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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惟将终夜长开眼


这世上有再多的宏声,长旅里有再多的同行者,姜望已经听不到,他也看不到。

  他的世界一无所有。

  只有手中剑、心中憾,日复一日苦修所得来的力量,以及他所挑战的金身尊佛——窃居君位的姜无量。

  长相思灿如镜,映照着独行的剑心,此刻他的剑如此纯粹!

  像是月光照金佛,覆其一身雪,众生的剑,都奉予禅尊。

  这些年来无数修行者基于阎浮剑狱的探索,又何尝不是芸芸众生对命运的拷问,对佛陀的质询?

  这样本质不同、经历各异、悲喜同存的众生,可以在同一个世界里得到极乐吗?

  “果然先君才是更了解你的那一个。”

  姜无量迎锋如披月,眸也载雪,声竟慨然:“昔日在得鹿宫前的放手,正是看清了你的路,看懂了你的心。”

  “他也看懂了朕——齐国可以放开武安侯,极乐世界却不能放弃观世音。”

  “正如朕将真地藏和阴天子的道争推前,让先君在昨夜无法回避……先君也在重创朕之后,用一张迟到的青羊天契,牵连过往的提醒,将朕和你的道争,提前到今天。”

  “朕驭以因果,他推之人心。果真帝王术也!朕亦受教良多。”

  “此之谓报应不爽,亦是还施我身。”

  “与先君的这一局……或许朕还并不能宣告胜利。”

  祂知姜望已斩见闻,故而声不传耳,以剑传道,以禅心证心。

  “无妨——朕当年走进青石宫的时候,就怀着某一日伏尸天子剑下的决心。能够走到今天,未尝不是命运垂怜。”

  其实何止于姜望这一剑?齐国一日未能成就六合,祂就一日不能说自己已经胜过先君。如今的民心潮涌,本就是道争的延续。

  佛陀的剑,质成金刚,色如琉璃。佛陀仗之降服外道的剑术,刚猛无俦,有裂道之锋——算是这一刻才真正把姜望视作对手。

  或大开大合,以锋撞锋,剑刃对缺而响。或天马行空,灵机百变,骤似游电交缠。或大道直行,中宫对杀,争意争势绝不偏锋……

  剑斗满金佛!着功染血的紫衣,和金辉流荡的天子龙袍,在高岸无尽的尊佛身上飘飘荡荡。

  金紫皆如蝼蚁。

  十年坐道后,姜望第一次如此竭尽全力地挥剑。用过往无数个日夜的汗水,擦拭长相思的锋芒,令此剑在姜无量这样的存在面前,犹有光彩。

  而他的回应,也都闪烁其中。

  “你不是不了解我。”

  “注视这么多年,借我耳目为因果,你怎么会不了解我呢?”

  “你只是在青石宫里坐了太久,离你关怀的众生太远。你只是看着遥远的理想,不在乎眼前的路。你只是觉得无论我怎么选……都跳不出你的手掌心。”

  “我若为佛,侍你灵山。我若为魔,全你功果。”

  “两者皆不成,超脱之下尽尘埃。就算我愤怒,就算我悲伤,就算我对你亮剑,你也只是赞一声精彩,最多附上一句勇气可嘉、情有可悯——弱者就是这么可笑的。”

  “姜无量——你知道我会怎么选,你只是不在乎。”

  “你的确有不必在乎的资格。所有向天空发起挑战的人,最后都自伤自灭——倘若不是天下缠白送我,倘若没有仙师留赠我的这一剑,我大概不能走到你面前。”

  这剑光太通透!

  姜望自斩了耳目,却把一切看得更清楚。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姜无量,也就只剩下无上的道果。

  “可是我走到你面前了!”

  “你怎敢再说你不懂?!”

  长相思惊绝人间的锋芒,在一次次对斩金刚降魔剑的过程里,交撞出灿耀的火星。

  而竟晕染出洞彻本质的紫金色慧光。

  三宝四觉……是【智慧光】的开启法门!

