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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49章尺裂幽疆终难继,田碑立心始为春


辛毗的策略,如同一剂猛药,短期内确实镇住了幽州基层那些『占小便宜』的歪风邪气。

    乌桓鲜卑等胡人的耿直、不通人情、令行禁止的特性,在维持基本秩序上展现出了惊人的效率。

    物资发放点秩序井然,田亩间的偷盗现象锐减。

    赵云肩上的压力似乎减轻了一些。

    然而,这剂猛药的后劲,却比预想的更为猛烈和复杂。

    随着这些胡人短期内的作用,『胡虏欺压汉民』的舆论,宛如暗流汹涌一般,在幽州蓟县左右翻滚而起。

    乌桓战士执行任务时的『不近人情』的武力威慑,在普通汉民心中迅速发酵。他们不会去想那些被制止的插队者、偷苗贼本身的错误,只会看到『胡人』粗鲁地将『汉人』像牲口一样拎起、丢开,甚至按倒在泥地里。汉人强烈的民族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街头巷尾,田间地头,『胡虏凶横』、『欺凌我汉家子民』的抱怨和恐惧开始弥漫。

    这种怨气虽不敢当面发作,却在私下里迅速积累、传播,而且这种怨气,正是幽、冀二州那些被暂时压制或未被重用的汉人士族子弟,尤其是那些投降而来、心怀不满或自视甚高者,等待已久的突破口。他们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能打击赵云、辛毗威信,并彰显自身『汉家正统』立场的机会。

    他们在茶肆、宴席、甚至给亲友的书信中,痛心疾首地抨击赵云、辛毗『任用胡虏,监临汉民』的制度,是『倒行逆施』,『有违圣人之道』,『使华夷之防荡然无存』云云。

    他们引经据典,从孔子『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到孟子『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将赵云的政策上升到破坏儒家伦理纲常、动摇华夏根本的高度。

    这些士族子弟们将乌桓人维持秩序时不可避免的强硬手段,哪怕未造成重伤,也被刻意的放大、渲染,截取片段进行反复强调。将个别乌桓战士因语言不通、理解偏差造成的误会,描绘成普遍性的『胡骑肆虐』、『草菅人命』。声称赵云此举是『以夷制夏,其心可诛』,比幽州冀州的战乱还要更令人心寒!

    『恰巧』,幽州的这些普通百姓也不明白事情的真相究竟是如何,故而士族子弟的这些渲染,又正巧切中了这些普通百姓所担忧的,所害怕的心理弱点……

    于是这些士族子弟越发的昂扬起来,他们预言这种做法必将导致『汉民离心离德』,『使幽州百姓视骠骑如仇寇』,并且表示这么做一定会严重损害骠骑在幽州在冀州的统治根基。然后在集市上,在酒馆之中振臂而高呼,表示他们代表了民意,代表了百姓要质问赵云,质问辛毗,『幽州百姓若连最基本的尊严都无法保障,如何能让民众真心归附?』

    而在这些舆论翻涌的同时,被赋予一定『执法权』,尽管有限的乌桓人,心态也在悄然改变。

    这些胡人,也从最初的单纯执行命令,到逐渐感受到一种凌驾于部分汉民之上的『权威感』。

    虽然赵云严令禁止私刑,但面对汉民的抵触、谩骂甚至小规模挑衅,比如吐口水、故意挡路等行为,部分性格本就剽悍的乌桓战士难免会反应过度,引发更激烈的冲突。

    『胡人打人啦!』

    『胡人杀人啦!』

    类似这样的声音响起的时候,无论真相是谁的对错,都会被士族和心怀不满的汉民无限放大,坐实『胡虏暴虐』的指控。

    在这样的情况下,原本负责基层管理的汉人小吏,地位变得十分尴尬。一方面,他们需要依赖乌桓人的武力威慑来维持秩序,当然这也让他们感到无能或屈辱;另一方面,他们又夹在乌桓人的强硬和百姓的怨气之间,成为双方不满情绪的宣泄口。

    这些小吏不反思他们为什么会需要乌桓人来帮忙,却在这样的反对胡人的舆论声当中出现了消极怠工,甚至暗中纵容百姓对乌桓人的抵触行为,以表达不满。

    辛毗最初设想让乌桓人只负责『看见』和『制止』,裁断权在汉吏手中。但在实际操作中,情况瞬息万变,很难准确的进行划分。乌桓人在制止过程中必然伴随着强制力,如何界定『必要制止』和『过度使用武力』?

