血腥、野蛮,充满了最为原始的恐怖。
与赵五一同被判决为『同党』的人,也在一片绝望的哭喊中被依次砍杀。
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令人作呕。
执行处决的刽子手心理建设,『我只是奉命行事。』
站在校场上的其他兵卒内心嘀咕,『幸好被抓的不是我……』
广场上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部分士卒控制不住的干呕声。
深入骨髓的恐惧,取代了之前弥漫的猜忌和怨气。
曹洪用最直观、最残忍的方式告诉所有人……
在这个熔炉里,任何动摇、任何不轨,下场都会比陈茂惨烈百倍!
你们可以怕死,但『背叛』的代价,是生不如死!
『再有通敌、动摇军心、怠工抗命者,同此下场!』曹洪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丧钟敲在每个人心头,『整饬防务!固守待援!丞相大军已破敌于飞狐堡,不日即至!撑过此关,人人有赏!畏敌退缩者,死!』
……
……
白色恐怖,往往是最直接,而且也是最为有效的统治手段。
是经过古今中外千百年来,经过一任任的统治者盖章确认过的有效方式。
肉体抹除的恐惧,跟随人类的本性而来,非大心志者不可豁免。
汜水关议事厅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王虔和李固,表面上是被曹洪的护卫『请』进来,但是两个人都知道,这一关不好过!
是走出去,还是躺着被抬出去,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结果。
王虔率先发难,他脸上带着一种忧心忡忡,为主分忧的表情,深深一揖:『将军!属下有事禀报!事关重大,不敢不察!』
他刻意停顿,目光扫过一旁脸色铁青的李固,『属下手下发现,李校尉麾下队率,于夜间私自带人潜出水门,约莫半个时辰方归!行迹鬼祟!值此危急存亡之秋,与外隔绝,此等举动,意欲何为?属下怀疑李校尉……李校尉麾下队率恐其有不轨之心,通敌之嫌!特来禀报将军,请将军明察!以正军法,安军心!』
他字字铿锵,仿佛真是一片赤胆忠心。
李固闻言,怒火瞬间冲顶,好个王虔!
可是李固也是修炼多年,强行将怒火压制下去,脸上反而挤出一丝被冤枉的愤怒和鄙夷,他朝着曹洪抱拳,声音洪亮却带着刻意的委屈,『将军!王司马血口喷人!属下队率是奉命巡查水门暗桩有无松动!因水流湍急,湿了衣衫有何稀奇?倒是王司马!』
李固猛地转向王虔,眼神如刀,『你手下之人,连日来鬼鬼祟祟,打探军械存放,意欲何为?今日将军斩杀叛徒,也是你王司马属下!王司马,你如此关心水门之处,又如此急切诬陷同僚……究竟是欲行何为?!莫非……莫非你想伺机……行那不轨之事?!』
他反咬一口,同样掷地有声。
『荒谬!你血口喷人!』
『笑话!你诬陷忠良!』
两人怒目而视,空气中仿佛有电光火石在碰撞。
他们两个都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恐慌,怕对方真抓住了自己的把柄。
同时也在尽力的避免表现出贪婪,毕竟都觊觎着对方的兵权……
他们两人,试图将所有的污水都泼向对方,也试图在曹洪面前占据道德和『忠诚』的制高点。
曹洪端坐在上首,面无表情地听着两人的互相攻讦。
他当然知道王虔和李固都不干净!
当然,曹洪的屁股上,也不见得没有屎尿……
曹洪心中一片冰冷,他恨不得立刻将这两个心怀鬼胎的家伙拖出去砍了!但是……
他不能。
杀了王虔?
李固一家独大,手握更多兵卒,若他真有异心,更难制衡。
杀了李固?
王虔同样会坐大,且此人更善于钻营,心思更难测。
两人都杀?
那汜水关中层军官立刻崩溃,军心彻底瓦解,不用骠骑军来攻,关内自己就先乱了。
更重要的是,此刻若严惩他们,无论杀谁,都等于向所有中层军官宣告!
曹洪已经无人可用!
曹洪已不信任中层军校了!
所有的中层军校,随时可能成为下一个牺牲品!
这会立刻将那些还在观望,心中同样充满恐惧和自保念头的中层军官,彻底推向自己的对立面!