  黄脸老僧把《苦觉智慧经》传给了净礼,也并没有忽略净深。他这个颠三倒四不着调的师父,竟然懂得因材施教,一者以经传,一者以功传。

  “以智慧照遍一切处,使众生脱离三途苦”,此谓【智慧光】也。

  他不能救众生了,路止于长河,唯愿弟子能脱三途苦。

  已岿然耸立于当世绝巅的剑术,还在演进,还在升华。

  下一刻的姜望永远比这一刻的姜望更强大。

  正是因为他从未止歇的前行,今日才能在佛陀面前站定!

  千万种不同方向的人道剑术,如百川东归,都涌向最终的真理海洋……

  靠近那名之为“无上”的境界。

  当然那微渺的一隙,或许是永恒。

  姜无量清楚地看到,至少在今日,姜望不能实现。

  祂叹而合剑,以无量光应智慧光:“倘若智不容愚,高不悯下,是所谓不在乎的资格,那么朕在某些时候,或许的确拥有它。”

  “但朕怎能不在乎呢?”

  “若无怜蝼蚁意,不能得众生心。”

  “朕不应该不在乎。阿弥陀佛不可以不在乎众生里的每一个,齐国的皇帝不可以不在乎齐国的百姓,朕不可以不在乎观世音!你的悲苦愤怒,朕都见证,朕都心知。”

  姜无量一再叹息:“只是朕不得不往前走,而这种取舍一再发生。有关于众生极乐的这份未来……太过遥远!”

  姜望以剑作答:“所以我是你仰望星空的时候,不小心踩过的蚂蚁。”

  “先君是你跋山涉水时,必须斩掉的荆棘。”

  “只是蚂蚁不期于极乐,荆棘保护的是家国。”

  “不用多说,我全部都理解。无非你是求道者,我亦行路人,今为尔辈阻道!”

  他带血的眼睛如同有泪。

  坚强和柔软,愤怒和悲伤,都同时存在他的心里。

  “那一次在得鹿宫的时候,先君也可以把我攥在手心。”

  “但最后他放手了。”

  “他这一生,不止是放手这一次。”

  “姜无量——他又何尝没有对你放手呢?”

  姜无量说那一张皱巴巴的青羊天契也只是交易,先君正是算准了姜望会来,以情动之,推其入局。

  所以才会在幽冥世界里厮杀到最后一刻,一定要给阿弥陀佛留下不可愈合的伤,为推着仙师之剑的魁于绝巅者,创造胜利的可能。

  但姜望说,他全部都理解。

  他甚至并不排除先君以他为棋的可能。

  在齐国的那些日子,先君早就告诉过他,皇帝会怎么做。

  那般雄才伟略的君王,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把任何人填作棋子,把任何事情描作霸业的雄图!

  这是他离齐的根因。

  可当初在得鹿宫,先君是确切地掌控着姜青羊的命运,又确切地放手了。

  在先君雄图霸业的一生中,难道那不是一种少见的情感,难道那并非一次珍贵的信任?

  正如极度的悲伤和短暂的愤怒后,姜望只是温柔抚过苦觉的脸。他从不奢求毫无保留的爱,一些真诚的瞬间,就足够他铭刻永远。

  他记得先君待他的好。

  他要告诉姜无量,他是怎么回应先君的放手。

  而姜无量——你又是怎么回应先君的放手!?

  姜无量沉默不语。

  纵金刚剑,降魔锋,在长相思之前也寂然。

  祂可以降服外道,但人总是要面对自己的心。

  纵然祂百劫不悔,一定要实现人生的终极理想。

  在东华阁里成佛的那一刻,祂先于阐道而出口的,也是对先君的歉声。

  大概这剑锋太锐利了,明灿灿的剑光如镜照眸。

  祂竟又想起那一声“见谅!”

  苦命禅师就是在这个时候,踏命运长河而至。

  系在腰间的我闻钟,令他没有在无限的时空里迷途。对命运的独有掌控,让他踏此为桥,成功走进了极乐世界。

  他看到本该圆满无漏的极乐世界,竟然遍地创痕。大地虽然愈合,却残留无法抹去的裂隙——

  一个超脱者的理想世界,竟然诞生过根源性的冲突!