    在汉吏在事后裁断之时,面对乌桓人的『立功』心态和汉民的哭诉,又如何保持绝对公正?

    重复的审核,再次的复审,不仅是为冲突和争议埋下了种子,也极大地消耗着本就有限的行政资源和赵云的精力。

    士族子弟的抨击并非完全出于公义,更多是权力斗争。

    他们利用这场舆论风暴,将自己塑造成『汉民利益代言人』和『礼法的捍卫者』,以此来博取底层民众的同情和支持,尽管他们平时可能也看不起这些普通百姓民众。

    同时他们向赵云施压,要求获得更大的管理权限和话语权,甚至要求撤换辛毗或改变政策。他们提出的解决方案,也是老一套,又是要回归到『任用贤良』,也就是要赵云重用他们自己,亦或是讲一些务虚的『广施教化』,或是『以德化民』等听起来正确但短期内难以见效的,且需要他们主导的老套路。

    冰冷的尺子划出了短暂的直线,却在土地上留下了明显的裂痕。

    赵云发现,幽州治理远远比战场上的问题还要更多,而且他还不得不在这裂痕之上艰难前行。

    赵云现如今不仅要修补这裂痕,更要找到一种能真正扎根于这片土地、凝聚人心的治理之道,否则,『迟到的春天』可能很快会再次被阴霾笼罩。

    士族的抨击,绝非仅仅是聒噪,它代表着一种深刻的治理危机和文化冲突的信号。

    蓟县府衙的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

    案几上不再是堆积的简牍,而是来自幽州各郡县、甚至冀州北地的『陈情书』和『劝谏表』。

    言辞或激烈、或沉痛,矛头直指赵云任用胡虏、欺凌汉民之举。

    更有甚者,坊间已有童谣流传,『胡儿凶,汉儿伤,将军坐高堂,不见泪两行。』

    百姓很乐意传唱这些,似乎忘记了就在去年冬天的山口下,是骠骑军给予了他们生命的希望……

    这背后,显然有幽冀士族的手笔在推波助澜。

    可真正表面上涌动起来的,却是这些幽州百姓!

    辛毗脸色铁青,将一份崔氏的帛书重重拍在案上,『好大的口气!竟敢指斥大都护是「忘本背祖,行桀纣之暴」,要求立即驱逐所有乌桓「监工」,否则就是什么「恐幽州不复为汉土」!简直是其心可诛!』

    赵云没有看那份帛书,他的目光投向窗外。

    『佐治,』赵云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却异常清醒,『他们说的……并非全无道理。』

    辛毗抬头,声音充满了愤怒,『大都护!此乃士族借题发挥,意图夺权!若因此退让,前功尽弃!那些偷鸡摸狗、损公肥私之徒必将卷土重来,届时……』

    『我知道。』赵云打断他,转过身,眼神锐利如电,『效果,我看见了。代价,我也看见了。乌桓人耿直,不通变通,伤人颜面,积怨已深。崔氏等人所言,虽夸大其词,但「胡汉之别」这根刺,已深深扎入幽州百姓心中,短时间内我们无法更改……故而,长此以往,非但治理无效,恐生民变,更予曹贼可乘之机!』

    赵云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幽州广袤的土地上,『我们需要的,不是一把冰冷的、割裂人心的尺子,而是一块能凝聚人心、共同耕耘的土地!』