王虔和李固此刻的互相撕咬,虽然丑陋,但恰恰将矛盾限制在了他们两人之间,没有直接烧到他曹洪身上。他们两个相互掀对方的兜裆布,确实是露出了对方菊花上沾染的臭味来,但是同样的,就像是家中蓄养的猫狗向主人翻出肚皮,露出菊花的行为是类似的……
『够了!』曹洪猛地一拍案几,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让争吵的两人瞬间噤声。他目光森冷地扫视着他们,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疲惫,『值此危难之际,不思同心御敌,反而互相猜忌,构陷同袍!成何体统!』
曹洪先各打五十大板,定下基调。
『体统』,才是关键。
『王虔你所奏之事,李固已有解释。巡查水门,亦是职责所在。然,未得军令,私自出水门,确属不当!李固驭下不严,罚俸一月!队率鞭二十,以儆效尤!』他轻描淡写地处理了李固这边的『问题』,将『通敌』的指控消解为『失职』。
『李固!』曹洪目光转向另外一边,『你指控王司马窥探军械,意图谋反,可有确凿人证物证?若无实证,便是诬告!扰乱军心之罪,你可担得起?!』
他语气陡然转厉,将压力反推给李固。
李固心中一凛,『将军!那赵五……』
『赵五只是赵五!』曹洪不耐烦的打断了李固的话,『就像是王司马说你手下私出水门,难不成我就砍了你脑袋?!』
李固吸了一口凉皮。
他知道曹洪这是在保王虔,同时也是警告他不要无凭无据乱咬,于是只得低头咬牙说道:『末将……末将一时激愤,失言了。只是见王司马手下行踪可疑,心中疑虑,故向将军禀报,请将军明察!并无诬告之意!』
『哼!』曹洪冷哼一声,不再深究,『疑虑?值此非常之时,些许疑虑便当作通敌大罪来报?徒乱军心!念你也是为关防安危着想,此次不予追究!但再有下次,定严惩不贷!』
曹洪顿了顿,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却又无可奈何的疲惫,缓缓道:『如今骠骑围关,大敌当前!我等同为丞相效力,守此关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些许龃龉猜疑,皆当摒弃!当务之急,是整饬防务,稳定军心,固守待援!丞相援兵不日即至,届时关围自解,尔等皆是功臣!若再有互相攻讦、扰乱军心之举……休怪本将军法无情!都听明白了吗?!』
『末将明白!』
『属下清楚!』
王虔和李固同时躬身应诺,声音洪亮,姿态恭顺。但两人低垂的眼帘下,闪动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心思。
曹洪摆摆手,让两人退下。
两人连忙行礼,恭敬的,撅着屁股,往后挪了几步,然后相互又瞪了一眼各自分道离去。
曹洪看着两人表面恭敬退下的背影,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的处置不过是扬汤止沸。王虔和李固之间的猜忌不会消失,只会因为这次交锋而埋得更深,斗得更狠。
但是曹洪他默许了这种内斗的存在,甚至利用了这种内斗,将可能指向自己的危机暂时转移到了王虔和李固两人身上。
他用『固守待援』、『晋升提拔』等的空头支票暂时维系着表面的服从,用『军法』的大棒悬在两人头上,让他们互相监视,互相掣肘,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至少在表面上维持着关隘最低限度的运转。
这是一种饮鸩止渴的平衡。
但是,这也是大汉山东的体制体现。
平常时日,不管是谁,被偷被抢了些许财物,丢失了某些利益,便是哭天呛地,破口大骂,但是身处于体制之中,向上层献媚,供奉财物,不惜将自己,或是自己妻女自荐枕席,却丝毫不提什么骚扰,什么损失,甚至还因此洋洋得意,心甘情愿。
对同阶层的财物侵害行为,往往会触发激烈反抗,因其打破了『编户齐民』制度下的表面公平。同时又对体制暴力有病态的依赖,并且自我美化,将被迫供奉剥削装饰为『知进退』的『生存智慧』,完成耻辱感向优越感的转化。
而这封建王朝的闹剧,在汜水关这个狭小窘迫的舞台上,曹洪是唱戏的主角,而王虔李固,以及其他的军校,曹军兵卒,都是在闹剧之中同声共气的伥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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