  本该证佛的两尊胁侍,一者弃置,一者背离,裂教裂土。阿弥陀佛之下最重要的两个果位,已然被抹去……菩提树上余空枝。

  他看到灵山撞灵山,金身杀金身。

  泪滚金珠的三宝如来,正提起拳头,轰击高岸无上的阿弥陀佛——

  佛境裂土的伤痕之所以无法完全愈合,正是因缘于此。

  名为“三宝如来”,占据的却是大势至菩萨和观世音菩萨的空位,受推的却是世自在王佛的力量……也唯有净礼这心思澄明、伴经而生的琉璃佛子,能够如此推禅举经,合道为佛。

  永恒禅师虽不在此,其如世自在王佛亲临!

  从佛的因果上来说,阿弥陀佛的老师和胁侍,全都背弃了祂,在祂登为天子的这一刻,果然“孤家寡人”了。

  而阿弥陀佛的金身上,千万个提剑厮杀的金紫之人,从圆满广平的足踵,一直蔓延到佛陀的妙相肉髻。一部分纷如虱落,一部分愈杀愈烈。

  以【众生】推动的每一道剑术,都像是仙师一剑的起笔。

  但因果绝迹,无人能预知这一剑将从何来。

  姜望把仙师一剑藏进无尽时空,混淆在剑光中。

  苦命明白——并不是所有的绝巅修士,都可以凭着许怀璋的全力一剑,和姜无量战至此般。而是因为提剑的人是姜望,这若隐若现的仙师一剑,才能有如此难测的体现!

  真绝世也。

  “上佛!”

  命运菩萨竖掌而颂:“枯荣院为极乐而死,悬空寺因姜望而全。”

  “济世高于求道,生德大于死志。此苦命之参禅也。”

  “佛亦求道,愚亦求道。”

  “天地有报,因果必偿。愚僧敬您修行,却不得不为此剑!”

  阿弥陀佛已是跳出命运的存在。

  他这个命运菩萨,驾驭命运渡舟,也只是借由命运的莫测威能,在大潮掀起的时刻,舟行浪巅,触天一瞬——

  便在这瞬间,他手持【妙高幢】,以此伞剑落灵山!

  阿弥陀佛以金身推掌,迎接三宝如来擂鼓般的轰拳。以帝权执降服外道之剑,对决于姜望的千万锋。

  而于此转眸——祂的左眸之中绽出璀璨的金莲,浴光而长,迎向那叵测的命运长河。

  祂只道了一声:“命运菩萨有大慈悲,大智慧,今既见歧,赠剑何妨!”

  以莲承命,如钵接雨。

  风急浪涌的命运长河,像一条长无边际的恶龙,撕天裂海,汹汹而至——落在昭显永恒的佛莲之上,竟成朝露一滴!

  佛法无边。

  钟鸣之后,【妙高幢】的伞尖,恰恰点在阿弥陀佛的指尖。

  命运菩萨被按下,如同朝圣之善信。

  仿佛命运菩萨推剑而来,只是为了这一刻的礼觐。

  在无穷广大的阿弥陀佛面前,驾驭命运之舟的,也不过是个普通的老僧。

  其一手指住命运,一手推开三宝。无量佛光如海浪潮涌大地,不断弥合那些痛楚的裂隙。

  祂已知命运之叵测,已见结局之变数,仍然佛心执剑,与自绝见闻的姜望,相杀于千万个瞬间。

  祂具有超脱的耐心!时时刻刻都准备着,等待迎接许怀璋跨越时空的交锋。

  何妨都来啊。

  相较于世尊当初所遭遇的困境,眼下这些又能算得了什么?

  若是连这一关都过不去,实在不必期待以后,万无理由奢想更远!

  他闷声而咳,将佛血咽回喉口——

  先君的天子剑,是实实在在伤了祂的禅心。

  现在时时刻刻的刺痛,祂实在分不清是道身的痛楚,还是内心的疚念。

  对于超脱的存在来说,与姜望的战斗,最麻烦的并非其人魁于绝巅的战力。

  而是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的“变”。

  这是一个会给佛陀带来惊喜的人,这是一柄叫昔日【无名者】一再炸出行迹的剑。

  某个时刻忽见鹏鸟扶摇天际,大鲲横绝佛海。

  二者交汇,结成一座人气浓烈、镌刻天符的石质牌楼……一闪而逝。

  祂侧耳又垂眸,于旒珠碰撞的脆响中,听到了一声钟鸣。在姜望的腰间,看到了一枚悄然挂上去的佛钟——

  在世尊三钟里,唯独它是天青色的,代表苍图所染的留痕!