    辛毗沉默了下来,他深知赵云所言非虚。

    舆论的狂潮、潜在的冲突、百姓的愚昧无知,士族借机坐大的野心,都让这把『尺子』变得烫手无比。

    『那……大都护之意是?』辛毗的声音低沉下来。

    『尺子,要收。但规矩,不能废!』

    赵云斩钉截铁。

    『佐治,传令!』

    『所有参与维持秩序、巡视田亩的乌桓部众,全部撤回军营。由你亲自向骨力干及各部头目解释,言明此乃策略调整,非其之过,抚慰其心,赏赐有功者,严惩有过者,务必稳住军心,不可使其生怨。』

    『即刻在各乡、亭、里张贴告示,言明任用乌桓维持秩序,实乃权宜之计,意在迅速安定民生,杜绝奸小。今见此法虽有小效,却伤及百姓尊严,有违仁政本意,故即行废止。重申汉家法度,强调公序良俗,凡守规矩、勤耕作者,官府必予保护嘉奖;凡损公肥私、扰乱秩序者,无论何人,必严惩不贷!此令由我亲署。』

    赵云眼中闪过一丝冷光,『那些跳得最高的,如崔氏之流,其心已明。不必急于压制,暂且冷置。但幽冀之地,并非所有士族皆如此短视。多去寻访那些素有清名、家道中落、或与本地大族关联不深、且通实务的寒门士子及小姓子弟。言明我意,「重建幽州,需才若渴。只要心怀百姓,通晓农桑律令,愿从基层小吏做起,踏实任事者,无论出身,皆可录用!」授以实权,负责具体乡里事务,但监管必须更严,考核其绩效、品行,优者擢升,劣者汰换,绝不容情!』

    辛毗一一记下,『大都护……不过,即便如此……』

    这些举措,不就是和之前没什么太大差别么?

    赵云明白辛毗未尽之言是什么意思,『此一时,彼一时!借着当下乌桓鲜卑清理整治,尚未复燃之时,釜底抽薪,解决根源!』

    赵云的目光落在了『田亩』二字上,『所有纷扰,根源在于「田亩」二字!田亩者,生之计也!人心浮躁,占小便宜,皆因近利大于远忧!光靠禁令,治标不治本……毕竟律令是要抓到,才有处罚!现如今既然罚以用过,不如以利驱之!』

    『佐治,我们手头现在还有多少存粮和种子?』赵云问道。

    『除去必须的军粮和预留的应急粮,可供调拨的粟种约……约五千斛。』辛毗迅速回答。

    『好!』赵云下定决心,『立即着手,推行「立碑分田,按绩授田」之策!』

    『立碑分田,按绩授田?』辛毗问道。

    赵云点了点头,『组织人手,迅速厘清无主荒地、官田界限,在田头立下石碑,刻明归属,擅动田界者,夺其田亩,不予配发荒地!勤修水利道路,发放钱粮作为薪酬!』

    『同时,向所有参与劳作的百姓明示,官府将根据各户在公共工程中付出的劳力多寡、勤勉程度,以及在自家已分配田亩上的耕作情况,在秋收后,优先将厘清的无主官田,按绩授给表现优异的家户!授田契约由官府钤印,明确产权。此为百姓安身立命之基!』

    收益大于惩罚的时候,人性自然选择贪婪。

    封建王朝的贪官为什么敢贪,还不是因为就算是被抓了,也不过是小概率事件?偷千钱要判罚十年,而贪腐千万钱也不过些许牢狱之灾,甚至可能比偷千钱的时间还更短!

    怎么选,自然就有了答案。

    赵云此举,就是直指核心矛盾,封建王朝的最重要的利益点,田亩。

    『此外,你我抽些时间,带队行于乡野,巡视各物资点、工程点及重点田亩区。一旦发现顶风作案、损公肥私、欺压良善者,无论何人,当场拿下,依军法或新颁的《安民律》从重惩处,并公告乡里,以儆效尤!』