  ……

  大牧帝国敏合庙,鲲鹏相聚的牌楼正推开,已经改奉青穹神尊的庙宇正推门。

  庙里钟声撞出涂扈所留的余声——

  “中央逃禅,各取所需;草原存钟,无亏无欠。”

  “东华证佛,广闻先奉;旧约已成,因果两空。”

  “阿弥陀,奉吾神尊,奉吾本心,今以广扬,荡魔天君!”

  很多年前在草原,涂扈就在选朋友。那时候他已经知道,姜望是姜无量所接引的观世音,预知姜望抗争的命运。

  而在姜望走上穹庐山的那一天,牧国已不会再有其他的选择。

  那一次艰难的夺神战争赢得最后胜利,在广阔无垠的青穹天国,涂扈很认真地跟姜望说过一句——

  “……本该以此钟相奉。但广闻非我所有……”

  作为最初的敏合庙主,常年执掌广闻钟的存在,却跟姜望说,广闻非其所有。

  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呢?

  自然是那个将广闻钟留在草原的人。

  这就是对姜望的提醒!

  告诉姜望,广闻钟还有使命未完,当年青石太子用广闻钟落子的布局,还没有到掀开的那一天。

  作为天知者,他虽然有资格在姜无量的慧觉前保守自身秘密,但也只能说到这种程度。

  那是一种提醒,也是提前落下的因缘。

  正如诸葛义先所说,哪有什么算尽一切,不过是呕心沥血。

  涂扈作为中央逃禅的合作者,当然明白姜无量计之于将来。

  但他也不可能算明白姜无量这等人物。

  他能做的,只是多做几手准备,以应对不同的情况。

  敏合庙里他所留下的镇封,只有一种作用——

  确保旧日的因果能够如约完成。

  但这座镇封……他用的是姜望的【鲲鹏天海镇】!

  姜无量成佛是天时地利人和,诸方推举,法继世尊,最后以西方佛替中央佛的大势,几近于命中注定。到了最后一步,谁都无法阻止,涂扈也拦不住广闻钟的回应。

  但苍图神意多年侵蚀,青穹神尊视以新念,他却是可以在因果了结后,真正把广闻钟留在草原。

  牧国没有白给青石宫做仓管的道理。

  存钟多年等一响,佛钟本身就是酬资。

  姜望什么都不做也便罢了,姜望愿意成就观世音也便罢了。

  一旦姜望开始抗争观世音菩萨的命运,【鲲鹏天海镇】就会把已经彻底归属于青穹神教的广闻钟,送到他身边。

  夺神战争已经结束了,但草原不会忘记为他们劈风斩雪的人。

  敏合庙外,一身天青色战甲的赵汝成,骑在一匹同样覆甲的碧眼龙驹上,长披如云展,飒飒东风响。

  修长而白皙的五指,按住一张厚重而狰狞的青铜鬼面,慢慢覆在脸上。

  就如同盖住了一道光源,藏住了那愈发耀眼的美。

  “我当伐紫。”

  他单手抓住缰绳,声如锋镝鸣:“吾兄死则裂齐,吾兄存,则为之拒天下。”

  只此一句,是关山万里的决心。

  在其身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原骑兵。

  身穿皮甲,腰悬弯刀,手持劲弓,人人一领金色的长披,纵马如金海生波。

  正是草原皇帝的亲军……

  王帐骑兵!

  在苍茫无尽的天穹,一卷天青色的圣旨正浴于天焰之中,大牧皇帝的声音,在其中响起——

  “朕临朝也,当以国利为重。但大国之义,正是国家大利。”

  “胜者不必赢得一切……贪全必失其有,求多反亡其先。”

  “大牧已得广闻钟,大祭司道途更进,我们不再贪求更多——”

  “唯吾兄拯救大牧之社稷,草原儿女不能见其于水火。”

  “将士们!从于王夫,扞卫草原的荣誉!!朕爵烈酒,静待凯旋!”

  轰隆隆!

  踏蹄如雷,向东南去。

  ……

  轰隆隆!铛铛铛!

  那些广扬于世间的声响,尽都归纳于广闻钟,在姜望的腰侧轻轻摇响。

  姜望拔剑杀见闻,作为“魁于绝巅者”,退出知见的道争……对“全知”道路的涂扈,自然又是一次补益。

  对于在这条道路上走得更远的姜无量,却是一种损害。

  因为姜望自伤耳目,伤的是“观世音”,他杀的也是极乐世界的知见,损害的是姜无量的“全知”。

  是自损一千,多少也杀敌八百。

  这么说或许残酷——但在与超脱的战争里,这已然算得上巨大的胜利。

  广闻钟是求道之器,“广闻天下,求道于外”。

  当它悬于腰间,姜望立刻串想起前因后事。

  除了涂扈开口,而他忽略了的提醒。

  还有青穹神尊登天前特意的留旨,通过苍瞑,转于他知——

  青穹神尊特敕苍瞑为“阿罗那”,喻其将在青穹天国毁灭的时代……成就永恒。

  彼时已是超脱者的青穹神尊,视角已然无上,言行自有深意。青穹天国新生,还远没有到破灭的时候,青穹神尊就算是要布局未来,也不必提前这么多。

  若再结合涂扈那时候“广闻钟非我所有”的提醒,这其实是一种指点——

  要用“未来”的力量,对抗“现在”。

  正如青穹天国毁灭之后,“阿罗那”将继青穹而成尊。

  在佛的意义里,能够掀翻阿弥陀佛的,不会是大势至菩萨,也不会是观世音菩萨。

  而应该是尚未有人证就的【弥勒】。

  这尊未来佛,才是名正言顺的世尊的承位者。

  姜望若要在极乐世界里裂土,不应举【三宝】,而应举【弥勒】。如此才能得到更多的支持,理所当然继承世尊的一切。世间修佛者,见此不敢有谤声。

  主修未来的《弥勒下生经》……正是须弥山的镇山宝典。

  永德禅师曾倒履相迎,要把他作为未来的方丈来培养。

  照悟禅师几乎明示,只要姜望入教,即以此经传之——他早可以接掌未来,验证自己是否能够成就弥勒。

  青穹神尊当然知道这些,这就是一条明路。

  如果姜望没有禅修的理想,缺乏修佛的缘分,走不通弥勒的道路,青穹神尊也还指引了另一条路——

  那一枚得到历代牧帝所认证的大牧符节,可以让他调用大牧国势。

  那一套代表大牧帝权的《青天剑鼎》,可以让他在境外接势!

  今日大牧天子圣旨已下,已经做好了交托国势的准备。

  夺神战争已经过去了一些年月,泱泱霸国多少还有一些积蓄在。

  今举大牧国势而战,推动《青天剑鼎》,亦能企及超脱。

  即便姜望对国势的运用并不精彩,以这样的力量,再加上仙师一剑,也切实能看到胜利的可能。

  上天或许并不怜悯于个人,绝境也常常存在。

  但有人铺桥,有人修路……人自然会给人路走。

  曾经善因得善果。

  姜望曾经提剑为之奋战的一切,为他铺开绝境里的生途。

  这当然也是一种业报,亦是“大势至”也。

  铛~!

  又闻钟声响。

  就在姜望念及弥勒的时候,代表弥勒正宗的须弥山宝器……他当年亲手从妖界带回来的知闻钟,亦悬响于他的腰间。

  钟鸣之下是永德禅师的敬颂:“南无阿弥陀佛!”

  “君有上智,僧乃下生。”

  “上智之佛,广扬无上,须弥上下心怀敬。”

  “下生之行,血肉切肤,须弥上下赖之生。”

  “君既决于须弥山上奉礼者……恕贫僧不敬,当以身赴,护他周全!”