    『大都护深谋远虑!』辛毗深深一揖,『卑职即刻去办!定让那些只会聒噪的士族子弟看看,何为真正的治本之策!』

    命令迅速下达执行。

    乌桓战士的撤离,让紧绷的民间气氛为之一松,虽然私下议论犹存,但公开的怨怼明显减少。骨力干等人虽有不甘,但在赵云的抚慰和赏赐下,也接受了军令。

    告示张贴,赵云亲署的承诺,在一定程度上安抚了民心,也堵住了部分悠悠之口。

    蓟县以北,一段淤塞多年的旧渠旁。

    烈日当空,数百名精壮的汉子赤着上身,喊着粗犷的号子,挥动着简陋的锄镐,奋力挖掘着淤泥。汗水和泥浆混合在一起,顺着他们黝黑的脊背流淌。

    监工的已不再是冷面的乌桓战士,而是几名穿着整洁布袍、手持简牍的年轻文吏——他们是辛毗新近录用的寒门士子。甚至连寒门都算不上,只是略微懂一些文字,通一点算术的寒门当中的寒门,落魄子弟。

    毕竟类似于郭嘉的那种寒门,腰上还有玉,怀里还有酒,而这些落魄子弟,有时候连吃饭都是问题。因此被准予成为了书佐文吏之后,在这个阶段也是倍加的勤奋。

    至于以后会不会变质……

    肯定有人会变的,但是不是现在。

    『王三郎,这一片清淤三尺深,宽五尺,记你今日满工!』

    一个年轻吏员高声喊道,在简牍上认真划下一笔。

    被喊到的汉子抬起头,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咧嘴一笑,露出焦黄的牙齿,『谢刘书佐!』

    他干得更起劲了。

    旁边有人羡慕地看着,但是很快也埋头猛干起来……

    不远处,有老吏带着人在新立的田界碑旁丈量土地,刻写编号。

    每一块石碑立起,都会引来附近劳作者热切的目光。

    『听说了吗?东亭的李瘸子,就因为他婆娘带着娃在官道旁帮着捡碎石,也得了半升粟米呢!』休息的间隙,有人小声议论。

    『可不是!大都护说了,只要肯出力,不偷奸耍滑,秋后就有田分!是咱自己的田!』另一人眼中闪着光,『有了田,谁还去偷摸那点东西?丢不起那人!』

    『就是!以前是活不下去,没办法……现在有奔头了!好好干,攒绩分,换种子,侍弄好自家的田,再盼着秋后分新田!』先前那汉子灌了口水,语气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笃定。

    在更远处的高坡上,赵云和辛毗勒马而立,望着这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汗水、泥土、号子声、以及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对『田产』的渴望,构成了一幅远比乌桓人冷眼环视下那死寂的『秩序』更生动、也更有力量的画面。

    『民心如水啊,佐治。』赵云轻叹一声,脸上依旧还有疲惫,但眼中满是暖意,『真如主公所言啊……这民心民政,堵不如疏……给他们希望,给他们看得见的未来,给他们依靠自己双手就能挣得的「恒产」,人心自然就定了。规矩,也就立在其中了。』

    辛毗点头,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大都护所言甚是。此法虽见效稍缓,却如春风化雨,滋养根本。那些士族再想借「胡汉」之题兴风作浪,怕也难了。』

    他顿了顿,望向更远的、尚待开垦的荒野,『只是,授田之事,牵扯巨大……这还未上报主公,便是先行分了田亩……』

    『主公英明,定然是支持的……』赵云看着远方,目光坚定,『主公常言,今路虽长,然行则将至……让这迟来的春天,真正扎根在幽州的土地上吧……』

    他策马缓缓走下高坡,身影融入那片充满汗水和希望的劳作人群之中。

    阳光洒在刚刚疏通的沟渠里,浑浊的水流开始缓缓流淌,浸润着两旁干渴的土地。

    新立的田界碑,沉默地指向未来。

    幽州的秋冬春夏,在经历了血腥的刀枪,冰冷的尺子,以及退让的阵痛后,终于在『希望』的驱动下,显露出破土而出的、顽强的生机。

    然而,正如辛毗所言,前路依旧布满荆棘。士族的冷眼、资源的匮乏、人心的复杂,都预示着仅仅一个春天,幽州也远未到可以称之为安宁之时。

    赵云和他治理的幽州,仍将在风浪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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