  在【弥勒】的教义里。

  “上生”乃“往生兜率”,是菩萨在净土修行圆满,成为“一生补处菩萨”,做好接替世尊的准备;也是僧众发愿往生兜率天,亲近弥勒。

  “下生”是“人间成佛”,是实现弥勒终极使命——成佛度众的必经之路。往生到兜率净土的众生,将来也会跟随弥勒菩萨一起“下生”到人间,建设净土,救度世人。

  “末法”之后是“新法”。

  一切终焉,万世寂灭,正是弥勒降生,开创充满希望的新时代。

  阿弥陀佛的“众生极乐”,就是一种“往生兜率”。

  姜望为须弥山取回遗失数百年、死了好几位菩萨都未能求回的知闻钟,就是一种“人间成佛”。

  永德的私心,会让他偏向后者。

  永德的信仰,则让他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

  他并不是怀揣杀死阿弥陀佛的信心而来,而是抱着舍身护姜望周全的决心而至。

  当初姜望奉钟而归,他就说一定要还报。

  什么才算是还报?

  他认为当倾尽他的所有。

  在知闻的钟声里,于灵山的山脚,生得福相的永德山主,一步步地往山上走。

  他的视角并没有青穹神尊那么遥远,他只知道即便加上三宝如来和命运菩萨,此战也无胜机。

  但行之。

  今来上生,今赴往生矣!

  姜无量于山巅视‘下僧’,一时不见悲喜:“世尊以‘众生平等’为众生之敌,朕求‘众生极乐’,不敢侥幸。世尊已矣!朕德行远逊,唯怀世尊之心,不弃世尊之志……且行之。”

  “方丈无须歉声——佛修空门非为空,是断烦恼故。了因果非绝因果,知恩图报是真禅!”

  今日杀向祂的种种,祂都理解,祂都怀悯。

  然而……然而路已至此,不得不行。

  祂张开嘴,慨然作龙吟。

  一条万丈神龙,缭绕千古紫气,从祂的右眸飞出——

  霎时紫化为金。

  新君即位的天子龙气,顷便化作佛陀座前的护法天龙。

  就此下山去,迎向那位须弥山的执教者,未来弥勒的领路人。

  弥勒侍者,命运菩萨,三宝如来……这三尊或许仅在阿弥陀佛之下的当世佛修,都来极乐世界,挑战意图主导“现在”的西天佛祖。

  其为君也,天下缠白。

  其为佛也,菩萨皆反。

  “众生极乐”的确是一条信者寥寥的路。

  不止神陆众生,诸天万界知此者,概莫能外。

  走到今天这一步,“信者寥寥”是根因,剩下的都是结果。

  今日提剑而来的姜望,也只是串起这些结果的线。

  “并非众生皆醉我独醒,不是举世皆浊我独清。”

  “不是正确属于少数人……”

  “只是大家看到的风景不一样,相信的东西不相同。”

  姜无量喃声:“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处境吗?”

  “想来是存在的。”

  “割肉饲鹰是世尊。”

  “净化魔毒是世尊。”

  “救度人族是世尊。”

  “教化妖族是世尊。”

  “诸天救苦是世尊……”

  “举世尊之成世尊。”

  “为众生所弃者,亦是世尊。”

  祂的眼里淌出血泪:“我怜众生!”

  就在这样的时刻,祂的眼里映出一柄剑。

  一柄古往今来都不见,超乎万世而独存的剑——佩流苏而镌云纹,布六礼而见天仪。

  姜望悬而不发,但以慑之古今的……仙师许怀璋的剑!

  从始至终这才是祂最无法回避的锋芒,真正的危险。

  阿弥陀佛与观世音之间本有的因果,已经被姜望自剔佛性而断,故而祂不能再完全掌控姜望的战斗选择。

  所以祂去追溯仙之一字,自视人间观自在。于四大天师家族,于观河台上曾有的天都锁龙阵,于仙宫时代遗留现世的一切可循之迹……慧觉现世,追溯仙师因果。

  超脱亦不能算定超脱,祂没法把握这一剑的具体锋芒,捉住它的落点,但有这一段厮杀的时间,已于无限的时间和空间里,看到了仙师的剑锋!

  于是提前迎上,以身当锋。

  祂眼中的血泪,正是受锋而激,因剑而落。

  现在祂只给姜望两个选择——

  要么立刻引动仙师一剑,如此还能在有限的时机里,挑选一个相对不那么坏的机会。

  要么就等待阿弥陀佛将这一剑主动引爆!

  同样是在这一刻。

  提伞剑而斗的命运菩萨,以【妙高幢】推动佛陀五指山,亦指划命运波澜,悬我闻钟于姜望腰侧。

  广闻,知闻,我闻。

  三钟相系相连,像是一枚小小的铜钟铃铛。

  铛铛铛,铛铛铛。

  三钟环响。

  但闻梵唱如世尊讲道!

  以此三钟为基础,立刻自发重建他的见闻。

  这一刻紫衣浴血的姜望,身上佛光普照,脚下法莲盛开。一千万个姜望,就有一千万种佛莲。托举着他,拱卫着他,使他比先前身化三宝如来的那一刻,还要更像一尊佛。

  三宝如来抱经而生,灵觉最是机敏,在飞洒金泪的战斗中,第一个做出反应。一手握拳,拳轰阿弥陀佛,另一手却捧心成莲,奉座姜望。

  这是他的三宝未来,也是他的真情真心。无有一言,他的言语都流失在眼泪中。

  永德禅师福至心灵,还在灵山跋涉,缠斗护法天龙的他,忽地一拍肚皮,立时奉出《弥勒下生经》。口占佛偈:“诸法缘灭,诸性成空。弥勒下生,人间成佛!”

  “啪”的一声,命运菩萨撑开【妙高幢】,顷作佛陀华盖。

  三宝如来,愿奉禅果。弥勒侍者,愿献本经。命运菩萨,愿壮佛仪。

  通往未来的道路已经打开!

  在无望的时刻,希望到来。

  弥勒必救自我于绝境,乃救众生于末法。

  已经找到仙师一剑的姜无量,这时只有幽幽叹声:“无论你要做多么不切实际的事情,都有很多人愿意陪你将它实现。”

  “这些并非生来就有,而是将心证心。世间缘果,莫有丰足如此。世间美好,不能复见此般。”

  “曾经也有很多人支持朕,对朕毫不保留。”

  “但因为朕的一念之差——或是积累不足,或是时机不到,或者只是怯懦!怯懦于一个儿子失去父亲,怯懦于一个君王青史骂名,怯懦一个有志于佛者,为众生所厌……朕失去了那些同行者,大道孤寥至如今。”

  “朕敬重你的勇气,羡慕你的可能。”

  “倘若弥勒胜我,亦是有幸苍生。”

  祂探手捉剑:“但愿你为弥勒,能承世尊德位,亦可继祂平等!”

  弥勒侍者,命运菩萨,三宝如来,这些都在牵制祂,但都不算重要。

  祂已经准备好和弥勒的战争!

  在此之前祂必须先引爆仙师的剑。

  姜望却按掌。

  观河台上霹雳横空,那座白日碑却静伫。无边白芒收束为仙纹,为之所撼动的时空也静止。

  他竟然没有推动仙师一剑,为自己创造成佛的时间……而是将之归鞘!

  那只带血的手,又摘下了腰间的三钟铃铛,轻轻一推,分投三方——他也中止了三钟自发为他重建的见闻!

  他不做观音,不成弥勒,不要三钟,也不动用牧国的国势,甚至不真正启用仙师所留的剑。

  在这样的时刻,千万个姜望同时抬头。

  鲜血画面,他没有表情。

  他是为了祭奠先君而来,想要弥补先君的错误,偿还先君的遗憾,“了却君王天下事”……但这一战进行到现在,他更是要跳出他者所指划的命运。

  他永远不可能成为观世音,他对阿弥陀佛的抗争,早晚会发生。

  仅从“抗争”二字来说,今次因悲含恨而来,面对身受重创的阿弥陀佛,或许倒是撞上了最好的时间——

  先君为他准备的时间。

  “向时东华阁里考教学问,先君时常恼我以愚。”

  “我背书虽勤,通经却晚,且秉性冥顽,常违君心。”

  “他骂我不敏、无智又少识。”

  “是要我敏而有智,识而多学。”

  “我的父亲教会我很多,但离开得太早,缺失了我很长的人生。我时常会想,你们这些在东华阁里长大的孩子,是不是也像我在我父亲的药铺里——他一边教你做人的道理,一边教你生活的本事,想着怎么把奋斗一生所积攒的家业,好好地传给你。”

  “他给了你最后的考题,你没有通过。”

  “他也给了我最后的考题,我今——试以剑答!”

  此刻的姜望,双眸尽血,耳已削平。

  他已是诸天魁绝的大圣。

  却像是昔日东华阁里,那个袒身示伤的少年。

  狂啸天风忽而柔,轻轻掠过他的发丝。

  静寂的天空却在瞬间开裂——

  裂开的天隙里,浊浪奔腾!

  姜望通过田和听到国钟九鸣时,于魔界纵身一跃的天海……

  浪峰千叠,高举九霄的天海,被他纵身砸下,风浪激荡万万里的天海……

  今又撼动!

  此前的一跃,只是在这卷长幅的起笔,在他走到临淄,杀到紫极殿前,斩破观世音命运,弃绝佛陀因果后——这一笔才真正落下。

  一字谓之“人”。

  人乃山上仙。

  诸天万界闻海啸,举凡修行之辈,无不悚然。

  此前的海啸不止,只是浅海三万丈的狂澜,足叫诸天绝迹于此,只寥寥数位能行舟。

  而此时此刻,是整个天道海洋的激荡……是【天道】的震动!

  强如阿弥陀佛,一时也仰抬金颅。

  人间绝巅者,无不仰首眺望。

  那仿佛永不能再愈合的天隙中,激荡不休的天海波涛,送出了该以“瑰丽”来形容的一尊。

  此尊束发以剑簪,披身以帝袍,身外气聚龙虎,浪涌鸾凤。

  其鼻如玉峰,其唇咬红尘。

  其耳是天风过廊鸣环佩,其发飘飘……都是仙!

  祂紧闭着双眸,人们却能感受到,这双眼皮所暂隔的,是何等浩瀚的星空!

  姜望曾被七恨所抹去的记忆,他曾在天道深海所见的……

  正是仙帝李沧虎的道躯!

  他早已寻回这份记忆,而于人间种种关乎仙道的布局,都是为了将其唤醒!

  “仙……帝。”姜无量呢喃。

  原来这才是祂一直未能触及的“变化”,是既定结局之外的另一种可能。

  这才是姜望一直藏鞘的剑!

  这些年来,在姜望的推动下,仙宫重启,仙术已经再一次播撒诸天。虽不及旧时横世风景,也是天下大道之一,人道洪流的一部分。

  “当代仙帝”并非自许,而是一种传承上的共识。

  魔界一行,剑斩仙魔君,他已尽取霸府仙宫传承,补全了尹观只得一半的万仙宫传承。

  曾经绝迹人间的九大仙宫传承,已全部重现人间。

  自仙帝沉舟、仙师陨落后,仙道从未如此完整。

  关乎《仙道九章》的一百零八签,该交流的他都已经交流到,只差极乐仙宫的十二签。

  而此刻他在极乐世界里!

  云顶仙宫作行宫,《仙道九章》为传承,仙师一剑在护道。当今之世,若只得一人名之为“仙”。

  舍姜望又有何人?!

  仙帝其实并没有醒来。

  漫长的沉眠此刻未有到终篇。

  但是姜望醒了。

  千万个姜望如毫毛,如飞雪,都落在仙帝的道躯上。

  九龙半隐于凌霄仙纹,此般帝袍轻轻飘卷,风雷雨电日月星辰……万种不同的道韵,如流苏随之共舞。

  睫毛颤动……

  姜望他……睁开了仙帝的眼睛!

  向时天地有光,无量世界有无量光。

  可在仙帝睁眼的这一刻,仍然令人惊醒,恍惚有天亮的感觉。

  昔有宗德祯驭一真遗蜕,乃战景帝。

  今有姜青羊驱仙帝道身,来杀佛陀!

  那柄天下惊名的长相思,落到了仙帝掌中。

  其于天海起身,如同久睡之人。

  祂抬脚落极乐,也如佛陀下生。

  提剑只一抹——

  遽见光海裂,天海分。

  轰轰隆隆,万万里的地裂再不能止。

  浩浩荡荡,无边的佛光都被推到角落。

  灵山倾斜。

  佛陀闭眼,而眼皮如琉璃碎落。金眸之上见一横,起先霜白,渐而带血,乃为赤金!

  姜无量后退了半步。

  战斗进行到此刻,祂才真正意义上受了伤!

  ?  ?下周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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